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与命名:《阿金》批评史及其反思
2018-05-14杨姿
杨姿
摘要:《阿金》是鲁迅后期创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关于它的研究集中在早期的革命阶级论研究和近期的后现代文化观照两种范式中。论者认为,《阿金》的产生是鲁迅在1930年代深入思考无产阶级理论中革命力量构成的反映,对于文中出现的“我”与“阿金”颇具张力的关系处理,更是暴露出鲁迅在上海这个特殊的革命场域对无产阶级运动的判断。同时,在鲁迅的整体创作中,《阿金》也显示出一种新质,即鲁迅将这一时期的历史观察转换为“漫画式”文学叙述的艺术实践,为鲁迅后期的文化批评转型进行了创造性试验。这三个层面相互衔接,共同形成《阿金》的经典性所在,这也可以成为当前关于《阿金》研究两个阶段的有效补充。
关键词:《阿金》;革命力量;“漫画式”叙述;文学地理学
鲁迅创作的探讨已近一个世纪,从研究的效应来看,一直走在对作品的经典化道路上。有关鲁迅形象、鲁迅传统以及鲁迅精神象征的描述与定位,都建立在对鲁迅作品的不断阐释之中,甚至可以说,其作品的经典化推动了20世纪以来关于鲁迅思想形构和鲁迅后世影响的发现与认知。像《野草》各个篇目的多角度解读,历来深化着对鲁迅生命哲学、美学品格的研究,由意识形态到艺术形式的思路位移,也促进着鲁迅研究的转型。重要文本的经典化,从取舍筛选到视角更新,不仅关系着作品自身的价值意义,而且为文学评价标准的充实和丰富提供了依据。就《阿金》而言,在鲁迅研究的整体格局里,虽然不如《呐喊》《彷徨》那样一直居于核心位置,但也不同于某些杂文,类似《庆祝沪宁克服的那一边》在特定历史阶段的喧嚣之后就失却关注,《阿金》的研究陆陆续续展开,尤其近年来随着鲁迅后期思想研究的深入而渐成规模。这一系列研究兼涉文体、文化、历史等多个层面,呈现出对《阿金》经典化的趋势,在拓展作品意蕴涵容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与研究策略、研究语境相关的重要启示。本文尝试对这些研究进行反思。一方面,对《阿金》的经典性是否具有,以及体现为何种经典性作出解答;另一方面,为与《阿金》有相似性的其他作品研究,找到可供参考的理论范式。
一
《阿金》创作于1934年12月21日,文章既具有角色塑造及投射自我影像的小说要素,又富含观念冲突及剖解思想心理的杂文要素,是鲁迅后期创作中文体创新实践的产物。其内容包含鲁迅在半殖民地租界中對中国国民日常生活和精神结构变化的关注,也不乏以上海为典型,观察新兴阶级理论与现代市民社会相互交织作用的沉思,更承载着个性解放、社会解放等从抽象人性到“单元的人”的组织等复杂命题。正是因为《阿金》具有这样的审美特性和多重视野,其研究空间才显出日益开阔的面向。按照研究视角来看,《阿金》研究从逻辑轮廓上可以分为一元的社会历史学研究和多元的跨领域研究。当然这是非常简化的一种区分,只是便于我们对《阿金》的历时研究建立总体观照,在共识研究的分析中,我们将进一步细化研究的角度和层面。
围绕《阿金》的批评,最为集中的是阿金形象学探讨,人物-作家-宗旨的三点式判断,从表面构成《阿金》研究第一阶段的动力机制。以阿金的形象特征来推断作者塑造此人物的意图,这一思路贯穿于20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孟超分析阿金是“半殖民地中国洋场中的西崽像”,郑朝宗解读的阿金代表“古往今来一切等级的女流氓的本性”,陈鸣树认为阿金“使人可厌,同样也是使自己消磨于几乎无事的悲剧”,夏明钊指出鲁迅以阿金揭示了“家庭细胞中的溃疡,社会生活空气里的病菌,精神文明史的肌体上的一块病毒”。