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为我们知道”:《黑暗昭昭》中的“说”与“说不出”
2018-05-14肖霞
肖霞
内容摘要:在《黑暗昭昭》中,威廉·戈尔丁借众人的“说”与麦蒂的“说不出”多维度切入世事,表达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的隔阂。在以主要人物麦蒂为代表的人们苦苦寻找生存意义和自我价值,定义自我的过程中,阻力重重:想象他人时被形貌符码的指示误导,构建自我时虚置道德准则制造的自我假象,沟通中言语信息流动的徒劳无效,都为阻隔意义,模糊自我认知和自我定位贡献了力量。从“说”的后果看,麦蒂的“说不出”与许多人的“说得出”并无分别,后者不过是“我们以为我们知道”。当人们自以为自己认定的道理一定切近真实之时,极可能正处于最是“不知”的那一刻,就在谬之千里的开端处。
关键词:《黑暗昭昭》;“说不出”;道德规范;形貌;言语
Title: “We Think We Know”: “Say” and“Cannot Say”in Darkness Visible
Abstract: Darkness Visible elaborates from many perspectives the “can say” of many people and the “cannot say” of Matty to illustrate the failure of communication among people, and between people and their self. Various characters, Matty as their representative, are painfully struggling to define their self and find assurance of their individual value. This progress to the good has many obstacles to remove. The misleading looks and behavior, the unconsciously twisted self under the pressure of moral rules, and the inefficiency of language in communication, all contribute to a blocked communication between people and their blurred self image. While taking the result as evaluating code, the “cannot say” of Matty has no significant difference from what people “can say”,which is but “we think we know”. The moment that we think we are near the truth and hold a universal common sense in hand, very likely, we are in the deepest darkness of “say”, and at a starting point of all wrongs.
Key words: Darkness Visible; “cannot say”; moral rules; manners; language
Author: Xiao Xia is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116,China). Her major academic research interest includes English literature. E-mail: melodiexx@163.com
