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2018-05-14胡淳艳
胡淳艳
摘 要: 从民国时期的小说《梅兰芳》(1919年)、《梅兰芳被刺记》(1947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电影、电视剧《梅兰芳》、京剧、话剧等文艺作品,都塑造了齐如山形象。近百年文艺作品中的齐如山形象,从帮闲篾片、儒雅学者,到癫狂文人,其形象变化背后都有梅兰芳形象的如影随形。“这一个”的齐如山的形象流变折射出“嗜戏薄伶”观念的变迁。
关键词: 现当代文艺 齐如山 梅兰芳
齐如山(1875—1962),一代京剧理论家,辅佐梅兰芳的重要文人之一。齐、梅的精诚合作,是梅兰芳登上京剧艺术巅峰的重要因素之一。这段特殊际遇所创造的艺术奇迹本身就富于相当的戏剧性,齐如山由此进入文学家、戏剧家的创作视野。近百年间,各类作品中呈现的“这一个”齐如山①经历了较大的变化,其折射出的是社会文化观念的递变。
一、懂戏的帮闲——民国小说中的齐如山
穆儒丐的15回纪实小说《梅兰芳》②,是目前所见最早出现齐如山形象的作品。小说以“齐东野人”影射齐如山,祁姓,兄弟三人中行二,别号齐东野人,又号东亚戏迷。小说第8、9、11、12、13、14、15回中都有写到了齐东野人。第8回中,捧梅兰芳的大佬马幼伟向梅兰芳介绍,齐东野人“笔底下很好,专爱编戏文,诌词曲。现在已被教育部的通俗教育研究会约了去了。皆因部里没有懂得戏剧的,拿他当圣人。这人却由骨髓里崇拜你。他跟我常说:‘世界可以没戏子,没耶稣,不可没有畹华。他对我提你,不是畹华,便是梅先生,或是梅君。总不敢提你名字的,意思是怕犯讳”。齐东野人还没出场,他爱戏、懂戏、爱梅、尊梅的形象就已呼之欲出。及至第二天见面,齐如山执礼甚恭,拜见梅兰芳伯母,以示敬意。这在作者看来,已属谄媚之至。
穆儒丐笔下的齐东野人,捧梅不遗余力,丑态百出。对兄长声称“你不知道我最不愿意人菲薄兰芳。有菲薄他的,便如我的仇人一般”,“漫说是弟兄,便是我父亲不赞成兰芳,也要与他反对”。第13回,他和章氏兄弟到吉祥园看戏,梅兰芳事先为三人定了桌子,又送四碟果子,齐东野人“乐得两只眼睛,成了一道缝”。更有甚者,见了马幼伟和梅兰芳,“他的五官都能挪位,腿是软的,不用说了,便是腰也能折,屁股也能摇。这种丑态,不但在幼伟家里、兰芳家里能见,便是在吉祥戏馆子里,也是运转自如。旁人见了,好不肉麻,他自己却得意非凡,以为能与幼伟坐在一起,能与兰芳说几句话,真是欺祖的荣耀,普通人不易得的”。
齐东野人痴迷梅兰芳,“每日除了看畹华(即梅兰芳)的戏,便到他家里说说戏词”。不仅如此,他还为梅兰芳量身编写了《黛玉葬花》、《晴雯撕扇》等新剧目,并以秘书身份陪同梅兰芳赴日。然而这般爱梅、捧梅,几乎为梅鞠躬尽瘁背后,却另有目的。文中所描述的他捧梅的丑态,多是在马幼伟在场的情况下。如第9回中,梅兰芳到祁家,被回家的齐东野人的弟弟骂了一顿。齐东野人生气,因为在他看来,“骂兰芳事小,倘或他恨在心里,在马幼伟跟前有枝添叶奏我一本,于我的前途大有妨碍”。由此可知,“齐东野人捧兰芳,全是揣摩幼伟的心理。他知幼伟在军政界是个活动起来的人,打算求他照应,将来在政界里,也站个地步”,他捧梅是因其背后的大佬马幼伟。“捧兰芳便是捧幼伟。久而久之,他不拿我当外人,什么话都好说了”。正如他第12回中他对章氏兄弟所说:“兄弟捧兰芳,是以幼伟为经,以兰芳为纬。凡事教幼伟喜欢,不能不说我好,才有这个好结果。”也就是说,齐东野人捧梅只是表象、手段,骨子里他痴迷的其实是通过捧梅能得到的名与利。
为了名利,他巧舌如簧,鼓动马幼伟大把投钱,帮助梅兰芳参选《顺天时报》的伶界大王。成功说服马幼伟后,齐东野人十分得意。又到报馆中商量,讨价还价,“回到家中,盘算这事,若每张票里我抽一枚铜圆的余润,几十万票,便有几百块钱的利益。想不到这次菊选,倒给我做了饭。但是若不是我鼓吹幼伟,激他花钱,《顺天时报》也不会发给这笔意外之财的。他们若是感激我,当然给我点利益的。想到这里,高兴非常,一夜也不曾安稳睡觉。次日齐东野人将与报馆交涉情形,告诉幼伟和兰芳一遍,在票价上未免多报一成花账”。
