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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英语世界当代中国小说翻译场域的历史演变

2018-05-14蒋梦莹汪宝荣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3期

蒋梦莹 汪宝荣

內容摘要:英语世界对中国当代小说的翻译场域形成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西方世界迫切想要了解新时期中国的政治和社会现状,小说成为提供信息的重要媒介,大量短篇小说以选集形式在英语世界翻译出版。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不断增强以及网络文化的蓬勃兴起,来自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翻译行为者纷纷参与到中国文学英译队伍中,翻译和出版的策略也不断革新。历经三十多年的发展,当下中国当代小说翻译场域发生了重要转变。本文从描述性社会翻译学研究范式出发,以布迪厄场域理论为分析工具,试图勾勒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场域的历史演变进程,探讨这种演变背后的内外部原因,旨在打破目前学界对中国当代小说英译的静态认知,进而强调翻译研究中历史观的重要性。

关键词: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场域理论;描述性社会翻译学;翻译研究历史观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翻译社会学视阈下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模式研究”(15BYY03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蒋梦莹,新西兰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文学翻译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翻译与性别研究。汪宝荣,杭州师范大学/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文学译介与传播、社会翻译学、中国翻译史研究。

Title: On the Dynamics of the Field of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in the Anglophone World

Abstract: The genesis of the field of translat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into English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1980s when the West showed a renewed interest in Chinas political and social conditions in the New Era.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was translated mainly for its political and social value. Many short stories were translated and published in the form of anthologies. With increased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s well as the burgeoning of cyber culture, translation agents of different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participate in this translation initiative, introducing new translation and publication strategies into the field. After three decades development, this translation field has undergone significant changes. In contrast to the current static conceptualiz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in English translation, this paper adopts Pierre Bourdieus field theory to examine the evolution of this translation field and explore the underlying internal and external reasons so as to underscore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Key words: English transl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field theory; the DTS-integrated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Authors: Jiang Mengying is Ph. D. candidate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Studies at Victoria University of Wellington (Wellington 6140, New Zealand). Her major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he study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from Chinese into English, translation and gender. E-mail: Mengying.Jiang@vuw.ac.nz. Wang Baorong is professor of translation studies at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nd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angzhou 310018,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transl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ocio-translation studies and Chinese translation history. E-mail: 13285815890@163.com

一、引言

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刚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文学创作如火如荼,出现了“反思文学”、“伤痕文学”、“寻根文学”、“改革文学”等多种文学类型,引起了海外中国研究学界的关注。海外中国研究学者开始积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和介绍,推出了大量英译短篇小说集①。中国改革开放之前,中西交流不畅,西方对中国的了解有限。不少当代小说从现实主义出发,反映了中国当下和过去的经验,成为西方读者获取有关中国政治、社会、文化信息的重要媒介。而伴随着80年代以来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海外中国文学研究学者也倾向于从文学现象入手来探讨中国的社会、政治问题,这些因素导致中国当代小说译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通过分析当时的译本信息可知,早期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场域中的西方行为者(agents),即在场域内具有能动性、能发挥影响的社会个体(Bourdieu and Wacquant 107),类型较为单一,主要是海外中国研究学者,包括金介甫(Jeffrey Kinkley)、杜迈可(Michael Duke)、詹纳尔(W.J.F Jenner)、林培瑞(Link Perry)、白杰明(Geremie Barmé)等。他们的翻译活动大多服务于学术研究和教学需要,选材和翻译策略较为严谨保守,倾向于选择主流作家,侧重充分表达原文的信息,译本多用作教材,读者主要是对中国历史文化感兴趣的学者和学生。

到了21世纪,越来越多来自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行为者进入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场域,他们带来了新的翻译理念和实践策略,翻译场域的界限得以重新定义,总体呈现出以下新特征:中外合作不断加强、传统出版和网络传播并进、类型文学如侦探小说、网络小说的翻译在国外广受欢迎。21世纪的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呈现出与20世纪80年代迥然相异的图景,究其根源在于场域内部关系变化以及经济、社会、文化、科技等外因的双重影响。本文从描述性社会翻译学的研究范式出发,借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场域理论的相关概念,尝试建构一个分析模式以探讨英语世界中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场域的历史演变及其内外因,不局限于“政治”、“意识形态”等因素对翻译活动的影响和操控,而是突出行为者对场域的影响,旨在更深入、细致地分析影响翻译活动的社会文化因素,强调翻译研究中的社会性和历史观。