七十年代末,经过一个相对的创作沉寂期,英国著名小说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 1911-1993)推出了《黑暗昭昭》(Darkness Visible, 1979),一举获得了英国历史最悠久的文学奖之一“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James Tait Black Memorial Prize),并在此后,接连奉献了多部作品,圆满完成了写作生涯的后半期。作为戈尔丁后期创造的代表作之一,《黑暗昭昭》意象繁多,意蕴丰富,经得起多维度的阐释。如果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切入,审视交流言说的无效,可以发现其中凸显的是人与人之间无从消解的隔阂。在这部小说中,所有人都在通过言说表达自我,判断他人,但人们在确定自我价值与生活意义的过程中阻力重重:想象他人时被形貌符码的指示误导,构建自我时虚置道德准则制造的自我假象,交流中言语信息传递的徒劳无效,都为阻隔意义,模糊自我认知和自己在人群中的自我定位贡献了力量。除了麦蒂问得多,答得少,脑拙口讷,不擅表达,其他人都在不断地言说着,判断着,借自己的表达与他人产生关系。但是,人们沉浸在各自的狭小空间中,自以为是地表现似是而非的自己,看不清他人的面目,也无法借“说”来相互沟通。种种关系不过触及假象浮表,自始至终人们都是身处迷障中的个体。各种虽被扭曲搁置但仍强有力的规范压制而变形的自我,形貌、言语等符号的误导迁延,铸就了一堵堵高墙隔绝众人。每一堵这样的高墙下都有人踽踽独行,徒劳地希望与他人取得某种有效的沟通。
一、形貌符码的误导
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说:“我们从来都不是在爱人,而仅只是在爱某些品质罢了”(帕斯卡尔166)。但《黑暗昭昭》告诉读者,在与他人的关系中,遑论爱人,即使我们“爱某些品质”的行为也并非事实,没有实实在在的基础,不过是建立在一些形貌外观符码之上的主观想象罢了。小说重要人物麦蒂与索菲、托妮姐妹的外貌和内心是作者设定的一组极为显著的对比。善的内心与丑的外表,恶的内在与美的外形这样导向不一的元素混搭拼贴为麦蒂和索菲,以产生多义的张力,为考察人们的审美原则和道德情感,探视人们内心非理性的价值判断提供了一个特别的觀察视角。戈尔丁在小说中也给出了一些自己的预测。心地善良,诚实认真的麦蒂因丑陋不堪的面貌遭到所有人无意识的排斥;内心私欲横流,视他人如蝼蚁的索菲、托妮因姣好迷人的外表博得了众多爱慕。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无人例外都至少曾经是外貌党,不经思考便把美好外表完全等同于美好心灵,连麦蒂看到索菲、托妮这对姐妹花也心生喜悦,自愿为她们祈祷。作者则不无戏谑地通过一系列细节对比完全消解了品质与形貌符码之间的等号,打破这种想象的美好,将人们识人之难的一个侧面诠释到了极致。
因为伦敦空袭大火中毁容,麦蒂拥有一张阴阳脸,一半完好,一半狰狞。这不是麦蒂的错,但他不得不承受其后果。自小至大,麦蒂都是孤独的,从未有人主动对他示好。同学视其为另类,不肯与之为伍;同事差遣他出去干活,其实是希望他不要回来碍眼。即使是如校长一般的睿智长者也无法忍受麦蒂裸露痊愈后的一侧头面部,只是为了一贯坚持的礼貌准则,才强迫自己睁开那不由自主被丑陋的麦蒂刺激到闭合的双眼,勉强控制自己不流露出真实情绪,继续与麦蒂对话。嫌丑爱美的老师派迪戈里对麦蒂的厌恶是深入心髓的,不但安排麦蒂坐到教室离他最远处,还常常讽刺麦蒂。班里最受他宠爱的俊美男孩亨德森意外死亡,派迪戈里虽然对警察认罪,却当众把全部责任加诸麦蒂,大喊“都是你的错!”(Golding,Darkness Visible 166)。他对麦蒂表达的厌恶至少说出了人们的部分心声。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认同派迪戈里的指责,校长也不会事后不久就给少年麦蒂在社会上找了一个工作,打发他离开校园了事。即使人们从不明说,但内心对麦蒂的面容始终心存芥蒂。到澳大利亚以后,麦蒂曾谋得一份书店的工作,店主斯威特先生近视度数太深,没能觉察麦蒂有什么不妥,但斯威特太太见到麦蒂立刻明白为什么来逛店的客人少了,于是赶紧把麦蒂安排到农庄去干杂活,以免惊扰客人。斯威特太太还建议麦蒂戴上一顶帽子,好把那束用来遮掩难看一侧头皮的发缕更好地固定住。大家当然都知道,如此一来,获利的绝对不仅是麦蒂那缕头发。
与麦蒂相反,索菲、托妮姐妹自小便因美丽外貌获得无数便利。原本计划去商店偷点糖果,却获赠许多。书店老板西姆爱慕貌美如花的姐妹俩,特意在橱窗摆放儿童书籍吸引她们到店里来看书,还在合适的时间站在自家门廊里等待与上学的二人打招呼。当他厌恶派迪戈里的时候,就会心里默想索菲和托妮的美来转移注意力。而西姆的朋友埃德温也承认,“我曾经爱过她们”(224)。在得知索菲的所作所为后,“西姆心里关于姐妹俩二十年的各种幻象如气泡般消逝了”(228),但他还是情不自禁要为二人辩护,认为都是她们自小没有母亲照看才误入歧途。就像埃德温所说:“我们以为我们知道”(261),人们常常在相貌上附会从个人教育、个人经历中得来的偏见,并据此判断人的品质。戈尔丁在麦蒂与索菲、托妮外貌上设置了一个倒转:如巴黎圣母院里卡西莫多一样相貌丑陋的怪物不但无害,还能舍己为人;如仙子一般美丽动人的姐妹心如蛇蝎,可以自产毒液,噬血为生。这样明显的对比,目的明确,就是让人们思考自己的眼睛解读如相貌一样的外在符码能指意义的能力,看清大脑通过非理性的联想歪曲本质有多么容易。有了索菲、托妮的容貌,即使不断挥洒恶意伤人,人们还是会倾向于相信她们的辩白,使她们轻易逃脱应得的惩罚。