这样一来,在穆儒丐笔下,齐东野人对梅兰芳艺术上的贡献就打了折扣。马幼伟、罗瘿公等一班捧梅的“名士阔佬”,“没有真正通行的,只在好看上注意”,相形之下,“齐东野人虽然通一点,却是势利熏心,只图幼伟诸人爱看。能把普通看戏的瞒住,便是他编戏的宗旨了。什么叫文艺,什么叫教育,什么叫戏情,他却不能一一顾到”。穆儒丐塑造的齐如山形象,虽然懂戏,却利欲熏心,品行低下。
无独有偶,28年后钟辛茹的《梅兰芳被刺记》③中再次出现了齐如山形象。由于主要是记述梅兰芳遭遇的刺杀公案,涉及齐如山的笔墨并不算多,比较集中,然而更不堪。冯六爷为梅兰芳做寿,为梅兰芳编新戏的“名剧作人”齐如山来到冯府,告诉冯六爷兰芳病了,来晚一点。冯六爷动怒,齐如山赶忙替梅打圆场,“六爷,您用不着生气,也不要作急,畹华一点小毛病,算不得什么,我马上去关照他早点来公馆好哪”。在冯六爷府上对众人讲述梅兰芳的嗜好、日常起居。作者忍不住感慨,“本来,像齐如山这一类的文人,根本是无聊到极点了。他的汉学底子的确不错,看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了!不过,他志向太低,会跑到梅兰芳手下去找饭吃,代梅迎上迎下,捧得大人先生开心时,也可以从大人先生的手中要几个钱来吃饭”。捧梅的齐如山被塑造成乞食于优伶、出卖尊严的无耻帮闲文人。
由此,民国初期及后期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中,齐如山的形象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品行不良,为了自身名利而捧梅。穆儒丐《梅兰芳》中的齐东野人在家人眼里,与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是“心地虚假,行径奸猾”之人,为了自身名利,不惜屈身捧优伶。钟辛茹笔下的齐如山,同样是借捧梅而求名利。“聪明虽然是绝顶聪明,但是他从不用在正路上,他为了讨好于冯六爷等一般财神老爷,他也可以写些牵强附会的京戏底本,肉麻当有趣地偷一些旧小说的词句,编出来让梅兰芳上演,假若一个新戏写绩,不但梅老板声誉日隆,冯六爷更加欣愉的赞赏,齐如山的洋钱,也就会到手”。二是真懂戏。穆儒丐笔下,齐东野人提出新戏要用古装装扮。“论规矩自然是得穿戏衣,但是我这戏是为捧兰芳编的,非别出心裁不可。我见古装美人的画像,衣裳极雅,只得照样子作一套,发饰也得另梳。一出台,准得有人欢迎”。几句简短的话,实际却道出了戏剧史述中齐如山为梅兰芳打造古装戏的历史。只是在穆儒丐笔下,这种改革枉顾京剧本来的价值、功能,不值一提。在钟艺茹笔下,虽然齐如山为梅兰芳创作的新戏“牵强附会”,但在冯六爷家花厅前,他和傅芸子二人谈论青衣与花衫(实际是花旦)行当的大段对话,仍然可以看出齐如山的对戏曲的内行。品行有亏,声誉不佳,却是京戲的行家里手。由此,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相关作品中,齐如山就是一个“懂戏的帮闲”形象。
穆儒丐的《梅兰芳》,显示民国初年开化未久,嗜戏薄伶的传统观念仍根深蒂固。即使已经成名的伶人,其社会地位依然不高。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穆儒丐笔下的齐东野人(齐如山)以一介文人去捧梅,无疑是触碰了其时许多人敏感的神经。在穆儒丐看来,下九流的伶人被捧成大众明星式的人物,而文人不顾当时的道德底线,甘当伶人的帮闲,实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有辱斯文之举。这种观念支配下,他将齐如山定位为帮闲篾片一类也就是必然的。这种观念和由此所带来的文学写作在民国初年并不奇怪,可是到《梅兰芳遇刺记》的时代,梅早已不是民国初那个刚成名的伶人,尤其经过访美、抗战中蓄须明志,梅兰芳已成为蜚声海内的艺术家,齐如山自然因此声誉日隆。可是这些并未影响到钟辛茹笔下的齐如山形象。这也许只能说即使距离穆儒丐时代已近三十年,传统的嗜戏薄伶观念实在过于强大。钟辛茹笔下的梅兰芳,是喜新厌旧、玩弄女性的名伶,攀附梅氏的齐如山形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齐如山形象的转型需要新的社会文化观念。
