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俗语词“阿堵”释义
2018-05-14丁小珊王思维
丁小珊 王思维
摘 要: 《世说新语》是魏晋时期的文言志人小说集,全书共3卷36门,其内容主要是记载东汉后期到晋宋间一些名士的言行与轶事。通过对《世说新语》中俗语的解释,可以使读者更加准确地了解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语法演变。本文以“阿诸”一词为例,解释其的产生、释义等。
关键词: 阿堵 世说新语 俗语 古汉语
《世说新语》是记载魏晋南北史时期名人轶事的志人笔记小说,全书内容丰富,共3卷36门,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思想、风俗等诸多方面。书中记载了由汉末到两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士庶僧道各种人物的逸闻轶事,是研究魏晋时期社会状况、思想源流、语法流变的重要资料。
魏晋时期政局的分裂统一、地域文化的保守创新,南北士人的合流分化,文言口语的影响渗透,从各个方面影响了魏晋文坛。最重要的是玄学的出现改变了文人心态、文学创作的内容,同样也改变了时人对文学的基本看法。中国古代哲学史大师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一文中写道:“魏晋玄学之影响于文学者自可在于其文之内容充满老庄之辞意,而实则行文即不用老庄,然其所据之原理固亦出于玄谈。”[1]魏晋时期的多数文人都试图通过“言外之意”的方式探求“本末有无之辨”。《世说新语》一书,记录了魏晋名士的轶事和玄学清谈现象,都较为接近当时的口语,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语言面貌。魏晋作为汉语从上古走向中古的过渡时期,其语言具有承上启下的特征。促使魏晋时期语法产生了一个重要变化:上古单音词逐渐转化为不同形式的双音词。由词缀附加在词根上构成双音词是途径之一,词缀“阿”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处于用法最广泛的时期[2]。本文选取南朝宋文学家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记载“阿堵”一词三例加以分析其含义,其例为:
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文学第四》)
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规箴第十》)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巧艺第二十一》)[3]
一、“阿堵”之本义:这
“阿堵”一词是南北朝时南方的俗语,具体含义当时并未给出准确的解释。因袭宋人旧书,认为“阿堵”的基本含义和用法都与现代汉语中的指示代词“这”相似,而非后来所传的“钱”为基本意思。
南宋学者朱翌《猗觉寮杂记》(下)条:
王衍见钱曰“阿堵物”。阿堵,如言“阿底”。衍口不言钱,故云。今人遂谓钱为阿堵,不知晋宋间人用“阿堵”语甚多,如:“传神写照在阿堵中”;殷中军见佛经云“理应在阿堵上”;谢安云“何须壁后著阿堵軰”[4]。
朱翌认为“阿堵”的意思不是“钱”。“阿堵”一词,到宋朝已不再流行,宋人笔记对于此词的解释实为揣测,而揣测的依据正是《世说新语》中的语例,如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文学第四》)其意思是:中军将军殷浩看了佛经,说:玄理也应当在这里面。
至于为何殷浩认为“玄理尽在佛经中”,则是受到了当时的社会环境的影响。魏晋南北朝的三百多年间,皇权不振,加上外敌入侵,百姓生活艰苦,农民起义多次爆发。士大夫们在政治上屡受摧残,为求明哲保身,多避谈时政。士人精神无所寄托,便促使讲求个人逍遥的道家哲学及出世的宗教思想随之兴起。东晋时期的士人们就把玄谈的目光投向了佛经。《世说新语》中记载的众多故事真实反映了当时士人们的状态。
“阿堵”一词也是在这种社会状态下产生的。对于“阿堵”原意为指示代词“这”的观点,南宋文人洪迈、王懋等都认同。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四“宁馨阿堵”条云: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后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阿堵物却。”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今遂以阿堵为钱,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5]。
南宋学者王懋《野客丛书》卷八“阿堵此君”条亦云:
