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老爸再也不逼你了
2018-05-14艾川
艾川
那天早上,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上学前走来说再见时,我还坐在茶几前生闷气。
就在5分钟前,我抓起一本英语课本朝墙上狠狠掼去,嘴里吼着:“不想读就不要读了!”儿子一脸错愕地望着我,不知所措。
我本来是特意早起陪儿子吃早饭的,后来吃完早饭,妻子一看离上学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就拿出英语书说:“要不再让儿子读一遍英语吧。”过两天就要月考了,这些天我们都在催着儿子做习题、背课文。看到儿子站在书桌前,嘴里嗫嗫嚅嚅,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我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但书扔出去后,我就后悔了,十分自责,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只有默默坐着。作为一个专栏作家,我经常撰文批判国内的应试教育,但我惭愧地发现,自己正在走向曾经的对立面,却又深感无能为力。
1
儿子刚出生时,我对妻子说,只要儿子健康快乐地成长,我就很知足了。儿子上幼儿园后,我们因为反对超前教育,所以没有送他上什么学前班、幼小衔接班。我们希望能够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快乐的童年。
但这一切从儿子上小学后发生了变化。
当初为了避免小升初的烦恼,我们送他进了一所直升初中的民办小学。这所民办学校在本地排名靠前,报名和录取的竞争非常激烈,那年报名1800多人,最后只录取了70多人。录取的很多是“牛娃”,开学那天,已经有小朋友能够用英文上台演讲。刚入学时,老师让学生在一本书上画出认识的字,结果很多家长提议只画不认识的字,因为认识的字多得实在画不过来。100道口算测试题,班上同学最快的2分多钟做完并且全对,而一般要求是5分钟以内做完即可。
我们这时才发现,儿子可能是班上唯一没有上过课外培训班的学生,而班上有的“牛娃”一星期要上10个课外班(绝无夸张),上三四个课外班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我们的世界观就此轰然崩塌了。刚开始,我们还精挑细选地给他报了书法班和英语班,可又发现班上多数同学都在上奥数培训班,有的同学甚至同时上两个奥数班,我们只好抱着让他能学多少是多少的态度,又给他报了奥数班。
到后来,我们竟然还给他报了阅读理解和作文班。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对教好儿子语文也完全失去了信心。我自己一年要写两三百篇文章不说,妻子也是媒体记者,以前写的新闻报道经常获奖,一篇几百字的通讯,在她笔下都能写得活灵活现,至今还不时有家长来向她请教怎么提高孩子的阅读和写作水平。可是我们针对儿子的“自然写作法”,在学校的模式化教学面前,彻底落败了。
儿子虽然文笔稚嫩,可我们发现他经常会写出一些灵光闪现的好句子。而学校作文的主要要求是字迹整洁、主题分明,还要有明确的中心思想。以我们的方式教他阅读与写作,只会让他与现行教育体制格格不入。这实际上是两种教育模式之争,但我们既没有足够的信心去反抗,也不敢拿儿子冒这个险。
但妥协不是没有代价的,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主动适应这套教学方式,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民办学校比公办学校要求严格,虽然表面上也在说减负,其实负担有增无减,儿子每天背着石头一样重的书包上学,背着石头一样重的书包回家。学校每单元一小测,每月一大考,全班排名,并在全校表彰。一开始,我们接到学校考试排名的短信还会犯嘀咕,到后来只有跟着节奏,密切关注儿子的考试和排名情况。
越是在乎成绩,越容易焦虑,不自觉地就会把这种情绪转嫁给儿子。这就是那天早上我不期然发火的一个原因。
对于儿子来讲,这更是一种煎熬。他原本是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成长的,我们以前一直灌输给他的观念是:学习成绩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做人要善良,要开开心心的。可他突然发现,不仅自己的父母说一套做一套,天天逼着他做作业、上课外班,身边的同学也是以成绩论成败:如果你学习成绩不好,你就什么都不是。在他看来,班上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叫学霸,一种人叫学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自己归入学渣的行列。有一阵子,“反正我就是一枚学渣”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
每次聽到他说这句话,我的内心都在抽搐流血。我们的世界观塌了,儿子的世界观也摇摇欲坠。我们就像身处“矿道”之中,灯都灭了,找不到出口。
2
前几天,演员邓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现在不给等等(邓超的儿子)补任何课外课,就是运动,让他彻底地享受童年。输在起跑线就输在起跑线,但我要保存一个很好的等等,我不要他担负那些学习的压力。”这番话刚说完,就有人戳破真相:你儿子的起跑线,已经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达不到的终点。
可是对于我们这些,说好听点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难听点就是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父母,我们是明显充满焦虑感的群体。一方面我们看到国内教育各种怪现状,却又不敢破釜沉舟;我们有时自诩精英,不屑于把狼性教育用在子女身上,却又不得不扮演虎爸虎妈的角色。
我和妻子都是在农村成长,靠多年打拼进入城市工作,最后在城里安家。按理说,拥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孩子落户在城里,上一所排名靠前的民办学校,年届中年的我们应该可以“岁月静好”了。可是面对当下的现实,我们始终无法安下心来,甚至感觉压力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除了对孩子教育的强烈焦虑,我们还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的压力与责任。时下,嘲笑中年人似乎成为一种流行。可说实话,这一代中年人格外累。这一代人,好不容易打拼成中产了,才发现路漫漫其修远兮,任务尚未终结。上一代人的人生大局已定,指望着颐养天年,下一代人再不济,也有一两套房子等着继承。唯独像我们这一代中年人,事业都是自己打下的,到头来不仅要守得住“江山”,还要继续“开疆拓土”,让子女能够从容地“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3
2017年过去了。有人问,新一年里,我们的日子会变好吗?
