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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淡去的无奈

2018-05-14钱渊

杂文月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竹篱笆南桥天井

钱渊

我的家乡在上海市郊奉贤县南桥镇,那地方属于典型的江南古镇,河汊密布,石桥众多。那时候,乡里人出行主要靠舟楫,陆上交通反倒不甚便捷。如今奉贤县已划入上海市区,域内人口达108万(其中外地人口占48.66%),地铁5号线目前正在朝那里延伸,2020年底前就可以建成通车。

家乡有祖传的老宅一幢,在镇西头的西街上(当时街上都没有门牌号),面街背河,后门沿河堤处有2棵高大的榉树,那是我的祖父(1884--1927年)年轻时亲手栽种的。那树冠终年绿荫浓浓,一直延伸到后园的院子里,幽静而安宁。听老辈们说,老宅原有三进,沿街的一进,原是楼房,后因对面一家印刷所失火,波及到我家而被烧毁。那时我的祖父已经故世,因此家里已无力翻造,于是就成了一块废芜地。后来为了安全,外面仅用黑漆的竹篱笆筑了一道矮围墙。我小的时候随父亲回老家去探望祖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道黑漆竹篱笆。进了竹篱笆的围墙,穿过荒芜地才到二门,算是真正到了家。

记得那时进门是一个小天井,左边是厢房。天井的转角处都筑有阴沟,便于雨天排水。天井正中有一口倒卧的砌石缸,缸上再另驻一口大荷花缸,每年荷花盛开的季节里,荷叶飘香,莲蓬招展,给小院增添了勃勃的生机。当时镇上还没有自来水,因此祖母就在天井沿墙的转角处,安置了两口大水缸用于接天落水。接水的方法其实很简单,父亲请镇上的铅皮匠上门,沿屋檐四周量好尺寸,定制了几段廊檐管槽及落水管,再做了缸盖,盖上钻一小圆孔,接水的管子就通过这个小圆孔插入缸内,于是天然的储水池即成。夏季雨水多的时候,不消半天工夫,水缸里就会积满了天落水。我的祖母就常常用那水煮茶喝,不必再用明矾沉淀,后来竟活到93岁,生前倒也没听说她老人家有什么肠胃毛病。现在想来,大概那时候的空气还比较洁净,天空中的悬浮颗粒物也没现在这么多吧。

穿过天井,就是“师古堂”,那是我家的堂屋,厅内有八仙桌、搁几及太师椅,两侧置有靠椅、茶几和高脚铜痰盂,墙上挂有字画对条,其中有一幅缂丝的轴子,上面绣的什么,如今已记不得了,后来因害怕是“四旧”,“文革”中被我母亲偷偷销毁了。厅的左侧有一扇边门,可以通向祖母及两个姑姑的卧室。卧室与卧室之间还有个小天井,天井里栽有梧桐和芭蕉。穿过“师古堂”,靠右侧有一条厢廊可以直通厨房和后面的柴间。厢廊的左侧也是一个大天井,祖母在那里栽了许多花卉和盆景,还有一棵参天大树。沿着厢廊一直朝里走就是后院,我记得那院里还有一棵香椿树,祖母常常折了香椿叶子用淡盐花腌了去拌豆腐吃。那道菜极爽目,绿白相间,清凉爽口,现在想来那属于绿色食品一类无疑。

出得后院门,就是一条宽约2-3丈的河浜,可直通黄浦江。河岸边有一堍石水墩,本地人叫“水桥头”,也叫“水踏墩”,我的二位姑姑就在那里淘米、洗菜、汰衣服。那时候的衣服似乎也没什么油腻,洗衣服也不用肥皂,而是将衣服放在河滩边的青石板上用棒槌拍打;考究点的人家则用皂夹树叶捏出泡沫来代替肥皂……当时水面上常常有捕鱼的小船划过,训练有素的鹈鹕们就站在那船帮上悄悄地观察着水中的动静,突然猛地一下子扎进水中,待浮出水面时,它们的嘴里常常叼着还在拼命挣扎着的鱼儿,几乎没有落空的。那些鹈鹕们也不偷吃,因为它们的颈脖处被主人扎了草绳,因此吞不下稍大点的鱼儿。盛夏的傍晚,我常常在后门的河滩边、大树下看着小伙伴们在河中嬉水(可惜我不会游泳),船家则在堤岸边抽烟、歇息,那缆绳就系在我家的大树桩上。也有船家直接将刚捕捞上来的鱼腥虾蟹等水产当场卖给岸上人家的。

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西街遭毁灭性拆迁,整条街上的老住户悉数迁走,搬得“七零八落”,再也聚不起来,屋后的河道也被填埋,西街从此一蹶不振,元气再也无法恢复。听姑姑们说,我们的上辈在乡下还留下了3.3亩坟地,因为当时没那么多骨殖供下葬,因此我的祖父就在那空地上栽下了100多棵树苗。“人民公社”一搞,农村土地不能私有,于是那坟地也就归了公,老祖宗的骨殖从此不知去向……其实我们家既非地主,也非资本家,二位姑姑都是当地的小学教师;祖父早年虽然经商,但却属于帮佣一类,他自己并没有多少股本金,而且他1927年就去世了,那时候有什么“家庭出身”或“本人成分”的说法呀。

如今的南桥新城已完全脱离了小镇味,马路上也开起了小公交车。路两旁的商铺、酒家、超市、娱乐场所鳞次栉比,且新潮时尚;高楼也一幢接一幢拔地而起,五星级宾馆已不止一家,这个江南小镇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古朴模样,使我这个南桥籍的游子再也无法辨认。镇上的老亲如今都已不复存在(父亲生于1913年,伯父生于1911年,倘若他们这一辈人还活着的话,那都100多岁了),年轻人都在上海市中心買了房,有好几房的小辈已移民海外,因此我现在再回南桥去,已既无老亲老友可访,又无老屋老树可寻。而镇上那些后建的“假古董”和新造的“旧建筑”,能让我去留恋吗?

记得哈佛大学终身教授巫鸿去哈佛读研之前,他的父亲巫宝三先生曾特意告诉他说,你去哈佛上学,可以去哪里吃饭,有哪些饭馆的饭菜很好吃等等。巫鸿当时还嘲笑父亲说:“你以为过了50年,那些饭馆还会存在么?”结果巫鸿到了美国后发现,父亲介绍的那个50年前的老饭馆居然还在!瑞士有一个叫“科里波”的偏远小山村,如今村里只剩下15位将近90岁的老人,年轻人都到城里去了,但当地政府并没打算放弃,那些老房子还照原样完好地保留着……

有人说,高楼大厦只代表全球化的程度,而城市的真正魅力在于市井和草根;他们根植于这片土地中的厚度,决定了这座城市文化的深度。然而对于我来说,本乡本土的人都已经离散;而老房子、老街坊、老河道、老石桥、老坟地则统统遭填埋或拆毁,因此我已经无乡念可怀。

但没有了家乡,就意味着乡土文化载体的消失,那么我的乡愁又去何处寻觅、我们的下一代又如何去传承?那些“假古董”能承载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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