二、场域的“关联性”“动态性”与“建构性”

社会翻译学在过去20余年的发展中已形成描述性社会翻译学、文化产品社会翻译学和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社会翻译学3个分支领域(汪宝荣,《社会翻译学》)。虽然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已被广泛运用到社会翻译学的研究当中,但迄今鲜有学者对翻译场域的内部结构与历史演变进行系统分析。萨米赫·汉纳(Sameh Hanna)(Bourdieu in Translation Studies)的研究从布迪厄的反思社会学(reflective sociology)出发,指出了场域与结构(structure)、系統(system)相比所具有的独特优势,解释了场域理论中的相关概念,探讨了翻译场域的性质及其内部特征,并从历时角度分析了引起场域变化的内外部因素。

汉纳指出,与“结构”、“系统”不同,布迪厄的场域概念强调动态性,具有更丰富的解释力,是对社会学中系统和结构概念的进一步发展。“结构”强调社会的客观性和可预测性,旨在置身其外、客观地理解和描述社会,从而总结出具有解释力的模型用以观察和预测社会现象的发展趋势。这种结构化模型导致对社会现象的理解过于僵化,固化了社会中的各种关系,忽视了行为者对社会结构的影响。“系统”则注重社会内部的凝聚力和系统自身的调节能力,忽视了系统内部存在的差异和冲突。总之,这两个概念工具简化了社会的内部关系,对社会现实的理解过于抽象,内部关系相对静态封闭,没有充分考虑社会行为者的能动作用。场域理论则明确场域中相联位置间所存在的差异和冲突,指出行为者之间的差异会引起场域的变化,从而弥补了这些不足。场域则将文化产品置于一系列复杂的关系网络中进行讨论,强调用关联性视角审视文化行为和文化产品,将产品与场域中的行为者、行为者所采取的立场、文化场域与其它场域的关系以及社会空间的等级结构联系起来进行思考(Hanna, 18)。“动态性”和“关联性”是场域区别于结构和系统的主要特征,为我们从历时角度探讨翻译活动的多重影响因素提供了一个有效的理论工具。

布迪厄在讨论文化生产时并未明确提出“翻译场域”这一概念,目前西方学界对于“翻译场域”的界定存在分歧,而国内学者似乎尚未关注这个问题。让·马克·古安维克(Jean-Marc Gouanvic)认为翻译不能自成一个场域,而应视作文学场域的一部分, 因为“翻译文本和译入语环境里生产的文本受制于同样的客观逻辑”(Gouanvic, The Stakes of Translation 160)。最近他又指出:翻译场域目前还不存在,或者说尚处于萌芽阶段(Is Habitus as Conceived by Pierre Bourdieu Soluble in Translation Studies 38-39)。米凯拉·沃尔夫(Michaela Wolf)(The Location of the “Translation Field”)则提出用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第三空间(Third Space)”概念来取代翻译场域,因为前者更强调动态性,能更好地体现翻译是个不断协商、再协商的过程。这些对“翻译场域”的质疑主要源于翻译活动中各种关系的不稳定性,比如:译者没有制度化,一旦翻译活动结束,译者在场域中的位置也不复存在。翻译活动的跨文化和跨领域属性衍生了比文学场域更为复杂多样的权力关系和运行规则,从而难以确立为一个相对独立、具有特定规律的场域。尽管如此,笔者认为在讨论“翻译场域”的构建时,可基于对场域自身结构的理解,从研究问题出发,结合场域的特质和运行规律,灵活合理地运用场域理论。场域概念的主要优势之一是其“建构性”(constructedness),也即它本身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探索性的构想,是为了解释现代社会关系而创造出来的概念,研究者可以根据自身需要建构相应的分析工具(Hanna, 18; Gouanvic, A Model of Structuralist Constructivism 99)。

