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马克思与科学

2018-05-14罗伯特·科恩

科学文化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自然界马克思科学

罗伯特·科恩

译者按 今年是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科恩(Robert S. Cohen,1923—2017)是美国的马克思主义者,科学哲学家,曾为美国《科学传记词典》撰写过马克思同恩格斯两个条目。关于恩格斯的条目,大部分已译成中文,刊载于《自然科学哲学问题丛刊》1985年第1、2两期上。关于马克思的条目,从未译成中文,今译载于此,以志纪念①。原参考文献略。范岱年译。

卡尔·马克思(1818年5月5日生于普鲁士莱因的特里尔;1883年3月14日逝世于英国伦敦)②。

卡尔·马克思是海因里希·马克思(生于1782年)的第三个孩子,也是最大的儿子。海因里希是当地著名的律师,相当富裕,1817年在他正式皈依福音派的路德教会后一年,被任命为地方长官。老马克思将启蒙的伏尔泰思想和自然神倾向同中产阶级的文化志趣和开明的普鲁士爱国主义相结合,家传身教,对卡尔有很强烈的影响。海因里希同他的荷兰籍妻子亨里特·普雷斯堡都来自高贵的犹太教家族。海因里希的家族自15世纪初以来在德国、意大利和波兰特别闻名。亨里特的家族有一个世纪在荷兰很闻名,在这之前,在匈牙利也很闻名。虽然老马克思夫妇在培育他们的孩子时确实没有进行过犹太式的教育或遵循犹太传统,虽然家庭有意隔离家族的联系——但犹太人的自我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家有9个孩子,5个在孩童时期去世,4个活了下来。

马克思于1830—1835年在特里尔的弗里特李希-威廉中学求学,这是正规的犹太学校,他在那里主要受到校长(也是历史教员)的影响。但更大的鼓励却来自他父亲对诗人莱辛和法国经典的兴趣,来自他们忠实的邻居巴龙·路德维希·冯·韦斯特法林,他满腔热情地同青年马克思一起阅读荷马、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以及像圣西门这样的先进的政治思想家的著作。卡尔是他母亲“最好、最可爱的孩子”,而卡尔写给他的父亲说他有一位“天使般的母亲”,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智力或政治上的交流。海因里希·马克思死于1838年,亨里特·马克思死于1863年。

1835—1841年,马克思在波恩和柏林大学学习,先是按照他父亲的要求学习法律,但是后来转向哲学和历史。虽然开始有点抵触,后来他却认真地学习了黑格尔,部分是通过听爱德华·甘斯的课,更深刻的影响却是通过参加一些较年长的哲学家的学习小组而获得的,这些哲学家中有布鲁诺·鲍威爾,后来又有阿诺德·卢格。1836年,马克思同他挚爱的老友的女儿燕妮·冯·维斯特法林订婚;他们在1843年结婚。抱着从事学术工作的期望,他在1841年向耶纳大学提交了一篇题为“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博士论文,被授予博士学位。论文的中心思想是马克思赞赏伊壁鸠鲁在德谟克里特的原子动力学的决定论中加入了自发性——著名的“偏斜”,因为伊壁鸠鲁认为,在自然必然性的无生命机制中,有人类意志的有生命的层次。

马克思一度沉浸在哲学史中,他追随黑格尔的哲学思想的文化定位,使哲学思想处在人类精神的认识和自觉的一种内在合理的并可说明的序列之中,这一序列既是历史的,也是系统地日趋成熟的。青年马克思理解黑格尔的工作在逻辑和探究的方法论方面也是基本性的进展,它可以使哲学家能够理解理念在它们的实现中、在它们的潜在中、在它们的相互冲突和内部张力中,以及在它们的综合中的运动。这种观点的视野是广大的,因为它可以触及所有文明的成就,对每一个专业,都可以在它自己的历史发展中,并在与其他事务的关系中来理解,这些事务包括:宗教,也涉及艺术和文学,时尚和迷信,战争和革命,政治,法律体系,技术,自然科学和人类科学。首先,马克思认为,黑格尔会用一种哲学来弄清楚人与环境的关系,人与他的伙伴的关系,人与他自己的关系,这种哲学就是一种认识论,一种史学,和一种心理学。

同对黑格尔的正统、保守的解读(按照这种解读,一切存在的东西必须用理性的方法来理解,必须用合理的、必然的、善的东西来理解和辩护,必须用理智在历史中进步的体现来理解和辩护)相对照,马克思同青年黑格尔派一道,用在人类意识日益自觉并反复出现的主题进步,用在更大的社会中的进步,同样用哲学心灵中的进步,寻求对黑格尔的中心思想提出基本的挑战和变革。在青年马克思看来,哲学理智的任务,是批判一切存在的东西,不管它是社会制度,宗教学说,还是思想领域;因为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是有局限性的,总是在理性上不完备的,而且是潜在地开放的。幻想,自我欺骗,集体的欺诈,平常的事实错误,都要揭露;理性上不完备的,虚假的,盲从的东西,都要承认;要部分地认知,并改正。

可以预料,这些激进的青年思想家最初的目标是宗教教义,在它的逻辑中,它的历史证据中,在它的社会角色中,在它与政治利益和科学知识的关系中。马克思个人心目中的英雄是普罗米修斯,“他盗取天火,开始建造房子,在地上定居”。对马克思来说,哲学“自身变成了同它发现的世界相对立。”