以形貌表象为依据进行价值判断的不仅上述众人,小说中的其他人也是遵循类似的逻辑做出主观判断的。因牵涉到犯罪案件,麦蒂、埃德温、西姆三人聚会的视频被播放给大众。人们只看图像,发现三人握手低头,一言不发,好似在举行什么秘密仪式,而这时西姆鼻子痒,因不好打断另外二人的沉默冥思,就在桌子上蹭蹭解痒。这个动作给了观众许多乐趣。没有人关心当时西姆为什么那样做,他们早已在心中为西姆写好了判词。可怕的不是没有理解,而是人人以为自己得到了一种绝无错误的理解。
二、 道德规范的虚置
虽然认为人们不会爱人,帕斯卡尔还能赞同人们会爱某些品质,但戈尔丁在《黑暗昭昭》中设置的一些细节否定了这种看法。即使是对某些品质的爱慕,人们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即使雇主们甚至都不知道麦蒂姓什么,但每次麦蒂辞去临时工作,都会得到盛赞其可贵品质的推荐信。过去的雇主们说麦蒂“正直、可靠、诚实、忠诚、勤勉(斯威特先生)、谨慎周到,但不提他们感觉这些品质真的非常可恶,令人生厌”(76)。如果是一个雇主有这样的心理,我们可以批他言行不一,虚伪不诚实,但这么多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应当如何解释呢?这些人的内心感知与社会对人们的行为期待之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裂隙,人性的弱点暴露其中。人们在尊奉社会普遍认可的道德规范时,常常无可避免地体验到内心滋生的不和谐因素。对麦蒂容貌和品格毫无缘由的反感便说明了道德规范如何被人们轻而易举地掏空,徒留其表。强迫自己按照道德规范行动的人们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天性,心怀一些不知源起的内在评判。很多人一点儿也不喜欢看到丑陋的麦蒂表现出那些标准美德;不仅如此,麦蒂怪异的美丑混搭还映照出众人的“小”,逼迫大家不得不费心遮掩自己的真实感受。当一些人把遮掩自己的真实想法培养成一种习惯行为后,自我的真实样貌便被屏蔽在意识之外了。
上文提到的斯威特太太,在处理麦蒂的不堪外貌影响了自家生意这件事上,做得十分妥帖。她没有辞退麦蒂,而是另外派给他杂活,避免与客人接触。但是戈尔丁不动声色用两行文字就揭示出她深藏不露的內心情感。麦蒂主动辞工离开的那天,斯威特太太,“回身转向厨房,心情特别轻松,旋出了几个舞步”(57)。对斯威特太太来说,常常看到麦蒂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心理负担。不然她不会建议麦蒂戴上帽子。或许斯威特太太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被评价为“虚伪”,毕竟她以为自己的行动完全合乎社会伦理道德规范。可惜,送走麦蒂之后,真实情感自然溢出,暴露了她自己也未必认识到或者愿意承认的心绪。
帕斯卡尔看重人的思考能力,他认为:“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176)能够思想确实是人的尊严所在,但这并不能保证人们总是拥有正确的思想。戈尔丁也曾就思考能力这个话题发表过看法。他在自己一篇散文里把思考分为是三个等级,认为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三等级的思想者,貌似思考,实则经常把感觉当作思想,重复一些片面、虚伪、自以为是的观点,还自负众人皆醉我独醒,生出曲高和寡的孤独感(Golding, “Thinking as a Hobby” 10-13)。可以说,《黑暗昭昭》中除麦蒂痛苦反思之后有幸进入了第二,乃至第一等级的思考,其他人都可以归入只能进行第三等级思考的群体。但是,即使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还是不能放弃。舍此,人已经无所自豪了。所以戈尔丁没有贬斥像斯威特太太一样努力遵守社会道德规范,没有独立自我意识的标准化好人,也没有嘲笑书店老板西姆这样只在狭小的自我空间内向外窥探,批判世界一片黑暗,但从不自省的庸人,甚至没有批评如派迪格里一般终生热爱美貌男童不肯改悔的罪人。