沉浸在日式X家庭的温柔里
2018-05-14蔡真文
蔡真文
或许是历史的阴影,或许是抗战神剧的毒害,爸爸对这次家庭旅游的目的地,并不太满意。直到我说:“只有我和妈去,可能不太安全。”他才勉强同意,并建议我,不要参加和服换装的项目。
最近几年,我常对父母走向老去有所观察,因此学会了如何欣然放弃自己的立场。
我妈对于安全问题一直很有主见,之前和她讨论,要不要买份航空保险。她很肯定地告诉我:“不要买,三个人都在飞机上,保险金也用不到。”在出发的前一天,她又嘱咐我一定要把几个月前她从西藏给我求来的天竺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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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关西国际机场之后,我们一行人匆匆吃了一顿日式早餐,也学着日本人的样子,把托盘放到架子上后,再离开。
我散漫地走在京都街头,两边是簇拥在一起的矮房子,仿佛置身在某一部日剧里,日本导演看来都很实在,没有用镜头粉饰许多。就像一位作家所说,京都根本便是一座电影的大场景,它一直扮演着“古代”这部纪录片。整个城市的人皆为了这部片子在动。
京都因神社众多而被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常有人怀着心愿而去。在国内见过太多偌大的寺院和佛像,对比之下京都的神社朴素而小巧。来到清水寺,才在日本感受到了熙熙攘攘,那些穿着和服的姑娘总是惹人侧目。我们被人流带到洗手舍,也装模作样起来。这时走过来一位身材瘦削的本地老人,用肢体语言告诉一票旅人正确的流程,先洗左手,再洗右手,然后用勺子舀水到左手掌再漱口水。最后他坚定地扫视我们,检查自己的授课结果。
双手在圣水中沐浴之后,我运气不错地抽到了一只“中吉”。
清水寺境内有一间神奇的地主神社,在它正殿的前方,有两块“恋占之石”挡在路的中间。传说中,只要有人默念着恋人的名字,闭着眼睛从一块石头走到另一块石头,恋情就能顺利进行。
我偶然在京都现代美术馆碰上了草间弥生的作品展,而我父母在门口看到标志性的巨型波点南瓜后便却步了。这是我第一次亲身接近这位“专治密集恐惧症”的艺术家,其中有一幅作品叫做《载走我灵魂的小舟》,是用无数只“草履虫”编织成一只有桨的小船。所以它承载的到底是何物呢?我徘徊回想着。我难以用语言解读她的作品,只能说这幅我觉得很舒服,那一幅我觉得不太舒服,我买票进来,可能只是出于过于平淡的神经,需要某些波动。
美术馆的后面,有一片很漂亮的庭院,我担心父母太无聊,便拍摄下来发给他们。等我出去,发现他们正坐在石阶上等我(我常看到有人坐在石阶上),似乎正在热烈讨论着日本蚊子的问题。
回到酒店,我和老板用英语闲聊几句,到房间里,爸爸问我,听懂了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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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7-11发现一种很好喝、只有3度的果酒之后,我每天早晨便都会喝一罐,假装当日本酒鬼。那些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上班族过马路的清晨都是桃子酒味的。
漫画电影《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讲一位活力四射的短发少女,流连于京都的许多酒馆,在与陌生人的漫谈和狂想中度过夜色。其中提到一家叫做Moon Walk的小酒馆,它真实存在于先斗町的巷子里,在这里可以喝到电影里出现过的所有鸡尾酒,每杯200(日元),价格喜人。点上一杯伪电气白兰,你就可以体会少女所说的“让我所在的世界从最深处温暖起来,让无数花朵从体内盛开”。
可惜我没机会好好观赏想象中京都令人迷醉的夜晚,因为每每刚到傍晚,白天的喧嚣还没完全被黑色吞噬的时候,我妈都觉得已经很晚,便回到酒店,这是一个地道的老年团。
和父母旅行,另外一个障碍是,虽然父辈们一直满怀热情地追赶科技,他们学会了刷微博、发朋友圈、用林志玲配过音的地图导航,可还是没有领会最新潮的摄影审美。你一定有几个不会拍摄的朋友,总因他们不能把你拍得美丽真实而恼火。可就算是他们,还是会比我父母好很多,所以在我和金阁寺的合影里,你永远看不到屋顶。
在雨中逛完金阁寺,找了一个小店休息,此时我已经熟识在各种机器上买东西的套路。我们仨一边呆呆地望着雨,一邊吃着特产金箔冰激凌,像三个小朋友。此时大概是晚上六点,店家是一对年轻情侣,正在等待着送走最后一拨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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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最传统的中国人,一个城市的味道,一部分来源于味觉。