如果只从意识形态来考虑,马克思是不能从事学术工作的。他的朋友鲍威尔在波恩被从教学岗位上撤了下来,因为他对基督教的福音做了世俗的批判。而马克思,看到他从事学术工作的希望消失了,就转向新闻工作。他成了科伦的一份自由报刊《莱茵报》的工作人员,1842年10月成为主编;1843年初辞职,正好在普鲁士的检查官要查封它之前。他在科伦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有短暂的会面;而他们的下一次相遇是1844年在巴黎,从此建立了终生的友谊,成为密切合作、友爱、坚贞、互相尊重的典范。

1843年10月马克思来到巴黎,这时已决心献身于科学工作同政治活动的结合。他开始系统地研究经济学,特别是亚当·斯密和李嘉图的著作,并同黑格尔派和后黑格尔派有交往。在巴黎他参加了激进的德国侨民团体,并同阿诺德·卢格合作,出版了一个短命的刊物,激进的《德法年鉴》。这时马克思首次遇见了城市工人阶级的革命分子;他认识了法国社会主义者蒲鲁东,德国诗人海涅,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他自己参加了一个秘密的共产主义团体正义同盟;他成为一位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他在巴黎只有三年,但那是他早期成熟的年代,是他在思想上、专业上、政治上决定性转变的年代。在那几年,出现了他的敏锐深刻的笔记,在一个世纪后出版(影响巨大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他首次同恩格斯合写的作品。

1845年离开法国后,马克思一直生活在布鲁塞尔,直到1848年的革命年代,当时他受到临时政府的邀请,短暂地回到巴黎;然后他到科伦组建《新莱茵报》。在6个月内,他被控告犯了煽动叛乱罪,并在法庭受审。虽然在1849年2月被宣判无罪,马克思还是一再被驱逐出境。他在巴黎呆了很短的时间,又被命令离开法国,1849年,他把自己同他的家庭永久地定居在伦敦。那年11月恩格斯来到伦敦;1850年他定居在曼彻斯特,在他父亲的纺织厂工作,藉此对马克思提供主要的财政支持。

除了有差不多10年(1852—1862)主要为《纽约论坛报》撰写政治评论,马克思没有正规的收入。尽管有恩格斯的支持,他还是时常很穷,为慢性病所困扰,有相当长的时期,病得很痛苦。在19世纪60年代,他写到他家庭的“屈辱,痛苦和可怕”,可是他的三个女儿却感激地回忆起他没完没了地讲故事,他同她们玩游戏,他迷人地高声朗读荷马全集、《尼伯龙根的指环》《唐吉诃德》《一千零一夜》和马克思家的圣经莎士比亚。只有在他最后的10年,那时恩格斯从他兴盛的事业退休之后定居在伦敦,马克思多少摆脱了经济困难。

马克思的政治活动是多方面的,从19世纪40年代初接触工人阶级人员开始,到他一再从事的组织工作:在布鲁塞尔的德国共产主义者同盟(1847);在随后几年的各种工人和民主协会;同恩格斯合写的《共产党宣言》在1848年出版;1864年的国际工人协会,同它的几次代表大会和各国分会(在与巴枯宁斗争之后,最终在1876年解散);在1875年联合各个工人政党;持续与宪章主义者和其他英国劳工组织保持关系;努力帮助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后的难民;最后,终其一生,与欧洲、美洲的社会主义者和同情的思想家和活动分子的大量通信。

然而,马克思的主要精力用于研究有关近代欧洲社会的发展和运作的经验材料和理论模型,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他目睹了他的主要工作《资本论》的第一卷在1867年出版;第二卷(1885)和第三卷(1894)是恩格斯将马克思的笔记和手稿编辑而成;以后的部分(1905—1910)是卡尔·考茨基编辑的。《资本论》的重要准备材料和研究,1857—1858的《经济学手稿》于1939—1941年在莫斯科出版,但直到1953年柏林版出版后才广泛发行。除了这些,马克思的著作还包括十多本论著和几百篇较短的文章。自1957年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0卷陆续出版。

一 马克思和科學

马克思的科学工作完全在社会科学领域内,但有几个方面,他的工作同自然科学有关。

首先,他力图使他对社会的理解是科学的。他一再注意到科学方法论,有时是在比较自然科学同社会科学的情境下,更通常的是在他评价和批判地融合黑格尔的理解方式同经验研究之时,或者在批判地研究古典政治经济学之时。至于一般的科学方法论,除了他对经济学、历史和社会学的巨大影响之外,马克思对历史的方法和系统的方法尤感兴趣。

第二,马克思对社会科学中解释的观念完全是历史的。因此,他特别注意历史理解的本性。在这里,他的方法论观点,对于科学哲学家、思想史家,直接对于作为编史学家的科学史家,对于专业科学的研究者,对于把科学理解为文明的一部分的诠释者,都有广泛的意义。

第三,马克思把自然科学看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重要观点要求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以及科学家——对科学的认知特性和实践特性的说明放在那些科学于其中产生和发展的社会的框架中来理解。我们将会发现,对于马克思本人,科学的这种社会特性要求他对各门科学分别进行研究。这既需要贯通的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技术史,也需要研究科学的政治经济学,但马克思本人不可能花精力做这些工作。

第四,马克思认为人类是处在自然环境之中的唯物主义观点,以及他认为人类要通过掌握自然力和社会力量才能获得解放的观点,使得他的自然理论在他的社会理论以及他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中,处于优先地位。这里,就产生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对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解,与这两者同马克思的自然观的关系问题。