除了描述麦蒂时,戈尔丁通过最后的金光浴体给予了一定的肯定,对于小说中其他所有人物,戈尔丁都没有做出道德评价。他只是通过描述人们对一些道德规范的虚假认同揭示出由此建构的道德自我假象,无言地传达出对与他人隔绝,也与自我隔绝的众生的悲悯。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说:“艺术作为上帝的笑声的回声,创造出了令人着迷的想像空间,在里面,没有一个人拥有真理,所有人都有权被理解”(昆德拉 204)。麦蒂、索菲、托妮、西姆、埃德温、斯威特太太等所有人都在《黑暗昭昭》中占了或大或小的一席之地,自由自在穿行在小说创造的想象世界里。托妮潇洒地游走世界,一时因贩毒被警方逮捕入狱,一时携同伙扣人质要挟政府,并没有受到致命处罚。索菲设计实施了绑架,失败后也极有可能通过狡辩逃脱责任。怀疑一切的西姆,对神启热忱的埃德温,懵懂的斯威特太太,都是小说世界的一部分。所有这些人共同演绎着小说中的一句话:“一个人就是一个人,独自一个,永远如此。”(Golding,Darkness Visible 225)这可以算是以“一是一”命名的小说第三部分的一种主题阐释。这个标题含义模糊,如果把两个“一”理解为同一个字不同义项的反复,前一个“一”指个体,后一个“一”意为个体聚集而成的整体。所有个体实际上都在“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的意义上与其他人结为一体。约翰·邓恩在诗歌中表达的这个道理,在“一是一”中得以再次呈现。如果把两个“一”看作这个字同一义项的反复,意思接近于“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前后两个“一”之间形成强调性重复关系。这两种理解侧重点不同,但道理想通。无论说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还是说一个又一个个人组成一个群体,在《黑暗昭昭》提供的语境中都有这样一层意思存在:人是孤独地浮游在社会中的个体,缘聚缘散,全凭际遇。但是即使大家都在各行其是,还是有一个不为个人所知的整体性存在。如果人们都像斯威特太太以及麦蒂的其他雇主那样表面上奉行一个标准,内心里却并不情愿,那些标准将会逐渐被扭曲、被搁置架空成一个空壳。结果,貌似人人循规蹈矩进行个人价值判断,但那判断早已被虚置,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人们的真实意图变得捉摸不定,无从探查。
三、言语信息的无效
分析言说中信息传递的效率,可以进一步说明上述一、二部分中展现的人们理解他人,理解自己的困难。在麦蒂身上,言语沟通中信息传递的无效表现得最为充分。麦蒂的成长与他对言语信息效用的理解是同步的。少年麦蒂与青年早期的麦蒂笃信各种言说理所当然承载确定的信息。尽管一侧面颊毁容造成的发声困难限制着他,但他努力学习言语沟通。“专心致志听取别人告诉他的任何话”(22),并且遵从那话语行动,但是听话的麦蒂反而多次陷入麻烦。他按照老师的要求如实报告同学们的违规行为,遭到抵制。他听信同学,以为真的有女孩约他相会,得到的却是处罚。麦蒂无法理解言语字面意义与联想意义、与实际场景之间的差别,常常陷入听话不听音造成的混乱之中。老师派迪戈里热爱俊美男童,厌恶丑陋如麦蒂的孩子。他讽刺麦蒂:“我们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啊!”(28)正在渴望友情的麦蒂却只理解了字面意义,就此便对派迪戈里深深敬爱,时时想接近。派迪戈里为了避开流言不得不疏远心爱的学生亨德森,对着他大喊:“滚开,恶心人!滚!我不愿意看到你!”(32)麦蒂却信以为真,看到坐在高处伤心的亨德森便按照《旧约》所言,掷出一只鞋子,借以表达与派迪格里一样的厌恶。
麦蒂对言说与事实、与意义之间复杂关联的懵懂持续到他发现自己熟记在心、奉为圭臬的《圣经》竟然有表述不一样的版本!震惊之余,他艰难但努力地消化这一认知:彻夜不眠不休,对比两本《圣经》,从此明白原来“名”与“物”不是一对一的关系。他留下新得的版本,撕掉旧有的,似乎如此就可以使一切仍然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但事与愿违,麦蒂对言说功用的纠结认知直到他把那本新得的《圣经》也抛进大海以后,才开始平息。从此,他不再困惑于他人如何对待自己,不再一心获得老师的认可、姑娘的青睐、同事的接纳,而是把被动按照某种标准生活转为听从内心召唤,安心于境遇,服务他人,发挥自己当下能发挥的作用。