可以预见的是,许多事情不可能轻易改变。但是儿子的变化,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不能再一味向现实妥协。
那天早起,其实是因为妻子告诉我,前一晚儿子因为背诵不熟练被我们训斥一通后,临睡前用手指戳自己额头,不断地说着“你怎么这么笨”之类的话。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一听这话,我赶紧爬起来,想好好安慰儿子一番。结果,事情又变成了那样。不就是一次月考吗,为什么把我们紧张成这样?说到底,不是儿子有问题,而是我们有病。
感觉儿子状态有些不对劲,是因为一段时间来,他回家经常抱怨被其他同学欺负、排挤。有一次,他慷慨激昂地向我们控诉:“难道学霸就一定人品好,学渣就一定人品差吗?现在学霸就是高高在上,把我们踩在脚底下!”我们当时以为他只是闹情绪,并没有太在意,而且我们觉得,碰到问题应该学会自己面对,所以只是从这个角度去劝导他。
直到有一次,他对我们说,感觉自己得了抑郁症,性格扭曲了。这时我们才感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直找不到问题所在。直到最近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拿出一份小组打分表,让家长看各自小孩的表现,我们才恍然大悟,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份看似简单的表格上。
这份表格的划分非常细致,从作业完成情况到上课举手发言、考试成绩表现都有加减分,此外还有一栏行为习惯,分类就更加复杂了,包括上课有没有做小动作、午餐时有没有讲话、课间有没有乱跑,甚至包括做眼保健操时有没有睁开眼睛,都有扣分项。这些行为表现的打分权掌握在班干部和小队队长手里,每个星期评选出得分最高的小队和个人。
这意味着从儿子进校门开始,就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对他做出评价。这种打分制度是否合理暂且不说,小孩的心智尚且不成熟,能不能客观公正地给其他同学打分,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果不其然,后来我找了多份打分表一看,排在前面的基本上都是班干部和小队长,其他人都是靠后或垫底。
儿子的分数也是如此。前面的课堂表现分差别不大,但行为习惯分和其他同学差距很大,有时甚至是负十几、负二十分。原来,有的同学经常故意向打分的人举报他说话或者有别的“违规”行为,而如果他稍稍辩解,就会被加倍扣分。他没有打分权,所以别人扣起他的分来也就毫无顾忌。
而分数一旦落后,影响小队排名,他又会受到小队其他成员的嘲笑和指责。他曾经告诉我们,有的同学骂他“生下来就是一个错误”,还有的同学因为他经常被扣分,不允许他课间外出活动。一开始我们还不相信,后来才得知,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种让一群人监视另一群人、鼓励互相揭发的制度,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如果连这都可以妥协,那更应该叫“同流合污”。也许我们不能改变制度,但至少可以改變自己,让儿子真正感受到父母的爱,而不再感到孤独无依。毕竟,对于学校来讲,儿子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可对我们来讲,儿子是我们的全部。
当时我就对妻子说,现在的问题不是儿子的成绩好坏,而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失去他。我们原来与其说在乎他的成绩,不如说在乎我们自己的面子,但从今天起,再也不能这么干了。如果我们期望儿子成为一个善良而快乐的人,就应该陪着他往这个方向一路走去。哪怕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一枚学渣,又有什么关系?
开完家长会的第二天早上,我走进儿子房间,抚摸着他的脸说:“儿子,爸爸知道你这段时间受委屈了,这都是爸爸妈妈的错,我们要向你道歉。我们保证,以后不会在乎这份打分表的任何记录。”
从那一刻起,我们至少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4
这是我们一家在2017年的生活片断。请原谅我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不过我知道,虽然细节不同,但这背后折射的问题也是许多人正在面对的。
而我现在相信,缓解这种普遍焦虑的办法不是妥协,而是坚持。妥协只会把人带进黑暗无际的死胡同,只有信守与坚持正确的价值理念,才能无愧于内心,也才能引领自己和家人自信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