二 科学

卡尔·马克思对科学的理解的主要贡献是他强调科学的社会性。虽然他赞赏科学促进了知识的巨大进展,特别是在文艺复兴之后——对此,他承认是科学在认知方面的成功——然而马克思还是把这些成功理解为社会现象。说科学是社会的,意味着从一开始,它们就是它们的时代的一般社会和经济过程的组成部分,随着那些历史过程的变化而变化;而如果有时候它们从社会力量孤立出来,那它们该被理解为那种允许这种孤立的社会冲突和压力的一种结果。说科学是社会的,进一步意味着,社会产生了科学研究的动机和目的,社会促成了科学研究的方式和科学说明的方式,社会拟定了科学成功或失败的标准。

对于许多科学家来说,科学的特征时常被描画为有闲阶级的游戏,以满足好奇心为目的,愉快地执行创造性劳作,而不受现实需要的强制,然而,在任何完整的意义上,科学并不是由这种愉快的动机促进的,在科学的发展过程中,马克思看到的是对征服自然这一坚定和实用的任务的重要贡献。到19世纪中叶,征服自然已到了人类历史上如此新奇的高度,并与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相伴随。马克思写道:“……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自然科学会成为什么样子呢?甚至这个‘纯粹的自然科学也只是由于商业和工业,由于人们的感性活动才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获得材料的”([1],页39—40)。

科学作为一般历史过程的一个要素,只有以完全历史的方式才可以理解。不管黑格尔是否在他的历史认识论中提到这一点,马克思给他自己提出了一项任务,要在人类政治和经济史的框架内来理解科学,就像理解其它人类现象一样。或许现在已很明显,工程、技术和实用工艺都必须在它们的社会环境和它们的历史发展中来描述和理解,既要考虑到经济、军事、政治、文化和作用于它们之上的其他力量的外部作用,也要考虑到发明、知识、天才的内部社会学(这些概念也必须在历史的语境中加以研究和补充);但当马克思写到这些时确实还不是如此明显。那时,关于技术发展的最先驱性的著作是约翰·贝克曼的《发现的历史通论》(5卷本,莱比锡,1782—1805)和J. H. M. 波普的《技术史》(3卷本,格丁根,1807—1811)。马克思知道这两本书,但这两本书都不太注意蒸汽机同工业革命。甚至查尔斯·巴贝奇在他的标准著作《论机器和制造业的经济学》(伦敦,1832)中,也把自己局限于对各个技术成就的分析,而不是追求一般的历史理解。

马克思的分析,最好参见他在《资本论》第1卷第15章“机器和大工业”特别是第1节“机器的发展”中的详细研究。马克思在那里给自己提出了理解生产方式中两种革命的区别的任务,一种是使用工具的劳动力的制造业,一种是使用机器的工业生产。他考察了从使用工具的工匠到使用劳工的工场主,这些劳工还是使用工具的工匠,但通过分工产生了社会联系,从而节省了劳动成本。然后机器进入了历史舞台,产生巨大影响。他的分析可以分为几段:

(1)论生产机器的一般性质:所有发达的机器都由三个本质不同的部分组成: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或工作机。发动机是整个机构的动力。它或者产生自己的动力,如蒸汽机、卡路里机、电磁机等;或者接受外部某种现成的自然力的推动,如水车受落差水推动,风磨受风推动等……机器的这一部分——工具机,是18世纪工业革命的起点。在今天,每当手工业或工场手工业生产过渡到机器生产时,工具机也还是起点([2],页410)。

(2)论机器同人的工具的区别:如果我们仔细地看一下真正的工作机,大体上还是手工业者和工场手工业工人所使用的那些器具与工具,尽管在形式上往往有很大的改变。不过,现在它们已经不是人的工具,而是一个机构的工具或机械工具了……机器本身是这样一种机构,它在取得适当的运动后,用自己的工具来完成过去工人用类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

至于动力是来自人还是来自另一台机器,这并不改变问题的实质。在真正的工具从人那里转移到机构上以后,机器就代替了单纯的工具,即使人本身仍然是原动力,机器和工具之间的区别也是一目了然的。人能够使用的工具的数量,受到人天生的生产工具的数量,即他自己身体的器官数量的限制。在德国,起初有人试图让一个纺纱工人踏两架纺车,也就是说,要他同时用双手双脚劳动。这太紧张了。后来有人发明了脚踏的双锭纺车,但是,能同时纺两根纱的纺纱能手几乎像双头人一样罕见。相反地,珍妮机一开始就能用12—18个纱锭,织袜机同时可用几千枚织针,等等。一部机器同时使用工具的数量,一开始就摆脱了工人的手工工具所受到的器官的限制……([2],页410—411)

在产生均匀持续的运动方面,人是很不完美的工具,如果人只是作为一个发动机,机器代替了它的工具,那么,显然自然力就能取代他(《资本论》第1卷,英文版,370—371页)。

(3)论工业需要的动力规模的变化:

大工业必须掌握它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必须用机器来生产机器。这样,大工业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但是,只有在1866年的前10年,由于大规模的铁路建设和远洋航运事业的发展,用来制造原动机的庞大机器才产生出来。……要能充分供给力量同时又完全受人控制……我们发现手工业工具又重新出现了,不过规模十分庞大。例如,钻床的工作机,是一个由蒸汽机推动的庞大钻头;……剪裁机的工具是一把大得惊人的剪刀,它剪铁就像裁缝剪布一样;蒸汽锤靠普通的锤头工作,但这种锤头重得连托尔也举不起来([2],页421—423,译文稍有改动)。

(4)论科学与工业的深沉联系及其社会含意:

劳动资料取得机器这种物质存在方式,要求以自然力来代替人力,以自觉应用自然科学来代替从经验中得出的成就,在工场手工业中,社会劳动过程的组织纯粹是主观的,是局部工人的结合;(而)在机器体系中,大工业具有完全客观的生产机体,这个机体作为现成的物质生产条件出现在工人面前。在简单协作中,甚至在因分工而专业化的协作中,社会化的工人排挤单个的工人还多少是偶然的现象。而机器,除了少数下面要谈到的例外,则只有通过直接社会化的或共同的劳动才发生作用。因此,劳动过程的协作性质,现在成了由劳动资料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技术上的必要了([2],页423页)。

(5)论科学在实现分工的任务时所起的作用:

(a)……生产上的智力在一个方面扩大了它的规模,正是因为它在许多方面消失了。局部工人所失去的东西,都集中在和他们对立的资本上面了。工场手工业分工的产物,就是物质生产过程的智力作为别人的财产和统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这个分离过程在简单协作中开始,在工场手工业中得到发展,在大工业中完成。在简单协作中,资本家在单个工人面前代表社会劳动体的统一和意志,工场手工业使工人畸形发展,变成局部工人,大工业则把科学作为一种独立的生产能力与劳动分离开来,并迫使它为资本服务([2],页400)。

(b)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重和令人敬佩的职业的灵光。它把醫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3],页255)。

(6)论科学与共同劳动的区别:附带指出,应当把一般劳动同共同劳动区别开来……一般劳动是科学劳动,例如发现和发明。这种劳动部分地以今人的协作为条件,部分地又以对前人劳动的利用为条件。共同劳动以个人之间的直接协作为前提([4],页120)。

(7)论自然、科学与工业之间的关系:

……历史学也只是顺便地考虑到自然科学,仅仅把它看作是启蒙、有用性和某些伟大发现的因素。然而,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工业是自然界同人之间,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同人之间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像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至于说生活有它的一种基础,科学有它的另一种基础,这根本就是一种谎言。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自然界([5],页84—85)。

马克思早就认识到,思想,不仅是科学思想,甚至是那类最确认和客观地确立的思想,同偏见和宗教信仰一样,也有它们的社会功能和决定因素。因此,他是查尔斯·达尔文的工作的赞赏者,他认为他的工作是对生物界的历史本性的深刻洞察和证明。但是,他也愉快地指出,达尔文的假说,是在社会映像中看自然界:

(8)(a)……达尔文的著作非常有用,这本书我可以用来当作历史上的阶级斗争的自然科学根据。粗率的英国式的阐述方式当然必须容忍。虽然存在许多缺点,但是在这里不仅第一次给了自然科学中的“目的论”以致命的打击,而且也根据经验阐明了它的合理的意义……(1861年1月16日给拉萨尔的信,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30卷)。

(b)值得注意的是,达尔文在动植物界中重新认识了他自己的英国社会及其分工、竞争、开辟新市场、“发明”以及马尔萨斯的“生存斗争”。这是霍布斯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使人想起黑格尔的《现象学》,那里面把市民社会描写为“精神动物的世界”,而达尔文则把动物世界描写为市民社会……(1862年6月18日给恩格斯的信,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31卷)。

但马克思也把达尔文的工作看作为对人类历史、对人体作为工具的作用、对技术的作用、对科学的作用的提示。

(c)达尔文注意到自然工艺史,即注意到在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难道不值得同样注意吗?而且,这样一部历史不是更容易写出来吗?因为,如维科所说的那样,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2],页409—410注,译文稍有改动)。

对于马克思而言,对科学概念起源的社会学理解是对科学的整个评价的一部分。有关这样一种科学的历史社会学,他的思想进一步有两个面貌:科学和知识的工具面貌,以及自然界当面对人类时的流变性。这里,马克思一贯地把科学放在劳动这一更一般的标题之下,他理解的科学观念是同人类存在的物质基础相关联的,同实际生活,同人的社会关系相关联的。接着上一段话的是:

(d)技术揭示了人与自然打交道的方式,揭示了他赖以生存的生产过程,从而也揭示了他的社会关系的形成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形成过程……(但是)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言人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显露出来([2],页410注)。

马克思看到资本“首先创造了资产阶级社会并(用它)普遍地占用自然……”自然在人类历史中起了工具的作用。

(9)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6],页393)。

对技术和科学的这样一种态度,导致马克思的自由观。即人们今天所熟悉的马克思的命题:恢复人对“盲目的”自然力的主宰,恢复人对工业社会和其技术的主宰;技术是基本的,因为它是人和自然之间的中介。

(10)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4],页926—927)。

这也导致对手工技术的超越而进入给人类生活带来惊人改变的科学,这是由于科学的认知成就使之成功的,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当它被“占有”,和如果它被“占有”。

(11)在这个转变中,表现为生产和财富的宏大基石的,既不是人本身所完成的直接劳动,也不是人从事劳动的时间,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科学)生产力的占有,是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和通过人作为社会体的存在来对自然界的统治,总之,是社会个人的发展([7],页218)。

要理解“社会个人”,就得要理解马克思的社会理论。這里我们不能追随马克思的著作的主体;但是我们必须指出他自己的方法,那也是他的科学说明观和科学研究观。

三 科学方法

关于马克思的科学思想和研究方法,不论是他著作中所呈现的,还是他审慎地阐述的,这方面的研究,在学术界还没有达到普遍的一致。马克思著作中主要的明显的论述方法的文本有:《经济学手稿》“导言”中的第3节“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关于阿道夫·瓦格纳的笔记;《资本论》第2版序,《神圣家族》第2节;《政治经济学批判》序。