二、从儒雅到疯癫——当代文艺作品中的齐如山
这种形象的转型却用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戏曲改革,极大地提高了始终卑微的伶人地位,嗜戏薄伶的观念逐渐淡化。在这一社会背景下,众多文艺作品中的梅兰芳形象被彻底颠覆,前述无耻戏子的形象再难寻觅,取而代之的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相形之下,齐如山的文学际遇就要艰难得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相关文艺作品中很难觅齐如山的踪影。这是因为历史上的齐如山本人1948年赴台,成为敏感人物,不宜多提,更遑论在文艺作品中出现其形象。
至20世纪90年代,随着对梅兰芳、齐如山研究的深入与环境的逐渐宽松,在若干文艺作品中,开始陆续出现齐如山形象。如1994年宋崇导演的14集电视连续剧《梅兰芳》,虽然对梅兰芳的塑造过分拘谨,未能传神地塑造一代京剧大师的风神,但齐如山形象第一次得到了相对全面的展示,除了最后一集,该电视剧其他各集中都有齐如山出现。该剧展示的齐如山,温文儒雅,热爱戏曲,研究戏曲,为发扬中国戏曲精神而与梅兰芳精诚合作。为京剧艺术殚精竭虑,参与梅兰芳艺术生涯创造的过程,是梅兰芳艺术上的挚友。齐如山,这样一个热爱戏曲,致力于国剧创作与研究的新旧兼具的文人形象,在整个剧中塑造得比较鲜明。
2005年陈薪伊导演的京剧交响剧诗《梅兰芳》,齐如山形象着墨不多,只在第四、五乐章出场。在第四章《蓄须》中,齐如山到梅家,告知梅兰芳的画都卖出去了,为自己“未能把力尽,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惭愧。为了帮梅兰芳躲过日本人纠缠,齐如山还拿来了伤寒预防针,要给梅兰芳打针。第五章《醉酒》,众人为梅兰芳送行,齐如山回忆与梅兰芳合作,“我编你唱,如琢如磨”,痛感要失去挚友。其形象定位与1994年电视连续剧《梅兰芳》中齐如山形象基本上一致。只是由于表现主题、场次、容量的限制,未能过多展开。2009年龚孝雄、毛坚编剧、苏乐慈导演的话剧《梅兰芳》中的齐如山形象也秉持这一做法,为了替梅兰芳出国筹措经费,齐如山甚至不惜背负骂名,卖掉了老家的田产。
比较而言,齐如山形象的最大变化是在2008年陈凯歌导演的电影《梅兰芳》中。邱如白(即齐如山,未用本名)出身五世为官之家,留洋归来,担任司法局长。在演讲中,当着众多伶人的面在讲演中批判旧戏不合理之处。为了捧梅,毅然决然辞去司法局长职务:“都听好喽!甭跟我后边这儿嚼舌头!我还真不怕,我大大方方地告诉你们,从今儿开始我邱某人就是要捧梅兰芳唱戏去了。傍戏子去了!不跟你们玩了”。与梅结拜为兄弟,鼎力支持梅兰芳开创属于他的时代。他自认懂梅兰芳,是他的知己,认为梅的成就“都是从这份孤单里头出来的。谁要是毁了他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认可日本人所说,“甭管战争谁胜谁负,梅兰芳都应该不朽”,认为梅兰芳不该因战争而牺牲艺术,最终导致梅的断交与远离。在前述的电视剧、话剧、京剧等作品中,齐如山的形象基本以儒雅示人,与梅兰芳的交往、合作是君子之交,并未干涉梅的生活。陈凯歌《梅兰芳》中的邱如白鼎力相助梅的艺术,为了成就梅,甚至粗暴干涉其私人生活,一手制造枪击案赶走孟小冬。邱如白形象的夸张与癫狂程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齐如山形象中反差最大的一个。