三、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场域分析模式

基于场域的上述特征,笔者借鉴汉纳对场域理论在翻译研究中的阐释和运用,尝试建构一个探讨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场域的分析模式。首先,场域自身内部的特质和结构。场域是“由不同位置(position)之间的客观关系所形成的一个网络”(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231),场域里的成员占据不同的位置,这些位置通常以对立的形式出现。如果可供选择的位置范围发生改变,行为者的立场也会随之改变,不同的翻译场域根据其自身特征给行为者提供了可供选择的一系列位置。行为者的惯习②和场域之间是一种辩证关系,惯习由场域决定,是场域的产物,而场域的价值和意义又由惯习构建(Bourdieu and Wacquant, 127)。其次,翻譯场域与其它场域的同源关系。翻译场域是在和邻近场域的互动中发展起来的,与周边场域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以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场域为例,当代小说中国本土创作、西方对当代小说的研究评论都与政治和意识形态密不可分,加之早期译者多为中国研究学者,所以当代小说英译场域和文学场域、文学批评场域、政治场域以及学术场域密切相关。而文学译作作为文化产品又涉及传播和市场推销,继而又与经济场域中的行为者和机构具有同源关系。再次,翻译场域的变化。翻译场域的边界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由场域的成员、翻译的类型和生产模式决定。随着新成员的加入,场域的边界可以被重新定义。场域的变化通常由新加入场域的行为者引起,他们与先前的行为者在场域中的“占位”(position-takings)不同,引入了新的选材策略、翻译方法、传播理念和阅读趣味。行为者通过自身持有的资本在场域里进行斗争,整个场域可以看作一个游戏场,而资本则是行为者的赌注。新成员进入场域需要遵循游戏中的“幻象(illusio)”,即:“对游戏抱有不断更新的信念,对游戏和游戏赌注始终保持兴趣”(Bourdieu, The Rules of Art 227)。场域中的“信仰(doxa)”则指场域中某段时间内被普遍接受的合法行为,可以看作是游戏的规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当行为者意识到信仰,他们会采取两个相对的立场,创造两种话语即正统话语(orthodoxy)和异端话语(heterodoxy)(转引自Hanna 58)。前者通常由场域中占主导位置的行为者创造,倾向于采取“保守策略”以维护场域的现状和他们自身的位置。后者主要由新来成员或占被动位置的行为者创造,倾向于采取“颠覆策略”来挑战已有的信仰,打破信仰对场域的主导(同上)。

以上讨论用下图呈现,简要说明如下:翻译场域里的幻象和信仰影响场域结构及其运行,主要行为者包括大学出版社、商业出版社、学者型译者和非学者型译者,他们根据自己的惯习和各自的资本在一系列位置中做出选择。翻译场域会受到周边场域(如文学场域、学术场域、政治场域等)的影响。权力场域(field of power)处于最高位,操控着整个文化场域。随着新晋的行为者如民间机构纸托邦(Paper Republic)、网络出版商Amazon Crossing以及一些职业译者加入场域,他们不同的惯习会导致场域内部的结构发生变化。同时,外部社会空间的改变也会引起场域内部的变化。权力场域里的变化培养了新的读者需求,为了生产新的文化产品以满足读者,场域内的行为者会挑战原有场域的正统话语。

图1 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场域分析模式

将场域理论运用到翻译研究之中可以突破主要关注语际转换的语言学研究范式和陷入意识形态决定论的文化研究范式。场域理论利用关系主义方法论考察影响翻译活动的多重动因和多种变量,强调社会文化变量和翻译生产之间的双向互动。社会学路径的翻译研究需要基于历史意识才能揭示翻译活动的复杂性。布迪厄和华康德(Bourdieu and Wacquant 90)指出:“将社会学和历史分离开来是灾难性的……只有通过对场域结构的共时分析才能把握场域的运行动因,也只有对场域的构成、其位置间的张力以及场域与其它场域尤其权力场域间的张力进行历史分析才能把握场域的结构。”下文运用上述分析模式尝试探讨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场域的起源、结构及演变。

四、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场域:从单一走向多元

4.1 80年代的翻译场域:政治话语主导

中国的改革开放提供了相对自由的文学创作环境,推进了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也拓宽了中国文学在英语世界翻译与传播的范围和渠道。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场域形成于20世纪80年代左右,主要源于西方对中国社会的猎奇心态,他们想要了解这个与西方隔绝了三十多年的东方国度。当时西方读者对中国以及中国人的生活状态知之甚少,小说成为获取信息的重要媒介。