恩格斯经常表扬马克思的方法,认为甚至超过他的成就,而成就是由于他的方法。恩格斯在1895年给韦尔纳·松巴特的一封信中写道:“马克思构思事物的整个方式,不是一个学说,而是一种方法。它不提供完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参考论点,和那种研究的方法…”在几个方法论文本中,从他最初的著作到最后的著作,马克思自觉地研究方法论问题,通过批评黑格尔的方法论的缺点(以及其他方面的缺点),通过时常根据科学方法论,批评别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他明确而又反复地发展他自己的观点;同时阐明他自己对健全的科学思考的概念原则的理解。虽然在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著作的其他研究者中仍有许多争论,但从有关文本看来,有些材料和概念词汇看来是清楚的。

在《资本论》第2版序中,马克思详细引用了一篇俄国人探讨他的方法的文章,并说“这种惊人而又宽厚的方式”:

(12)(a)“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发现现象的规律……(和)它们变化的规律,它们发展的规律,即它们由一种形式过渡到另一种形式的规律……所以马克思竭力去做的只是一件事:通过准确的科学研究来证明一定的社会秩序的必然性,同时尽可能完善地指出那些作为他的出发点和根据的事实(和)证明现有秩序的必然性,同时证明这种秩序不可避免地要过渡到另一种秩序的必然性……马克思把社会运动看作受一定规律支配的自然历史过程,这些规律不以人的意志、意识和意图为转移,反而决定人的意志、意识和意图……作为这种批判的出发点的不能是观念,而只能是外部的现象。批判将不是把事实和观念比较对照,而是把一种事实同另一种事实比较对照。对这种批判唯一重要的是,把两种事实尽量准确地研究清楚,使之真正形成相互不同的发展阶段……但是有人会说,经济生活的一般规律,不管是应用于现在或过去,都是一样的。马克思否认的正是这一点。在他看来,这样的抽象规律是不存在的……根据他的意见,恰恰相反,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它自己的规律……总之,经济生活呈现出的现象,和生物学的其他领域的发展史颇相类似。旧经济学家不懂得经济规律的性质,他们把经济规律同物理学定律和化学定律相比拟……”([2],页20—23)。

对此,马克思补充说:

(12)(b)……那他所描述的不正是辩证方法吗?当然,在形式上,叙述的方法必须与研究方法不同。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2],页23—24)。

马克思从阐释的方法中区分出研究的方法。研究(Forschung)事实上是现实主义的,从起初未经诠释的资料开始,这些资料按照复杂程度的阶段进行分析,这种复杂性要求有洞察力的抽象,简化和技巧。事实资料(Tatsache)是具体的实体,或整体;而分析的结果是抽象的原理,分析为理论上表述的“部分”,这些部分将所依据的理论作为前提加以引导,并或多或少受到以前的经验研究的检验。研究是经验论、归纳和假说分析的一个复杂阶段。

描述(Darstellung)给出结果,他们的必然发展以从概念上回归到具体为目的,并把任何题材的组成部分或性质纳入它们的“有机的”相互关联之中,纳入它们的演化或历史运动之中。这种回归以阐释的要求以及理论的要求为中介,从而阐明它们各自的性质,它们之间的各种关系以及它们与其环境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真理在其种种变化中是完整的;而这些变化又通过历史过程关联起来,这就是马克思的历史中的斗争和否定“力”的辩证法。在马克思看来,确实,历史变化的否定性是同他的未实现的和受压抑的(异化的)人性的正面概念相联系的(我们将在下面看到这如何又可以理解自然)。

《资本论》第一卷提出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一个理论模型,就像自然科学中的许多模型一样,通过简化假设,把理论上构思的关键性质孤立出来。在马克思看来,抽象是得到辩护但违反事实的简化。如他对认识问题的理解,科学思想必须通过仔细的概念综合过程来完成,通过一步一步地摆脱假设,通过渐近地接近于真实世界的具体复杂性。马克思的第一卷中的抽象模型,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是接近于19世纪资本主义的实际经济过程,而在第三卷中,还有他一系列的现实的考虑。

抽象是一切科学的特性,但是,在马克思看来,在社会现象的科学研究中,它居于中心的地位。而且,抽象是发现现象的“内部联系”和“内部运动”的方法;马克思评论说,“如果表现形式同事物的本质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4],页923)。在《资本论》第一版他的序言中,马克思写道:……身体,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比身体的细胞更容易研究些。并且,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而对资产阶级社会说来,劳动产品的商品形式,或者商品的价格形式,就是经济的细胞形式([2],页8)。

因此,研究既是经验的,也是抽象的;阐释既是辩证的,也是具体的。科学中的真理是具体的。而且,我们将看到,马克思不是一个归纳主义者。但是当科学家从(思想的)抽象范畴开始时,他必然会从这些抽象范畴走向具体,因为初步的和简单的抽象,虽然不是虚构的,也只是任何研究对象的一个方面,一个与人有关的方面。进一步就要求在这些范畴中有人的一面,因此,有社会的关系。马克思对这种抽象辩证法和科学实践具体场合的成熟的方法论反思,在《经济学手稿》1857年的“导言”中展示出来了:

(13)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因而,例如在经济学上从作为全部社会生产行为的基础和主体的人口开始,似乎是正确的。可是,更仔细地考察起来,这是错误的。如果抛弃构成人口的阶级,人口就是一个抽象。如果不知道这些阶级所依据的因素,如雇佣劳动,资本等等,阶级又是一句空话。而这些因素是以交换、分工、价格等等为前提的。比如资本,如果没有雇佣劳动、价值、货币、价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因此,如果我从人口入手,那么就是一个浑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经过更切近的规定之后,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浑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整体了。