三、如影随形——齐如山形象流变的背后
近百年间齐如山形象无论怎样变化,始终离不开两个标识性的符号元素:一是戏,二是梅兰芳。这两个元素和它们的不同组合,塑造出了多变的齐如山形象。无论帮闲文人、儒雅学者或癫狂戏痴,对戏的热爱与痴迷始终是齐如山形象的底色。而他对戏的这份痴迷的投注对象,就是梅兰芳。前述文艺作品中齐如山形象变迁的背后,几乎都有梅兰芳形象相伴,如影随形。换言之,有梅兰芳形象的文艺作品不见得有齐如山形象(如包天笑的小说《留芳记》、华而实电影文学剧本《梅兰芳与程砚秋》、芭蕾舞剧《梅兰芳》、黄宗江电影文学剧本《梅兰芳与马连良》等),但齐如山形象构成中,梅兰芳则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文艺作品中的齐如山形象,不管风雅还是癫狂,其最终目标都是指向梅兰芳形象,换言之,齐如山形象要塑造成什么样,取决于同步作品中梅兰芳的形象定位。
当作家笔下的梅兰芳形象是品行低劣的下九流戏子时,齐如山形象就是利欲熏心、厚颜捧角儿的无耻文人;当梅兰芳形象是一代艺术家时,齐如山就是衷心辅佐,为京剧事业呕心沥血的儒雅之士;当梅兰芳形象走下神坛,褪去光环,展示其多层性格与复杂的内心世界时,齐如山形象就旁逸斜出,以疯癫、偏执反衬梅兰芳平静之下的内心波澜。正是这样的处理,使齐如山形象与其原型形象越来越远,却在艺术层面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文艺作品对梅兰芳形象的塑造堪称同一首歌,基本都是执着于艺术、品行高洁、平易近人的艺术家形象。与之相吻合,齐如山形象也是正面歌颂式的。这种歌颂式作品以纪录片形式的效果相对要好,但一味以此基调创造文艺作品,很难有所突破。在话剧《梅兰芳》、电影《梅兰芳》中对其内心世界有所挖掘,但其形象的主体色调依然未变,最多是一声叹息。相较梅兰芳形象的微弱变化,邱如白形象的横空出现让人惊诧,但也带来了变化。
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台下看梅兰芳时的邱如白痴迷颠倒,傻得近乎疯狂;为梅兰芳奔走、辅佐他开创自己时代的邱如白何尝不是入戏太深?随着梅兰芳的远离,这个既是看戏人又是戏中人的邱如白,其戏剧人生最终落寞谢幕。相对于电影中主角枷锁之下小心翼翼、象形苍白扁平的梅兰芳,邱如白的疯癫、自负与偏执形象虽然夸张,但无疑更具戏剧性。这一次,作为配角的“这一个”齐如山,其形象魅力超过了作为主角的梅兰芳。
注释:
①现当代文艺作品中的齐如山形象,多数作品直接用齐如山本名,也有少量作品用化名。
②穆辰公《梅兰芳》,盛京时报社,1919年。本文中所引出自该小说者,不再一一注明。《中国文学大辞典》(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中曾著录。该小说国内所存数量极少,多数出版后被冯耿光买走销毁。然而日本仍有此书存世,2012年台北酿出版公司再版该书。
③钟辛茹《梅兰芳被刺记》,重庆艺新图书社,1947年。本文中所引出自该小说者,不再一一注明。贾植芳、俞元桂编《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福建教育出版社,1992年)、甘振虎等编《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小说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等中著录该小说。
北方工業大学科研创新团队项目“文学经典转化影视文化产业的探索与实践”,项目编号XN018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