日本美食向来拥有神奇的膨胀力量,当它摆在你的面前的时候,只觉得盘中这小小的食物是在讽刺自己“野蛮人的巨胃”,但当完完整整全部吞下时却也能突然偶遇饱腹感。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餐,不是吃了几个小时蟹道乐,不是肥美的鳗鱼饭,而是在神户走了一天的路,饿到走投无路的时候,随便钻进的那家专门吃天妇罗的小馆子。在国内,天妇罗是塞塞牙缝的小吃,在这里是唯一的主菜。
店家一眼发现了我们外国人的是身份,更加热情地领我们到座位上。日本餐馆最好的一点,是厨房所有活动都能被尽收眼底,有人把长而晶莹的大虾放在案板上,有人把大片的茄子放进油锅,既增加了我的食欲,也满足了我的偷窥欲。通过我的仔细观察,这店绝对是家族企业,老中青三代人相互合作间有一种生活在一起很久的默契感。
最重要的是,这天妇罗鲜美而不油腻,比我吃过的所有都要好一点,有的时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以至于我为面前活生生的家谱,一部生活伦理剧,脑补了很多幸福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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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旅行的最后一站安排在有马町,入住一家叫做Negiya陵枫阁的温泉酒店,希望日式温泉能洗去一切疲惫,给旅行画上最后一笔温暖。当我们艰难地拖着行李,走在上坡路上的时候,酒店的服务人员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出来迎接。他是位被日本文明同化后的中国人,告诉我们,自己大学毕业之后,便留在这家酒店。然后他一边鞠躬一边和我们告别。我心里想,大学毕业生愿意留在一家酒店做服务人员,这在中国很难想象。
这家酒店年头很久,建于1961年,木质结构,走起来吱呀作响,走廊两旁挂着黑白色将棋棋手的照片颇具历史感。
有马是座很质朴的小镇,只有一条步行可及两端的商业街,晚上7点开始所有商铺都会陆续打烊,人们开始回到家中享受温泉时光。日式温泉和国内截然不同,日式温泉必须裸泡。相对于北京永远火爆的场面,这里完全可以用冷清形容。在大浴室的一侧,一排排的小板凳搭配了一个个喷头,只能坐着清洁,然后像电视剧里的人把桶接满水,再浇在头上,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我成年之后,再也没有如此和妈妈赤诚相对,幸好我们俩都有近视,不会在“欣赏”彼此裸体上花费太多时间。
有马温泉分为两种,金汤和银汤,银汤平淡无奇,金汤是浑黄色的,像是在水中溶了一块金子。当天极有情调地下起了雨,雨水偶尔会穿透屋顶的竹子落在温泉里。当温热的水慢慢和肌肤产生化学效应,一天的疲惫也逐渐消解。远处枝丫繁茂的空隙里,露出星光点点。这静谧安稳的夜,似乎是一个黑洞,把我吸纳了进去,暂时忘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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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很怕自己的冒失打破日本的井然有序,不管多小的马路都要看红绿灯,记得和收银员大婶点头谢谢,先把雨伞收起来,再走进便利店,電车里多用眼神而不是张嘴说话。我怀疑日本人天生自带循规蹈矩的DNA,才能这般顺从机械地运转。但是几天的规则教育显然不够深刻,回到北京,我马上又被打回原形。
我在日本的每一天都在体会日本式礼貌中“多余”的周到,它到底属于亲密还是疏离?似乎这是在人为搭建的距离里,给人提供了一个过体面生活的机会,一种被约束的安全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钱多不多,用什么眼光看待世界,至少在礼貌上都能被一视同仁地对待,就像是不管在街头混成什么样的野猫,总有人会去投喂。
现在回想,这段旅游的时光可以算是真正的无忧无虑,并不是真的存在一帆风顺这般完美的词汇,而是已经很久没有和父母如此亲密快乐地在一起。他们从领着我的手过马路的强者变成什么都弄不明白的弱者,而我也仓促着迫不得已长大,至少在他们面前,装成什么都了解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