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子里的一道特殊风景
2018-05-14朱国平
朱国平
故乡小城的浴室,无论是规模与服务,设施与管理,比我所在的那个二线城市,都要更为高档。一流的豪华装修,一贯的清爽洁净,一律的人气旺盛。但每次前来洗浴,最引我关注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那些每每都能遇见的形态各异的刺青。它们,被清晰地刺刻在一些或胖或瘦的身体上,构成俗语所说的“澡堂子”里的一道特殊风景。
这位先生四十来岁,略显发福的体型,挂一根很粗的金项链,泡在浴池里认真地看电视。他的整个后背,刺着一个巨大的麒麟。擦背工朝他招手,他起身准备离开。我给个笑脸,问:“您背上这,花了多少钱?”他不屑地看我一眼,扔出三个字:“没花钱。”
这位不过三十出头,高大壮实,唇上有一溜胡须。他刺的是左臂,两个字:精忠。省掉了后面的一半,这刺出的两个字涵盖虽然更广,但意向所指,却不够明朗了。我表扬他:“这两字好看!”他倒是挺随和,笑笑,说:“朋友免费服务,我想叫他刺四个字的,但字大了,刺四个穿短袖就露外面了。”不知他既刺了,为何又不想暴露?
上回遇到的那位有点恐怖。两臂各刺着一条蛇,蛇头靠近腕部,向上抬起,蛇尾几经曲折,直达臂根。他应该是孩子的爸爸了———他和身边的一个年龄差不多的说:“昨晚没睡好,小虫子一夜闹腾。”我赶紧抓住机会搭话:“你孩子多大了。”他说:“才五六个月呢。”我接一句:“宝宝看见你手臂上的蛇,害怕吗?”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还真是的,那小东西一看见我伸出手臂要抱他,就吓得直哭;有时实在想抱他玩,穿上长袖,他就要了。”
还有一次,遇到的一位,像个学生,刺在手腕上方的图案,张牙舞爪的,像狮子头,又像京剧里的花脸。我把手友好地搭到他的背上,问:“宝宝你多大了?”他一旁同来的一位哈哈地笑,说:“还宝宝?人家小孩都快上学了。”我诧异,赶忙表扬他青春秀气,像个在校大学生。他摇摇头,说:“大学倒是考上的,只是因為专科,又在外省,就没高兴去上。准备去当兵,哪知道因为有这个(他拍拍腕上)没要,现在天天上班,苦死了。”
还真是这样,当兵体检时发现身上有刺青,一律不要。去年冬天,我的一个堂弟打电话给我,说他儿子可能要去参军,所以准备给他过一下二十岁生日,预约,叫我安排好手上事情,到时回家聚聚,我愉快地答应了。可是,过了好久,一直接不到堂弟的正式通知,便主动打电话询问。堂弟告诉我,儿子当兵泡汤,所以活动取消。我问是否体检没合格,堂弟说,体检棒棒的,但儿子不想当兵,便瞒着他在膀子上刺了个老虎。弟弟嫌儿子调皮,想把他送到部队里炼炼,结果,儿子略施小计,让他爸的计划砸了锅。
刺青的历史很悠久。当人类脱去毛发,有了皮肤的光洁,应该便有了图形或文字与肌肤的结缘。其发展,我将其归为三步:一是始于怯懦。人类为了对付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的各种凶猛的野兽,为了增加对对手的震慑,便在自己的身体上纹饰各种显示力量的图案和符号。二是盛于国家形成之后的权力介入。在人体上刻入一定的字符,可以表明人的身份等级;在犯人的脸上刻上文字,则是一种暴力性的对所谓犯罪的惩戒。三是惑于审美或情绪的表达与宣泄。不管别人怎样看,但在刺青者自己,一定是因为喜欢和觉得美,才忍痛在自己的身体上刻下自己心仪的某种符号。刻上所爱之人的名字,是表达爱意;刻上所恨之人的名字,则是牢记仇恨;刻上心中的图腾或偶像,则是以文言志,表明一种信念和决心了。最近几年刺青的大行其道,一些明星的示范作用之外,主要是盲从与跟风心理作祟,别人刺了,便是自己也得刺上的理由。
问题在于,即便撇开“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但就那份毁伤过程中的皮肉之苦,难道不是一种对自己的作践?其实,人之为人,权属在己,然上关父母,下联儿女,小连家庭,大接社会,所以,任何人,其实都没有权利轻率对待和随便处置自己。人会在一种情绪地支配下做出某种决定,比如刺青。当情绪改变,当初的决定难免会发生动摇与修正,需要调整。可是,发型选择错了可以重换,植入身体的那些墨痕,除了割皮挖肉,却只能相伴终生,成为挥之不去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