……(这)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抽象)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

……可以说,比较简单的范畴可以表现一个比较不发展的整体的处于支配地位的关系或者一个比较发展的整体的从属关系,这些关系在整体向着以一个比较具体的范畴表现出来的方面发展之前,在历史上已经存在。在这个限度内,从简单上升到复杂这个抽象的思维的进程符合现实的历史过程。

所以,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地方,在那里,一种东西为许多东西所共有,为一切所共有。这样一来,它就不再只是在特殊形式上才能加以思考了……劳动这个例子确切地表明,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畴,虽然正是由于它们的抽象而适用于一切时代,但是就这个抽象的规定性本身来说,同样是历史关系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关系并在这些关系之内才具有充分的意义。

因此,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排列是不行的,错误的。它们的次序倒是由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相互关系来决定的,这种关系同表现出来的它们的自然次序或者符合历史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问题不在于各种经济关系在不同社会形式的相繼更替的序列中在历史上占有什么地位,更不在于它们在“观念上”(蒲鲁东)(在历史运动的模糊表象中)的次序。而在于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结构([6],页37—45)。

对马克思来说,阐释和说明一旦仔细地完成,就呈现出思维的运动,一种概念的动力学。他关心将他的这种辩证法同黑格尔的辩证法相对照,因为,对于黑格尔:

(14)……人脑的生活过程,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世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2],页24)。

在马克思看来,思维中的具体,只要思维是真实的,它就是真实和具体的,但决不能认为它是真正的事物,就像抽象多少形成为自然或社会的具体事物那样。确实,在1857年,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方法论批评就集中于这一点:

(15)因此,黑格尔陷入幻觉,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其实,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并把它当作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但决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具体总体……是把观察和表象加工成概念这一过程的……产物。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思想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世界的艺术的、宗教的、实践和精神的掌握的。实在主体仍然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只要这个头脑还仅仅是思辨地、理论地活动着。

因此,就是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6],页38—39)。

马克思的经验倾向早在1843年,在《黑格尔的法哲学批判》中已对黑格尔施加了压力:

(16)因此,经验的现实被认为是合理的;但不是因为它自身的理由被认为是合理的,而是因为经验事实在它的经验存在中(对黑格尔)有意义,这不同于它自身。作为出发点的事实,不再被认为是出发点,反而是神秘的结果。

显然,真正的方法被从上到下倒置了。最简单的东西被认为是最复杂的,反之亦然。应该说(表象)的出发点的东西变成了神秘的结果,而应该是合理结果的东西,却成了神秘的出发点(《黑格尔法哲学判》英文版,页9、40)。

这个问题在30年后,又一次出现在马克思1873年著名的序言中:

(17)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2],页24)。

或许,最明显的对照,按照马克思自己的估计,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未发表的注释中:

(18)唯物主义方法的第一个前提。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并不是任意想出的,它们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在想像中才能加以抛弃的现实的前提。他们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得到的现成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所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经验的方法来确定……经验观察必须在每一个独立瞬间在经验上实现社会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不带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这种观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某种处在幻想中的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的人,而是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中的人……

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结果的综合。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间的连贯性。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1],页13—21)

四 马克思与自然

“自然”,马克思指的是无生命和有生命的自然界,人类社会世界处于其中;但是他也认为自然界包括人类,人是哺乳动物中的一个物种,动物中的一种动物,所有生物中的一种生物,一种具有物质与能量、存在于时间空间之中的物体。在深刻而又精炼的1844年的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他理解自然的命题,即要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要理解历史的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而环境既包括人类生存于其中的环境,也包括与人类物种史有关的环境,还包括在时间上先于人类的自主的世界。这种人类-自然关系是什么?在漫长的反复的而又稀有的人类史中,人主要是在与自然作斗争。不管是什么认知形式,巫术的、技术的、科学的,或是其他形式,人类与自然的互动主要以支配自然为目的。即使当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模式是结盟与和谐相处时,自然也设定了条件和限制;而当模式是征服与改造的成功,利用和剥削自然与自然过程,用人的劳动(与它的智力)改造自然时,那么必然会面对物质的不可穷尽的性质和物质抵抗的不可侵入的壳层。

在马克思看来,人和自然有一个共同的历史;人在它自己的物种史中遭遇了自然,每一次遭遇都在那部历史的一个具体阶段。无疑,在马克思看来,自然也有它自己的历史;但那并不是他个人的观点,而是各门自然科学自身日益证明的历史。对他来说,从地质学、天文学和特别是演化生物学的发展看来,这是很显然的。然而,马克思对自然还有他特殊的理解,这有两个方面。

首先,馬克思强调这样一种观点,即自然概念有它们自己的历史,这是普遍的人类文化史的一部分,它本身是社会物质过程的创造物(因此马克思的观点是后来的知识社会学,特别是科学思想社会学的主要激励。这样一种历史的科学社会学重新塑造了古代有关人类变化的自然知觉的相对主义,从对自然知识的怀疑论到对那种知识的历史的(社会的-科学的)认知问题。在马克思对相对主义的重建中,这仍然是一个困难的研究课题,即把研究自然的不同进路成败的根源置于何处,以确定人类实践中的认知线路(特别是在自然科学和技术史研究所揭示的不同的认知实践模式中)。总之,马克思相信,实践始终是标准,但实践是复杂的。马克思看到,外部自然接受人的劳动,做一个不太严格的比喻,就像一个制陶器的工人使原料和不成形的黏土成形。他还看到,在人类发展过程中必要的事情是,人既要学会知道有关自然物、自然过程、倾向和规律的事实,也要知道按照所指导的理解(有一定难度)这些事实的不同的可能性。这里他想到他超越了实证科学的“单纯”的经验论。