80年代的当代小说英译场域尚处于形成初期,结构相对单一,与中国研究学术场域以及政治场域联系紧密,主导行为者为海外中国研究学者,译本主要在中国研究学界里流通。译者没有与翻译场域相关的资本,他们利用在其它场域内积累的文化、社会和象征资本,依据在其它场域里形成的惯习,成为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文学的权威人士。这些学者在文化生产场域内被公认的资历、学术地位和声誉(文化资本)以及与出版社、同行及其他有关机构建立的良好工作和社会关系(社会资本)能转化成可观的符号资本,成功招募到出版社出版他们的译作(汪宝荣,《中国文学译作》3)。他们在80年代编译了大量短篇小说选集,如:Wild Lilies, Poisonous Weeds: Dissident Voices from Peoples China《野百合、毒草:来自中国不同政见的声音》(1982); People or Monsters and Other Stories and Reportage from China after Mao《人民或魔鬼以及毛泽东时代之后的其它故事和报告文学》(1983); Stubborn Weeds: Popular and Controversial Chinese Literature 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顽固的野草:文化大革命后具有争议性的主流中国文学》(1983);Seeds of Fire: Chinese Voices of Conscience《火种:中国良知的声音》(1986); Spring of Bitter Waters: Short Fiction from Todays China《苦水的春天:当下中国的短篇小说》(1989)。这些选集的名字本身就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意味,有的编者在简介里大篇幅梳理了中国的政治事件,强调政治对文学和社会的影响。尽管选集各有侧重,但是编者和译者在选材和翻译过程中基本都采取了“保守策略”,对政治事件特别加注说明,巩固了翻译场域中政治先行的正统话语。尽管有些译者以传播中国文学为主要目标,但还是会提醒西方读者有关中国作家所受到的政治压迫,突出中国的社会现实,让自身的惯习和场域的运行准则达到一定的平衡,比如:在《顽固的野草》的前言中,林培瑞特意指出:“尽管中国作家希望国外读者不要只关注政治对文学的操控,而是更多地关注文学质量,但为了帮助国外读者更好地思考中国的文学艺术,了解意识形态对艺术的压制,我在引言中还是重点介绍了政治对文学的操控这一主要话题,我为此表示歉意”(Link 1)。

无论是来自不同学术背景的中国研究学者还是普通大众读者,他们更关注的是作品所反映的社会、文化和政治信息,文学艺术价值退居次位,在场域里形成了“把中国当代小说当做文献阅读”的幻象。商业出版社和学术出版社在本阶段的竞争并不明显,都出版了短篇小说选集。此外,商业出版社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张贤亮的Half of Man is Woman《男人的一半是女人》(Viking 1988)和戴厚英的Stones of the Wall《人啊人》(Sceptre 1987)也呈现出明显的政治倾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译者玛莎·艾弗里(Martha Avery)试图忠实再现政治因素,对政治内容采取直译,并通过脚注对一些跟政治有关的内容进行解释说明,有些地方甚至过度翻译(孙会军、郑庆珠,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英译本中敏感因素的跨文化传递与译介原因)。《人啊人》的副文本更是充满了意识形态色彩,译者吴芳思(Frances Wood)在序言里重点介绍了故事发生的政治背景,强调大学知识分子和学生在各种政治运动中所受到的迫害;扉页特别指出“这部小说评论了现代中国政治意识形态的道德观念和基本概念,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文化大革命”;封底简介则特别说明这部小说是“关于个人和集体政治的故事,是对神秘东方的一瞥”(Dai, Stones of the Wall)。中国研究学者、出版商、读者等行动者进入场域的幻象是关注中国的社会政治现实,他们的信仰是注重译介具有较强现实意义的作品。八十年代整个当代小说英译场域与政治场域的同源关系紧密,形成了一个他治的文化生产场域。场域内提供的位置有限,译者、学者、文学评论家、出版商、读者的占位大体上一致,内部关系相对稳定。