上述四位研究者的论断,与其说是从阿金的真实描绘去推导鲁迅的写作目的,倒不如说是主题先行地把整体的鲁迅和部分的阿金结合在一起。这种批评方式在今天看来虽然欠缺学理性,但历史地看,研究者之不能跳脱时代角色,以历史任务的肩负来完成文学事项,也是鲁迅参与现实社会的一种体现。但因为限于在反法西斯斗争中以及“文革”之后,社会思潮所要求批判的对象,因此,即便研究触碰到鲁迅执笔所涉及的文化场域,终究也未能还原鲁迅写作现场各种力量的角逐,而以一种暂时性的功能需求做了替代性的解释。尽管一度出现了黄楣对阿金“受剥削受压迫的‘里弄女工”的定性,否认阿金为反动对象,可也没有从根柢上扭转阿金内涵属性单一化的趋势。这类研究,并非是鲁迅研究的独特存在。一方面,我们承认其研究的历史合理性,从用语惯势到思维定势都带着那个年代研究话语体系的普遍性;另一方面,这类研究站在“民族的”“人民的”“进步的”立场上,将阿金视为政治化身的理由,尽管在后来的研究中逐渐褪去、消失殆尽,可是,如何认识研究者所运用的术语和鲁迅文本系统里的元词语之间的关系却并没有得到反思。简而言之,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阿金》研究,随着学术多元新秩序的建立,获得了更多的立体演绎,可对于第一阶段的判断采取尘封的姿态,无异于对鲁迅写作《阿金》的接受可能性的窄化,说到底,政治道德或阶级伦理所占的份额也不能因为其他维面的增加而取消。
二
新时期鲁迅研究的“向内转”代表着一种趋势和方向。尽管它并不能理解为一次性过程,而是处在一个未完成的状态,但正是有了一代学人的努力尝试,鲁迅研究的固化才有所松动。从广度上看,由读者耳熟能详的篇目扩大到此前研究中常被忽略的一些作品;从深度而言,本土和外来理论的糅合,批评视野的拓展,充实了作品的理解纵深,更有一系列史料的考据考证,为鲁迅研究的“正面碰撞”提供具实的基料。《阿金》接受的多维阐释也在此背景下进行。而且,因为《阿金》本身的结构性张力,更加剧了研究的对位意识,既与鲁迅研究的整体推进相呼应,又呈现出这一文本在研究脉络中的独立品格,前后相继的研究对《阿金》的旨向形成了主题学认知。总体上看,有三个较为明显的旨向。
其一,是从“空间”的角度探讨《阿金》对于“上海鲁迅”的意义。首先是钱理群为《大师名作坊·鲁迅卷》写导读时,提出“现代都市文明的畸形发展”是鲁迅思考阿金的原点,“鲁迅是作为一个批判的知识分子,以平民(下等人)本位的价值观念去观察与表现上海”。这个城乡“空间”的概念,在后来的研究中,发展为“上海弄堂的空间危机”,认为《阿金》对活动空间的不同展示,“衍生出多元的生活形态,从而引发不同社会阶层的矛盾,显示了都市空间的复杂权力机制”。从这一系列研究中,可以看出“空间”正在从城市社会学的外部研究逐渐递进到后现代主义城市理论的内部研究,也是对鲁迅知识分子身份构成的知识化阐析。
其二,是从“女性观”的角度探讨鲁迅对于阿金的态度与看法。事实上,很多学者在梳理鲁迅笔下的女性形象时,并没有将阿金放入女性人物长廊,比如吴长华《从女人到女鬼——鲁迅笔下的女性形象剖析》整理过鲁迅塑造的女性形象及其命运,但阿金却不在其中,这种情况应该与《阿金》文体较难界定,以及该文整体研究的体量不太丰富有关。真正还原阿金女性特征的研究,从新世纪卜立德不再将其作为政治符号的代码开始:郜元宝也认为,鲁迅是通过阿金的事表达一种对女性缺点过度包容的忏悔心情。其后的研究,更关注鲁迅妇女观念的演变,可是,从现有的比较来看,对于这种变化的现象阐述过多,而对于鲁迅这种转变的深层原理和内部机制仍是一笔带过。女性观的问题放置在《阿金》的文本中,必须结合鲁迅的启蒙意识和阶级意识来思考,否则就是舍本逐末地发掘问题。