克罗姆顿(Don Crompton)从宗教维度来审视麦蒂的神灵要求麦蒂扔掉《圣经》这一事件,认为那是神灵为了考验他是否恭顺而下的指令(Crompton 111)。但是,如果放弃宗教阐释的框架,结合小说中反映言语表达虚幻且不确定的诸多细节,从伦理的角度考察这一要求,抛掉《圣经》就不是一个考验,而是一种价值判断标准的更新。代表某种行为准则的《圣经》,可以被看作干扰人与自我进行实质沟通的最强有力的外来力量,是人们接近真实自我首先就要丢弃的一切外在的,被污染的,实质上没有确定意义的符号总汇。麦蒂思考自我的过程是一个逐渐排除外來信息干扰,听到内心声音的过程。他夜晚所见的那两个不言说、只“展示”信息的神灵,不过是心声的外化,所以才会有抛掉《圣经》的命令。而且,只有弃绝了《圣经》之类的言说,麦蒂才开始接受自我,不再因各种外部力量的矛盾指向心烦意乱,逐渐变得自信、平静。
在人与人的交流沟通中,信息传递中产生的“知”与“不知”可能只是自己的感觉:人们自以为“知”的时候,浮动漂流的不过是头脑中的想象;人们自以为自己的认知绝对切近真实时,极可能正处于最是“不知”的那一刻,就在谬之千里的开端处。不仅麦蒂与他人进行话语互动时,误解百出,其他人物也一样处于各种自以为是的交流之中。处理亨德森死亡事件时,无论是警察还是校长都没有理解不善言辞的麦蒂费力说出的只言片语。他们自有主张,根本也不关心麦蒂说了什么,甚至都不让麦蒂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在亨德森去找校长希望求得帮助重获派迪戈里重视与喜爱时,校长看着那孩子的眼泪便自以为洞悉了一切,把臆想当作了事实,没听亨德森说一句对老师的不满,便认定发生了教师损害学生利益的事,在心里给派迪戈里判了罪。而派迪戈里痛苦的沉默,也被警察和校长理解为对自己罪行的悔恨。更为奇特的是,尽管派迪戈里认了罪,但所有人都同意他被带走前对麦蒂的指责:“都是你的错!”(37)这些全凭个人感觉做出的道德价值判断,充分说明貌似实实在在的信息交换与事实之间的距离,所谓的理性判断与内心情感法则之间的龃龉。法律追责是一个结果,情感归咎又有另一个结果。多年后,校长突然悟出当年麦蒂所言事实的时候,感慨道:“哦,是啊,说是一回事,做确实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37)。人们描述他人之“行”惯于“言”之不当,以致无人能够真正地理解他人。
《黑暗昭昭》中,虽然人们不停地用言语进行交流,但言说似乎从来未能表达事实,口中所言与身体所做,心中所想各行其是,人们根本不可能通过谈话或文字来增进相互理解,准确定位自我。书店老板西姆与老朋友埃德温聊天时,话轮很正常,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说,但他们自说自话,甚至根本没关注对方的意思,更不要说回应对方。西姆感到自己胸有千言万语说不出,知道“他想到的所有表达都有双重的意味,可能会被误解”(198),但他的认知被自我狭小的价值空间局限,对外界的判断建立在意义阻隔的徒劳交流上,信息既未从他流动到他人那里,也没从他人那里流动到他的理解中,所以无法在言说中得到有用的信息调整自己的位置。在这种困境中,他惶惶无依,深知人与人之间没有沟通:“我们身处以为可以看破隔绝状态的重重幻想、幻觉、混沌之中,我们都疯了,都被单独羁押着”(261)。
四、 “说不出”与“说得出”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想像的复杂”(昆德拉 24)。麦蒂的情况与众人的不同在于:他非常关注精神存在,大半生执着于寻觅自我,不断追问“我是谁”,然后是“我是什么”,最后通过回答“我有什么用”得到精神安宁。麦蒂虽然面容被大火损毁,但他天性美好,死于歹徒制造的大火之前,还救护了被绑架的男孩。命运并未因为麦蒂天性善良便予以善待。在现实世界中,他从未得到过一直渴望的友情和爱情,而是历经无数精神折磨,最后遭大火焚身,才有了一种彼岸天国式圆满。这无疑是戈尔丁对麦蒂所受苦难的奖赏,也算一种价值判断。但戈尔丁的正面评价中掺杂着许多细节使人物内涵更加意味深长。麦蒂自幼便异常嘴拙,时常“说不出”该说的话。即使自我精神臻至善境之后,他也无法与他人有效地沟通,以致福音并未由他传播出去。