今人称钱为阿堵,盖祖王衍之言也。阿堵,晋人方言,犹言这个耳。王衍当时指钱而为是言,非真以钱为阿堵也。今直称钱为何堵,不知阿堵果何物邪?且顾长康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谢安曰:“明公何须壁间着阿堵辈。”殷中军曰:“理应在阿堵上。”此皆言阿堵,岂必钱邪?此与王子猷以竹为此君之意同,裴迪诗曰“竹君”者是也[6]。
据考证“堵”即“者”字,二字上古同音。到中古“堵”字读音一分为二,一为“之也切”,章母马韵;一音“当古切”,端母姥韵。因此,“阿堵”即“阿者”。又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吕叔湘《这那考源》均认为“者”为“这”的本字[1]。因此,“阿堵”的基本意思为“这”。《辞海》(1979年版):“六朝人口语,犹言这、这个。”阿堵,指示形容词或指示代名词,即今语之“这、这个”。这一点余嘉锡、徐震堮等学者都认同。
二、“阿堵”之衍义:金钱
由洪迈的《容斋随笔》等宋人笔记,我们还可得出这样的结论:阿堵有“金钱”的衍生意义。而“阿堵”作为“金钱”的意义出现,最早是在《世说新语·规箴》中:
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第十》)[3]
在晋武帝统一中国后,在一定时期安定的局面下,国内经济有所发展。然而,所产生的财富却敛聚到了少数人的手中,这急剧滋生了一大批大肆敛财,挥金如土的富豪们,如石崇、王戎、和峭等,上至皇帝,下至各级政府官员们,都巧立名目,搜刮钱财。据《晋律》载,凡死罪以下皆可以钱抵罪,纵使是死罪,也不过黄金二两便可赎。连法律的威严都屈服于金钱的威势,足可见当时社会之腐败风气。于是,这种现象引起了广大人民与刚正知识分子们的强烈不满,王夷甫崇尚玄理,正直不阿,常常憎恨他的妻子贪婪,口里不曾说过“钱”字。他妻子想试试(让他说出这个字),叫婢女拿錢围在床边,使他不能走路。然而王夷甫早晨起床,看见钱阻碍自己不得下床走路,到底还是未喊出“钱”一字,而是大声招呼婢女说:“举却阿堵物!”在本语境中,“阿堵”由“这,这个”引申为“金钱”,在此处阻碍王夷甫走路的“这个”指的便是“金钱”。
自此以后,人们就常常将“阿堵”作为“金钱”的意思使用。
明代拟话本小说集《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六有“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句,在此处,“阿堵”便是“金钱”的意思,全句含义为:儿女纵然亲,但是还是随着钱而变化。卷中老人家高愚溪将为官所得尽散与三个女儿,想年老之时在三家轮住颐养天年。初时三女竞相巴结争邀老夫住于自家,后老人不留个后路,把些老本钱多分与她们,钱财皆散尽,见无利可图,便各自嫌弃不肯收留,讨得人轻贱,幸遇侄儿怜爱将其留住家中孝如亲父,老人这才顿悟: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待他又得为官时一门生之报,挣得一派后运,那三女又纷纷来问安亲热,想再捞得好处,而此时的高愚溪却已看透,正所谓:自从受了卖糖公公骗,至今不信口甜人。自是人情有假真,世俗之情随着人的处境穷通而变冷变暖,人的面孔也随着地位的高低而变热变冷,真可见趋炎附势的世态人情。
清代郁植《悲歌》中亦谓“吾曹意气耻阿堵,挥斥黄金贱如土”。作者年过三十尚贫贱,也曾想过去洛阳经商,却不愿为金钱所局限,视黄金如贱土,后又至边疆从军,终不得一官。田兰芳在《皇清太学生信菴袁公(袁可立孙)墓志铭》中也写道:“世重阿堵而君亲不急,世贱诗书而君拾泼汁。”世人都看重钱财,以读书为贱,而先生却不讲钱财,清高廉洁,不随世俗的虚伪,清净为学创作。由此可见,那时的他们大都已了然钱财乃为身外之物,世情的冷暖皆于此脱不了干系,而自身的孑然使他们不愿与此为伍穷尽一生,怪不得王夷甫连“金钱”二字都不愿说出口,“阿堵”便为他们所用了。
三、“阿堵”之专义:眼睛
《巧艺》是刘义庆《世说新语》的第二十一门,共有14则故事,记载了魏晋时期社会名士对于楼台建筑、书法绘画、弹棋骑射等精巧工艺的评论和欣赏。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文学和艺术的大发展时期。佛教艺术的传入,从内容到形式给魏晋注入了新的血液。在建筑方面,相较于汉代的质朴,这一时期的风格更圆润和成熟;在书法方面,各种哲学论思使得魏晋时期的书法理论与书法批评重筋骨、重神韵、重意象[7];在绘画方面著名画家如顾恺之、谢赫等,画艺超群理论丰富,不再注意现实本身,开始探索新的领域。《世说新语》中有所记载,其中与著名绘画大师顾恺之对绘画评价的一则也使用了“阿堵”一词: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巧艺第二十一》)[3]
顾恺之是我国画家兼理论家,唐代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卷五“顾恺之”条载曰:
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上品上,晋陵无锡人。多才艺,尤工丹青。传写形势,莫不妙绝。刘义庆《世说》云:谢安谓长康曰:“卿画,自生人以来未有也。”[8]
《建康实录》“太宗简文皇帝”条有云:
谢赫论江左画人,吴曹不兴、晋顾长康、宋陆探微皆为上品,余皆中下品[9]。
东晋顾恺之提出的“传神论”作为绘画美学的重要范畴,思想渗透了历代绘画的发展。“传神论”是受清谈玄学、探讨名理、人物品藻的影响所产生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绘画理论。“传神论”主要是针对人物画而阐发的,涉及形神关系,批判标准,创作方法的研讨等诸多问题[10]。其主要艺术精神是传神写照,人类眼睛是传达人物的内心活动及思想情感,最能够体现出人物的精神状态,画人物首先应该把眼睛画好。
结合“传神论”的核心,由此推出《巧艺》所述:顾恺之认为四肢身体的美丑,本与神韵无关,但要想人像画得传神,关键在于眼睛。“阿堵”本意是“这”,这里与上文“点目”相联系,专指“眼睛”。“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即绘画的精髓在于眼睛。
《京师寺记》云:兴宁中,瓦棺寺初置,僧众设会,请朝贤鸣刹注疏。其时,士大夫莫有过十万者。既至,长康直打刹注百万。长康素贫,众以为大言。后寺众请勾疏,长康曰:“宜备一壁。”遂闭户往来一月余。日所画维摩诘一躯。工毕,将欲点眸子,乃谓寺僧曰:“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第二日可五万,第三日可任例责施。”及开户,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而得百万钱[11]。
《京师寺记》中“眸子”即“阿堵”,“阿堵”专指眼睛,其义独特。
四、结语
《世说新语》中保存了大量俗语词。对“阿堵”一词的解释选自不同时代的作品,包含了不同地域的语言成分,正如清代郝懿行《证俗文》卷六《阿堵》所云:
阿堵盖当时方言,犹言阿筒者,筒而非专谓钱也。故《世说·巧艺篇》:“顾长康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谓眼也。《文学篇》:“殷中军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雅量篇》注谓经也。谢安目卫士谓:“明公何有壁间著阿堵辈?”谓兵也。
《千百年眼》将“阿堵”总结为:
“阿堵”一词,一以为眼,一以为经,一以为兵士,岂可指定言之?“阿堵”自是当时谚语,如今所谓“此物”云耳。[12]
“阿堵”一词随着不同的语境有着不同的含义,但其本意便是“这,这个”。然而随着朝代更迭,元朝之后,“阿堵”的语义渐少,只用作“金钱”、“眼睛”等意思。
《世说新语》的语言鲁迅称赞为“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13],在这本书中魏晋时期特有的俗语随处可见,对这些俗语加以梳理和研究,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魏晋时期的语言风貌。
参考文献:
[1]杨明.关于魏晋哲学与文论关系的一些思考——读汤用彤先生《魏晋玄学与文学理论》志疑[J].复旦学报(社會科学版),2012,54(5):5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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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223-1239.
[5]洪迈.容斋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2005:50.
[6]王懋.野客丛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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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注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10-460.
[9]吕鲁超.魏晋南北朝人物画品评标准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1.
[10]田芳.简议顾恺之传神论与魏晋美学思想[J].岁月月刊,2012(2):28,34.
[11]瞿朝祯.魏晋南北朝画论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11.
[12]张燧.千百年眼[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110.
[1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