其三,是从“阿金”与“阿Q”的对比中,发散性地讨论鲁迅的观念进化史。将阿金与阿Q并置,从社会政治学以外的角度来分析的是黄月琴,其《阿Q和阿金——病态人格的两面镜子》一文是第二个研究阶段最早的一篇论文。黄月琴借助西方心理学分析阿金,指出阿金与阿Q都是病态的人格显现,具备五大特征:一是无信念,无理想;二是混同于动物的变态性爱心理;三是好斗好胜;四是精神胜利法;五是惧强凌弱。继而,从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探析这种人格,“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民劣根性的凝聚”。何满子也采用了这种国民魂灵说的思路:“阿Q是未出未庄的阿金,阿金是出了未庄沐受洋场洗礼的阿Q……这里没有性别上的区别,女人可以有阿Q相,男人也可赋有阿金性。要从社会背景即铸成性格的文化内涵来分,则阿Q身上更多的是封建半封建的精神结晶;而阿金,底子虽然也是封建半封建,却更涂上了一层半殖民地色彩。”类似的对照读法很有意味,将鲁迅国民性批判与社会性质的分析相结合,黄月琴和何满子的理解合并起来则更有启发。朱崇科在此基础上将两者的对比引向了另一种差异:“阿金其实在个体性和组织能力上都有着阿Q所不及的主动性与生命活力……她可以主动利用自己的性别、身体以及组织优势,来灌输、宣扬自己简单有效的意识形态。”朱崇科还辩证地指出,即便有这种区别,可“身体活力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无聊的宣泄”,所以根本上看,阿金和阿Q两人“在主体与自我上的肤浅乃至空洞性”,一样是人生无出路的悲剧写照。如果说黄、何二人是异中求同的做法,那么朱崇科就在同中求异的设想中完成了共同性的多角度论证。
三个维度的研究内部相互影响、渗透、转换,与本世纪以来的反思现代性发生联系。同时,《阿金》研究的发展正在经历理论转型,理论视角的变动与国外理论输入的潮流有关。比较典型的是日本研究者竹内实在《阿金考》中的发现,以及李冬木《鲁迅怎样“看”到的“阿金”?——兼谈鲁迅与(支那人气质)关系的一项考察》的结论,引发薛羽、张克、陈迪强等人的回应。受到域外研究影响,这些研究不仅仅是对其结论的借鉴或反证,更是从他者视角入手,以对方研究的逻辑生成、思路开展等方法论层面进行思辨,并且用这一探索结果与过去的研究相比照,而获得新的研究生长点。
无论是从思想史的角度探究《阿金》的现实问题,还是从阅读史的角度探究《阿金》的互文问题,或者从心灵史角度探究《阿金》的情感问题,上述研究的每一层面,由不同的问题意识演化而来,彼此之间又多有联系,使《阿金》的研究进到更深的思想意蕴底部。鲁迅书写《阿金》以及其他作品,最初的因由和最大的动力并不是出于个人学识调适的注解,而是感受到社会生活和历史之变的冲击,以一己体验来书写个体对时代的全部承担。内在生命的深化研究固然重要,但如果脱离了鲁迅和现代中国的千丝万缕的关联,《阿金》就还是回不到鲁迅的思想坐标系中。准确地讲,《阿金》最显在的议题是“我”与阿金的关系。这个关系从文字表面来看,是“我”的精神经历的成长史:而从谋篇章法来看,是鲁迅对社会转型中个体生命实现形式的诸多思索。《阿金》是鲁迅反思历史与自我反思相结合的产物,所以,停留在任何一个层面都无法得到问题与解答的真相。
三
以1990年代为界,将《阿金》研究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客观上源于研究问题的方式和角度出现了较为突出的更新。以上就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分别做了回顾与论析,后一阶段的最大优势在于弥补了之前研究中的理论储备之不足,构建了有利于研究生长的阐释框架。但是,把《阿金》置于后现代浪潮、市民社会、消费话语等21世纪的意识形态投射中,是否就能盖棺定论?第一阶段关涉的无产阶级革命、阶级对立等命题是否还有意义?在这两段研究之中,有没有一种联结的存在?
