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粉与红粉
2018-05-14王俊良
王俊良
主张于“无字句处”体悟“文章之妙”的金圣叹,对“白粉”遍地,拥趸者众的大诗人白居易,一句“乐天诗,都作坊厢印板贴语耳”,打入“以塞人问”无聊境地。按金圣叹之说,白居易不会有“白粉”追随,更不会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红粉”热捧!
然而,事实却让金圣叹大跌眼镜。在唐朝,崇拜白居易诗歌的“白粉”,与烟花巷陌靠“朱唇”追捧白居易诗作之“红粉”,究竟热到什么程度?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回答最具权威性。他说,白居易诗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墻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白粉”范围之广、层次之深、程度之高、人员之众,几乎都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至于,出现了“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中,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的场面。
按现在的理解,“粉丝”多则知名度高。但唐朝那时候,没“网络”,更没“自媒体”,“粉丝”是通过什么渠道,读到白居易诗歌,成为“粉丝”的呢?简言之,渠道有三:一是亲朋好友间的唱和,史称“书”或“简”。《诗林广记》说,“元微之守会稽,白乐天牧苏台,置驿递诗,往来谓之诗简”;二是将诗作书于公共场合墙壁之上,供往来者驻足以观;三是由歌妓于市井酒肆、茶馆、烟花巷陌“歌之于朱唇”,传之于世。即使这样,“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通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更有甚者,市场上竟有“以诗易物”现象。胡震享在《唐音癸签》中,引唐《丰年录》一书,说“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这样的场面,足令白居易瞠目。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的嘴无法合拢。之前,只是听朋友介绍,说在都城长安,礼部、吏部遴选人才,把白居易诗文,已列入了国家公务员的必考范围,他还不敢相信。等到长安一看,连权贵家招侍寝倡妓,他的诗文都成了加分理由。用娼妓话说:“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
“白粉”追随,对白居易有利;“红粉”热捧,则未必无害。因一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暴得海量“红粉”的白居易,连《旧唐书》都记有“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可见明星效应之高。白居易最遭人诟病,是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序中,透露给公众的不良信息。三月三日上巳节,十五名唐朝国家公务员,酒后“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溯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
在唐朝那个特殊年代,社会名流、权贵蓄养家妓,甚至在外边风流,并不违背社会公德,也不触犯法律条文。这从十五名有社会地位的男人,大张旗鼓地借“祓禊”招妓,甚至连“细节”“感触”都一一爆料给公众来看,就可知那个万紫千红的大唐,官员可随意炫耀“水引春心荡,花牵醉眼迷”,文人也可沉浸“舞急红腰软,歌迟翠黛低”。
由是观之,再体悟白居易内心,不禁莞尔。笃信“山高遮不住太阳,水大漫不过船舷”的白居易,其行为以现代眼光看似有失检点,实则遵循那个时代的规矩。“大唐一哥”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还“绯闻不断”,站在臣子的角度,你皇帝可以“三千宠爱在一身”,他白居易自掏腰包“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有何不可;你皇帝可以玩“怨女三千出后宫”的高雅,他白居易怎不能有“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的浪漫?
这叫“前有车后有辙”。白居易的“作”,如金圣叹所言“乱自上作”。话说回来,大唐的气度,不在白居易“白粉”与“红粉”泛滥,而在白居易能拿皇帝跟儿媳的糗事开涮。仅此一点,就够因“哭庙”脑袋搬家的金圣叹自愧弗如!批白居易,既有“一蟹不如一蟹”时代之悔,兼有“五十步笑百步”艺术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