在后一种意义上,马克思把人在自然中的朴实的作用理解为具体成型者的作用;男人和女人都是完全的自然人, 他们寻求,选择,并在必要的限制条件下改造自然界。人是自然的孩子和改造者。在马克思看来,人,作为改造者,甚至比英雄普罗米修斯(取火者和人类的解放者)还更伟大,因为人创造了新的自然事件、材料、性质——确实,创造了一个新的自然界。

自然观念的唯物主义历史是改变意向性实践的历史,关于这种历史,蕴含的和明显的观念有几种功能:认知功能,固定的帮助学习的功能,要经受检验并时常被推广的猜测的功能。所有这种历史是用合作的科学工作者的发展的语言表达的,科学工作者也是阶级和局部意义的意识形态代表。所谓意义包括具体事实中的意义,那些事实的真理中的意义,他们提示或隐藏的真理的意义——或者,不管怎样,某些局部真理的意义。自然观念,或者作为它们的现代形式的科学理论,在马克思看来,都是劳动过程的一部分,也就是理论实践。对于马克思,黑格尔研究自然只是用他的逻辑,虚妄地寻求一种具体的内容;正统的科学研究自然,是通过观察和假说,来寻求自主的规律;马克思研究自然,是通过人。

其次,在所有人類的时期,自然是历史地面对的,它必然有受社会制约的面貌,而且日益发生社会化的变革。从封建农业中的农民的“自然”角色过渡到资本主义工业的人的“商品”和自然过程,自然变了。自然现在变成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它把人性扩展到外部环境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扩展到比个人和人类更大的物质体之上。这些比喻,对马克思是有用的,对于马克思,人体同环境之间的物质与能量流提示人们,人大于皮肤所包围的躯体,对于他,社会实在同自然情境同样存在于这种相互关系之中。人体过程是自然的,社会过程也是自然的,马克思认为,他对社会过程的最有启发性的自然科学比喻是“新陈代谢”。

但是马克思并不把自然的历史状况看作是比喻。具体的人所认知的自然,既是受人支配的,又是被人理解的;说自然是通过自然的观念来理解意味着自然服从社会的特定标准和要求,社会的主导的阶级力量也支配着它们的合理形式。在马克思看来,“早期的”自然在生物的、地质的和化学的过程中产生了人这一物种,然而还有科学技术史家所知道的自然的历史阶段,即自然科学史中的各个时期;他预期这些时期可以与社会-经济成形的演化阶段相联系。所以,可以说,有封建社会认知的自然,有资本主义社会认知的不同的自然;不同的社会提出不同的问题,研究不同的课题,使用不同的观念和方法,以不同的方式劳动,以不同的方法学习,概括,推理。当马克思写到,科学被“迫使为资本服务”[见前面引文(5)],他并不是仅仅指应用科学。

马克思早期的人在自然中的形象是人占有自然,从而把人的目的纳入自然。但是人的目的是什么?马克思毫不犹豫地将人对自然的占有和剥削与人对人的剥削紧密联系起来。如果人被当作物一样对待,那么自然也被这样对待;如果人的劳动成为剥削的中心,于是就抽象为商品社会中平均的交换价值——总之,商业化了——于是商业化的自然就将出现(在那还未出现的地方);如果人被扭曲了,污染了,那么,一个污染了的自然也将被造成。马克思关于人类从人的剥削解放出来的社会倾向观显然奠基于人通过改变与自然的关系而获得解放。正如人的解放要求从必要劳动解放出来(或者至少要使必要劳动最小化,如《资本论》所说),那么这意味着马克思对自然观念的改变持开放态度,即当人与人的关系不再被剥削所支配之时。

在资产阶级工业社会,以及在一般阶级社会,马克思把自然看成是受限制的和抗拒的物质,它日益变成为一种生产力;或者,如果自然本身不是真正的生产力,那么这种社会比喻可以转移,自然就将如抽象物质那样起作用,按照人的愿望被制造,管理和剥削,抽象地就像工人的劳动力那样。在预期的未来的无阶级社会中,马克思在《经济学手稿》中预见了完全自动化的、几乎不需要劳动的工厂生产过程,人性再一次在自然界中看到它的(新的)合理性。那就是,如果人的目的超越了仅仅是支配,那么,它也可以超越支配外部自然界的目的;而自然界也会接受这种变化。

马克思没有进一步探讨不受剥削的自然界,除了作为自然秩序一部分的人性的变化。任何思辨或他的提示的发展都超出了我们这里所关心的范围,但至少可以提一下他关于美学感觉的身体基础的讨论。他把从私人财产的社会关系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同“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5],页81)联系起来;确实,在社会主义社会中解放了的人似乎是全新的人,他的“感觉将不同于那些未社会化的人的感觉”。因为,他论证说,“不仅五官感觉,而且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5],页83)。