4.2 90年代的翻译场域:与政治话语的初步抗争

进入90年代,一些文学研究学者和大学出版社逐渐注重小说的文学性,场域里出现了不同的占位,各行为者之间开始互相竞争。商业出版社仍倾向于选择与历史和现实有关的作品以满足读者的幻象,如:冯骥才的《感谢生活》(Let One Hundred Flowers Bloom)(1995)、《一百个人的十年》(Voices from the Whirlwind: An Oral History of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1991)以及李锐的《银城故事》(Silver City)(1997)。编者或译者则更关注那些背叛传统的激动人心的新作,如赵毅衡编译了The Lost Boat: Avant-Garde Fiction from China《迷舟:中国先锋小说选》(1993)。他在序言中批评了早期的文学选集过于关注社会和政治,并指出自己的选择标准只基于作品的文学价值。一些文学研究学者开始与场域内的政治话语抗争,试图让当代小说英译脱离意识形态的禁锢。他们认为当代小说的译介不能止步于短篇小说选集,应让读者了解单个作家的写作风格,于是长篇小说逐渐取代中短篇小说成为翻译场域里的主导文学类型。大学出版社在推广当代文学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场域内文学性的缺失。夏威夷大学出版社推出了“现代中国”小说系列,总主编为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旨在介绍中国文学的新声音,打开通往20世纪中国的新大门。该系列在选材上采取了“颠覆策略”,不局限于意识形态,而是聚焦于在文学上有所创新的作品,如余华的The Past and Punishments《往事与刑罚》(1996)、白桦的The Remote Country of Women《远方有个女儿国》(1994)、冯骥才的The Three-Inch Golden Lotus《三寸金莲》(1994)、古华的Virgin Widows《贞女》(1996)。

与此同时,90年代的电影场域与翻译场域的共生关系十分密切,拓宽了场域的边界。90年代几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的走红促进了西方大众读者对当代小说的兴趣,培养了一批对中国当代文学感兴趣的读者。莫言的《红高粱》和苏童的《妻妾成群》被视为“因为电影成功而流行的国际小说”(Cahir 142)。在整个文化场域中,文学翻译场域和电影改编场域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共生关系。电影改编场域会影响翻译场域里译本的选材、翻译和推销策略,促进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之间的转换,改变场域的内部关系。凭借电影的魅力,莫言、苏童、余华的作品在文化场域里积累了一定的经济资本和象征资本,在后续的二十年内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取代了之前颇受欢迎的张贤亮、王蒙、王朔等作家,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西方读者对中国当代小说的印象。本阶段场域提供的位置越来越多,行为者的占位不再一致,不再统一地为政治话语服务。

4.3 21世纪的翻译场域:逐步走向多元化

21世纪的当代小说英译场域日趋成熟,主流作家莫言、苏童、余华和翻译家葛浩文在翻译场域里积累了不少资本。商业出版社继续译介这些主流作家,同时也依赖葛浩文的象征资本,委托他翻译了在翻译场域里知名度不高的作家作品,如张炜的《古船》、毕飞宇的《青衣》和《玉米》、姜戎的《狼图腾》以及春树的《北京娃娃》。在全球商业主义的影响下,经济场域与翻译场域的联系日趋紧密,商業出版社更加注重推销在中国被禁的小说,引发读者的猎奇兴趣。在国内饱受争议的“美女作家”的作品均得到译介并在西方获得了广泛关注。

场域里由来已久的“商业性“与“文学性“之争仍在继续。大学出版社以“文学性”为导向,推出了不少在中国国内已经获得认可的主流文学作品,继续挑战场域里的信仰,争取场域的自治权。哥伦比亚大学推出“Weatherhead Books on Asia”系列,呈现了丰富多样的文学主题和风格。各行为者之间的竞争引入了更多新的文学类型,加之经济场域和电影场域培养了新的阅读需求,撼动了80、90年代场域中形成的以政治阅读为主导的信仰。

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不断上升,西方对中国文学阅读的需求也在不断增长。自2010年起,大量来自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新行为者(译者、文学代理人、出版商)加入场域,带来新的翻译理念和生产方式,对正统话语形成挑战,译介活动逐渐走出学术范围, 场域内部的结构开始变化。社会空间出现的一系列变化导致一些新进入场域的行为者开始拒绝传统的译本生产方式和翻译规范。首先,网络媒体的日益普及不仅带来的新的翻译生产方式,形成了新型翻译网络,还培养了一批新时代的读者。“纸托邦”逐渐成为当代小说译介的重要平台。亚马逊出版商的分支Amazon Crossing主要负责出版文学翻译的电子书,由其出版的中国侦探小说和网络小说高居亚马逊中国文学畅销书榜首。新兴的网络媒介Wuxiaworld(武侠世界)已将中国网络小说的魅力传播到全世界,许多华裔以及一些学过汉语的外国人自愿承担了免费翻译的工作,致力于推广中国的网络文学。这些新的翻译生产和交流模式将逐渐改变场域的内部结构,满足新的读者需求。