中井政喜的研究可以视为对第一阶段悬搁的重新问津,其研究思路应该与他一贯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思维惯势有关,而日本的左翼研究传统也给予了中井政喜更宽松的研究氛围。中井政喜重提鲁迅写作《阿金》的社会与时代对于文章主旨的重要功能:“叙事者(鲁迅)通过《阿金》开始认识到在1934年的租界都市上海,外国人支配的阶级社会(更大的视野,国民党支配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的阶级社会),受雇于外国人的底层社会的女性不再只是牺牲者、弱者,而且,她们在不知不觉之中也支持迎合着这个支配体制。”他的结论从表面看来有单向度认识的倾向,但支撑其论述的并不是第一阶段那种对党派或主义的简化,而是在“社会结构”的观照下,开掘鲁迅批判内涵的历史指向与微妙改变。不过,鲁迅对社会结构的理解肯定不止于“國民党政权”或“外国人支配的阶级社会”,中井政喜对于社会结构这一理论如何在鲁迅的观念中形成并诉诸《阿金》的写作构思,阐述还过于粗浅;并且,他所提出的以《阿金》“克服了观念论的理想主义”这一论断也语焉不详,还需要具体的辨析和过渡才能对两个阶段的研究起到有效的衔接作用。
首先,《阿金》的批判维度上承启蒙革命下启阶级革命,并且以个体潜能的比较,对革命主体和革命力量的化合提出了新的问题与思考。为了清楚地说明革命构成的情况,可以对文章中主要角色的社会身份进行判定:“我”是写文译稿为生的知识分子,阿金“是一个女仆,上海叫娘姨,外国人叫阿妈,她的主人也正是外国人”,这是典型的同时处于封建统治和殖民统治之下的底层劳动者。两个人的关系有十分明确的说明:“我总受些影响”,“但在阿金,却似乎毫不受什么影响”。这个对比所指涉的交集在于阿金打破了“我”的“安静”,作品中用了“大声”“低声”“响亮”“扰动”“嚷嚷”“闹嚷”等词语来描述阿金从白天到夜间对“我”的干扰,以至于有的研究者赴实地考察鲁迅故居,以期发现噪音的源头。如若真要做一番生活的复原,是不是更应该对鲁迅的精神品格做一番复原呢?经历过“走异路逃异地”,不惧“大毒蛇”缠住“灵魂”,甚至沉静于“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的“抉心自食”,如何会因为一个女佣的“嘻嘻哈哈”就难以忍受?这种所谓的“声音”,不应该是物理上的分贝,而是一种“能量”,也必须回到人物的身份来理解能量的形构。鲁迅塑造过许多女佣,这些女性的影响力都十分有限,几近于无。祥林嫂无声死去,吴妈、柳妈也不过是传声筒,即使长妈妈使我一次次生出“敬意”,也终究还停留在一种道德情感的认可,而阿金的影响力却是直击“我”的观念。文中写阿金“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有些研究认为动摇的是鲁迅的女性观,但如果以妇女观念的消长为核心,后文就大可不必书写“对于人事也从新疑惑”,以及围绕是否应当“归罪”阿金而做出的种种假设与辩解。所以,妇女观念是《阿金》的外壳,内核仍旧在于这个自传性的假象以及对这一假象的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