虽然从澳洲回到英国的时候,麦蒂已经脱胎换骨般得到了精神安宁,但他并没有成圣,没有看穿一切的能力。麦蒂在日记里写道:“我的意思我说不出”(235)。他看到索菲自导自演丢失戒指,说不清她到底在筹划什么。埃德温带西姆与他见面,希望得到某种启迪时,虽然麦蒂看到了两人背后各种颜色的恶灵伸出魔爪,却仍然说不出,只能在心里为他们担忧。所有这些麦蒂认为无法传达的内容,在一些读者看来或许就像一部剧情矫揉造作电视剧里的场景,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偏偏主角就是在傻傻地磨蹭。尽管很多读者都会感觉自己比麦蒂说得清楚,看得明白,但戈尔丁让麦蒂“说不出”却是《黑暗昭昭》中最有意趣的细节之一。对比索菲、埃德温、西姆等等这些自以为比麦蒂说得清的人,又有谁比麦蒂更明白人生的痛苦和无奈,又有谁像麦蒂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自我救赎?可惜的是,只有麦蒂这个当局者承认自己“说不出”,其他人都有太多说得出的话。人类知识进步带来的反讽之一便是,话语带来的“知识”使得认知更加困难。从小说提供的“说”的后果看,麦蒂的“说不出”与许多人的“说得出”并无分别。人与他人,人与自我隔阂至此,《黑暗昭昭》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喻象图解。
要了解人们的想法,除了通过言语,还可以利用另外一个能指符号,那就是行动。就像斯威特太太如释重负走出的几个舞步一样,人们的行动可以说明许多说不清的想法。黑尔(Richard Mervyn Hare)认为行动可以展示人们心中既有的道德准则(黑尔 5)。在索菲的行动里,那些准则早已灰飞烟灭。但即使是索菲这个天生受到黑暗渊薮控制,不断害人的邪恶象征,也像斯威特太太一样,表面上遵守着伦理规则。对于人前人后行为表现的区别,索菲比斯威特太太还要拎得清。她的自我于人于己是完全不同的样貌。除了程度大不相同,本质上与斯威特太太没有分别。因为太清楚何时是虚假自我,何时是真实自我,切换自如的索菲更像戈尔丁制造的一台概念机器,其运行程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真实感大大逊于斯威特太太。也许索菲这种“拎得清”“辨得明”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说得出”。正因为这种对自我需求精确的把握,索菲这个形象迥异于小说中的其他人,成为一个让评论者既能轻易说得清,却又因涉及不可测的人心而终是难以说清的人物。
结语
戈尔丁一直拒绝为《黑暗昭昭》提供任何创作意图说明。这个态度本身就颇具深意。在某些人看来,戈尔丁不但愿意阐释自己的写作目的,而且对不同于自己的阐释意见非常不满,认为那根本不是作品的意味(Rubin Jr. 176-180)。按照约翰·凯瑞在戈尔丁的传记中所说,戈尔丁之所以缄口不言,究其根本也是因为自己对这部小说的主旨感到困惑(Carey 378)。在他的另一部小说《过界仪式》(Rites of Passage, 1980)中,戈尔丁借故事中叙述人之口为这种阐释困惑提供了一个解释:“生活哪儿有形状,萨默斯,文学硬要给生活定一个形状就走偏了”(Golding, Rites of Passage 265)。
在小说家的想象世界中,不可能看到哲学家著作中缜密整一的思想表述,《黑暗昭昭》的文字并未给小说意义确定唯一的形状,我们的论述也只阐释了一个可能的侧面。我们的意思可能像麦蒂的“说不出”一样,挂一漏万,并未说得那么清楚。但这可以更好地提醒人们,正因为表达不易,沟通不易,我们才不能像书店老板西姆一样只关注表达自己,要求别人理解自己,而忽略每一个他人被理解的权力,由此忽略戈尔丁让麦蒂“说不出”的深重内涵。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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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lding, William. Darkness Visible. London & Boston: Faber and Faber, 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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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in Jr., Louis D. “Sir William at the Hot Gates.” The Sewanee Review 1(1994): 176-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