其次,全球化进程加速了各国人员的流动性,越来越多懂汉语的国外译者在中国居住生活,与中国各种机构合作,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工作,为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发挥着实质性的作用。一些非学者型译者陆续加入当代小说的英译队伍,拓宽了当代小说英译的脉络,如徐穆实(Bruce Humes)、韩斌(Nicky Harman)、陶建(Eric Abrahamsen)。这些新晋译者和传统学者型译者的惯习不同,对当代文学不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还注重选材的广度,打破了80、90年代以政治阅读为主的译介标准。学者型译者在挑选文学作品时往往以自己的学术爱好或者能否代表中国文学的水平作为标准,忽略了文学的娱乐性功能,非学者型译者则更注重译介有独特趣味的作品。

社会空间里的这些变化改变了翻译场域里的权力关系,严肃文学、学者型译者和大学出版社不再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近年来通俗文学在西方大众读者中广受欢迎,麦家的谍战小说《解密》热销海外,科幻作家刘慈欣凭借《三体》、郝景芳凭借《北京折叠》先后斩获“雨果奖”,2016年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又荣获“安徒生奖”。翻译场域内文学类型的等级结构正在慢慢转变,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之间的竞争可能会引发一系列的变革,进一步改变场域的结构。

新行为者在加入当代小说英译场域时不再以“文学作为政治文献阅读”为幻象,而是从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性和可读性出发,逐渐改变了场域的信仰。另一方面,西方读者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愈发了解中国,对中国的认识也不再停留在异域的他者想象之中。正如中国企鹅出版社主编周海伦(Jo Lusby)所言,“过去人们倾向于认为中国只有一种声音、一种体验……现在读者开始注意到来自中国多元化的声音和不同的意见”③。新读者的新要求需要新的生产方式来满足,新的生产方式继而会引发场域内部的变革。场域内出现了经验丰富的文学代理人,如王久安和谭光磊,以及越来越多热衷于译介中国文学的小型独立出版商,并设立了多项翻译资金。场域提供的位置越来越多,行为者之间的竞争越来越复杂,积累资本的渠道也越来越丰富。场域的变化由内外部因素引起,新行为者所采取的“颠覆性策略”以及内部翻译文学类型的等级变化都会带来场域结构的变化,而引起变化的内部因素又与外部社会空间所发生的变化具有共生关系。外部社会空间的变化培养了新的读者,对场域的文化生产提出新要求,场域内必须有相应的变化来满足这些新要求。

五、结语

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场域在过去三十几年内发生了重要转变,从过去单一地以海外中国研究学者为主、注重意识形态的解读走向现在多方参与、多种阅读体验并存的多元化姿态。场域的行为者不再局限于原来占场域主导地位的海外中国研究学者,严肃文学也不再是被译介的唯一文学类型。对于当代文学英译的认知不能只停留在“政治”和“意识形态”等宏观因素的操控上,而应深入到具体每个阶段的翻译活动,探讨不同的社会文化因素和行为者惯习对翻译选材和译介策略的影响。本文只是初步描述了三个时期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场域的基本情况及其运作方式,对场域内各行为者的活动、具体翻译和出版策略、资本的分布和竞争等等还需进一步讨论。

场域理论所强调的关联性和历史性有助于挖掘翻译活动中的多重因果联系,不仅涉及不同阶段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因素对场域的影响,还强调行为者惯习对场域结构产生的作用。将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运用到翻译研究中有助于研究者改变对翻译活动的静态认知,进而对翻译与社会文化的历时关系、译者和出版商等行为者的主观能动性、不同文学类型的译介策略以及译者不同时期的惯习提出更细致、深入的见解。

注释【Notes】

①与此同时,中国官方机构也在对外力推当代中国文学,如英、法版《中国文学》杂志和《熊猫丛书》等。本文仅讨论由英语世界主动发起并实施的译介活动。

②“惯习”指“行为人一生中持久稳定并促使其参与各种不同场域活动的性情倾向系统(system of durable, transposable dispositions),是倾向于作为生成并组织社会实践和再现的原则运作的被结构的结构”(Bourdieu, The Logic of Practice 53)。

③转引自Christina Larson, “Chinese Fiction Is Hot.” Bloomberg Business, October 23,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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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