无论如何,后资本主义的(或者,用更一般的词汇,后剥削的)为-人-自然将是宇宙的一部分,它已改变成为一种环境般的情境,其中特别是人的性质和才能得以发展和繁荣。马克思把自然界,以及人的自然界看作是柔顺的,可塑的,而且首先不限于有用的功能。他甚至说,人的感觉“为了物而同物发生关系……”但他立刻进一步补充说:“物本身却是对自身和对人的一种对象性的、人的关系,反过来也是这样……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纯粹的有用性,因为效用成了人的效用。”([5],页81)自然对象的这些人化和社会化是准确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正像眼睛的对象变成了社会的、人的、由人并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一样。”这样,感性的人的自然界,以及所有社会-历史底关联的外部自然界,也像社会一样变化;马克思写道:“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和人的自然科学或关于人的自然科学,是同一个说法。”

教训是完全地社会化。压抑的、剥削的社会预期会产生一个非人化的自然界,因为实际知道的科学和技术的世界,以及它们的社会是一个物的世界,这,按照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的理解,实际上或潜在地是客观化的人的劳动。劳动是他的哲学和社会科学的首要范畴,通过劳动,我们就可以理解马克思的自然科学。按照黑格尔的名言,人创造他自己;但是人也创造他的自然界,因为,正如马克思所说,自然是人的无机的身体。

(19)……正如工作主体自然像是自然存在的个人,那么他的劳动的客观条件就是自然,土地,就是他的无机的身体。个人自己,不仅是自然的有机身体,也是无机自然界的主体(《经济学手稿》英文版,页488)。

马克思在批判地讨论对自然资源的破坏性使用时,也展望一种与自然的非破坏性关系,这同样是人的劳动的作品;他相信,实践,有把人像人那样对待的潜能,同时,也有接受自然的潜能和局限的潜能。在这些潜能中,可以按照对人的全部潜能和外部自然的那些潜能的科学理解,在地球上设计并建造一个完全人性的家。

马克思小心谨慎地对待他的社会化自然的概念。自主的自然界提出的限制是真正的限制,因为,如前所述,马克思同意贾姆巴体斯卡·维科的看法,人创造了人类史,但没有创造自然史。于是提出了问题,对于马克思,在他的自然观中,可以用他的研究方法来澄清问题。自然,在它的自主性中,先于人类史,不同于人类史,正如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那样,只是在历史的范围内。自然有它自己的历史,而且它既产生人类,也允许人类有它独特的具体的历史。于是,自主的自然界,对于人类,是——并且能够是——仅仅是抽象,因为它既没有被通常的实践所领悟,也没有通过科学实践的任何认知所领悟。“……被抽象地理解的,孤立的,被认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5],页135)

必定有具体的自然界,而不是人为的抽象:而这又转回到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个马克思所理解的被占有、被剥削的自然界——确实被社会组织的劳动所中介的自然界。在1880年,在接近他生命的终结时,马克思写道:“只有教师和教授(能够构想)人与自然的关系从开始就不是实践的,那是行动建立的关系,但像是理论的关系……”(《论阿道夫·瓦格纳的笔记》英文版,页190)他进一步阐明:首先不是科学实践的认识论关系,而首先是“占有外部世界的某些东西作为满足他们自己需要的手段”的 社会原始关系,而且“为了满足他们的需要,因此他们开始生产”。智力实践——确实,一切从经验学习,而在理论实践中反思经验——来自物质生产的基地之后。

甚至到马克思分析社会化的自然并思辨到解放的自然时,常识还是占优势。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写道:

(20)……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保存着……但是(自主的或前社会的自然界同社会中介的自然界的)这种区别只有在人被看作某种与自然界不同的东西时才有意义。

在这个对费尔巴哈的评论中,马克思立刻进一步说:這种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也不是那个(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说来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1],页40)。

然而,如我们从马克思对达尔文的工作的社会学评论所知,任何关于有人类以前的自然界的思想,或者关于还未被认知或占有的自然界的思想,在马克思看来,必须通过社会上产生的范畴来理解,即由通常的劳动和科学实践所具体掌握的自然界。甚至自主的性质也如黑格尔所说,被怀疑为人的——带有狡猾 [见前引文(9)]。

如果自然界像在生理学中那样,为社会中的人提供新陈代谢的生物化学,对这个比喻也要更加小心,因为马克思理解新陈代谢也有它的自主性和规律。因此,“人在他的生产中,只能以自然界本身同样的方式进行,就是说,他只能改变物质的形式”(《资本论》)但是这些变化也影响了自然界;马克思把人看作是自然界改变自身的行动者,他谈到劳动力是“自然物质转化为人的机体”;他在《资本论》中也很快地看到,一种不成形的原料改变了形式,必须理解为:“劳动对象只能是原料,当它已经经受了由劳动中介的变化。”然而自然界实际参与了由于人类物种的突现而出现的中介,是人把实用的、创造性的、变革的劳动引入了自然界。

(21)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一起参与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2],页201—202)

参考文献

[1]马克思, 恩格斯. 德意志意识形态[M]. 人民出版社, 1961.

[2]马克思. 资本论(1) [M]. 人民出版社. 1975.

[3]马克思, 恩格斯. 共产党宣言[A].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C]. 人民出版社, 1972.

[4]马克思. 资本论(3) [M]. 人民出版社, 1975.

[5]马克思.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人民出版社, 1985.

[6]马克思, 恩格斯. 经济学手稿[A].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6上) [C]. 人民出版社, 1979.

[7]马克思, 恩格斯. 经济学手稿[A].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6下) [C]. 人民出版社, 1979.

猜你喜欢

自然界马克思科学
最有思想的句子
点击科学
科学大爆炸
《卡尔·马克思:世界的精神》
盘点自然界中你没见过的怪异生物
盘点自然界最土豪的动物
漫画
科学拔牙
衰落的科学
别开生面的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