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笔记》创作谈
2018-05-14宁肯
宁肯
“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在那儿。”这是著名的马诺里的回答,一个登山家的回答,所以著名是因为听上去像句废话,什么也没回答。为什么要写中关村?想来想去,我发现我的回答也类似,因为它在那儿。
很多年了,中关村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当我不思考的时候我觉得非常熟悉它,一旦思考又是那么陌生。它存在于北京的西北部,天气好时,特别是在一场大风之后,当我看到中关村或上地,也会同时看到西山。看到落日、火烧云,云蒸霞蔚的下面远山与建筑峰起,玻璃幕墙反光,自身也在发光,有种科幻性质。远看如此,走近更是如此。
2015年我开始频繁走近它,穿越它。这之前,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我在一本书的边上写道:“再次走出文学,像又上一次大学,在飞往武夷山的飞机上开始了。”那是2015年4月21日,我在飞机上读黛博拉·佩里·皮肖内一本写硅谷的书。这本书的名字叫《这里改变世界——硅谷成功创新之谜》,这样的书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书单上,特别是对于长年阅读现代主义小说的我,这样的阅读简直如天壤之别。卡夫卡或卡尔维诺与硅谷有什么关系?(其实或许真的有些关系。)但是,2015年,我突然想改变自己。一个人在某种尽头待的时间久了,就想在另一种尽头解脱。快20年了我一直浸润在文学里,浸润得太深了,都浸透了,浑身都是敏感。我需要另外一种东西,一种类似岩石的东西。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经走出文学,由一个诗人变成了广告人。5年之后返回文坛我曾写下《一个传统文人的消失》一文,谈及“跳出文学,从外部看文学,让我获益匪浅”。此后我连续写了5部长篇小说,又变成了一个传统的文人。
我在飞机上写道:“当你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如硅谷世界,你再次發现文学的边界,你站在界外看文学,又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因为山在那儿,中关村在那儿,我要读一种完全不同的书,读黛博拉·佩里·皮肖内,读《这里改变世界》。这书在最后竟然谈到了中关村,那时我开了一个关于中关村的书单还没读,黛博拉·佩里·皮肖内拿中关村与硅谷做了比较,当然也谈到了以色列的高新技术区,对以色列无条件地进行了赞扬,对中关村则多有质疑。黛博拉·佩里·皮肖内写道:“对于正在崛起的东方巨人能否成为新的世界创新中心,国际舆论的观点并不一致……中关村自身的一些短板,比如这里的移民人才较少,限制了它与硅谷竞争的实力……联想超过惠普成为全球最大个人电脑厂商,这是几个世纪来中国首次在科技产业中登上全球第一的宝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关村生力军对阵硅谷老牌明星的一次胜利,不过硅谷的领先优势已转向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和大数据、人工智能领域,中国企业战胜的只是过去的硅谷,并非未来的硅谷。”读这些话与我过去的阅读实在完全不同,完全是两个语境,但也在重构着我,我要的就是这样。当我读到“在硅谷的创业者中,中老年人远远多于年轻人”,更为惊讶,黛博拉·佩里·皮肖内说:“创业最活跃的人群是在55至64岁之间。”2015年我正好56岁。
其实,很多时候,质疑比肯定往往更有意味,更能看出某种东西,比如中关村在世界上的分量。黛博拉·佩里·皮肖内对中关村的评价说实话比我高,那时我还不知道世界上在争论中关村是否已成为新的世界创新中心,中关村已是世界三大科技创新中心之一。那时我只是觉得中关村作为北京的一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北京,改变了中国,它在那儿,像山对登山家一样,对我构成了挑战。如果我要改变自己,跳出文学,中关村再合适不过。连带着我也必然先要了解硅谷,了解硅谷的雅虎、谷歌、思科、苹果、甲骨文,从更远的地方看文学、看小说,看文学和世界的关系。
年中《小说月报》有个采访,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我说正在同时或交叉读一些文学之外的书,一本是黛博拉·佩里·皮肖内的《这里改变世界》,一本是凌志军的《中国的新革命-1980-2006年,从中关村到中国社会》,还有吴晓波的《激荡三十年》,它们让我找回了文学之外的感觉。
阅读之后我开始频繁出人中关村,来到陌生世界——如果这个世界内部是陌生的,外部也一样陌生,哪怕你到过多少次它的外部。或开车、或坐地铁、或骑电动自行车,我成为中关村的一部分,中关村也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穿过中科院棕色的物理所大楼来到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国家重点实验室,瞻仰已故的数学家冯康的铜像,听冯康的同事、弟子谈冯康,谈许多年前的往事,许多人都是院士,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院士。在方正大厦见到王选的秘书,参观纪念馆,听王选的一生。在融科资讯十八层见到柳传志,在创意大街见到吴甘沙,在车库咖啡见到苏菂,在数字山谷见到程维……见的人太多了,以前一年也去不了一次中关村,现在一周就要去两次,甚至三次。中关村的“内部”就是中关村的人,每个人都是时间的深井,历史的窗口,哪怕“80后”的年轻人也像时间的隧道一样。当然,柳传志、王洪德、王缉志……这些老人,更是时间的宝藏。
我已彻底忘掉了小说,成了一个记录者、沉思者。当然,我会再次回到小说上来,也希望再有一种不一样的回来,那是另一回事。而这部笔记我愿是一次对太史公的致敬,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