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美由来已久(之二)
2018-05-14王芸
王芸
“演员一出场一看脚底功夫,就知她(他)功底深不深”
2016年9月11日阴,小雨,南昌县展演中心
今天在南昌县展演中心观摩南昌县采茶剧团排练备赛的三个节目。
此次备赛的是江西省第二届“汤显祖戏剧奖·地方戏曲经典传统小戏折子戏大赛”,三个节目都是由县剧团的演员自己选报,全是女将。剧团全力给予支持。
最先排练的是《疯癫寻子》选场,表演者是剧团年轻演员刘小燕。2016年她在江两省优秀青年戏曲演员大赛中获得一等奖。一出场,她的一趟圆场和亮相的身姿,就让人惊艳。
乐曲一响,坐在我旁边的魏小妹老师,手就不由地打起了拍子,嘴里也低声哼唱起来。她边看边向我介绍,刘小燕的功底练得很扎实,她个子高,身形瘦而圆润,圆场特别漂亮。
“演员一出场一看脚底功夫,就知她(他)功底深不深。”圆场要求演员有很强的身体控制力,“内紧外松”,一股气须得提起、绷紧,外在看来优美自如,如行云流水,内里却是紧绷着,“气往上提,千万不能泻,脚往下压,跟落地,身子不能晃,像头上顶了个气球,却不飘不移,始终稳稳地落在头上……”
最初是魏小妹手把手地交刘小燕基本功,后来她又跟着省文艺学校的老师学,再后来剧团办采茶戏班。她考进班里扎扎实实学了五年,功底非常厚实。
导演郑元昭对《疯癫寻子》(又叫《拷打红梅》)选场进行了改编,使之在20分钟内可以尽显演员唱念做打的功底。也因之,表演的难度非常大,一开场没多久,刘小燕的家常练功服就汗湿了。
没出场之前,先是亮一嗓,“天荒荒……荒啊……”之后圓场,亮相。云步、点步,表现跋山涉水。山路崎岖。在林中误认牧童为儿子时的娇嗔痴态,和发现他并不是自己孩子时的震惊悲痛,形成情感的鲜明比对,刘小燕表现得十分到位。
“戏台上唱念做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角色还不能‘故作‘死作,要演‘活来……如果这角色你自己没演活。能指望观众服气吗?”魏小妹老师这番话让我对戏曲有了更深的理解,原来在程式化的表演中,也离不开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和个性化诠释。自古那么多传统剧目,唱词差不多,动作等不多,情节差不多,可不同的人来演来唱,打动观众的程度却不一样,也因之形成了不同的流派。
就以江两采茶戏为例,最早起源于赣南地区。由民间的“花灯”“十二月采茶歌”等演变而成,后来分成几路向外发展,在江西省内形战了赣东、赣两、赣南、赣北、赣中五大流派,出省后传至闽、粤、湘、桂等地,形成风味各异的分支。南昌采茶戏属于赣北流派,兴起于清道光年间,至今有近两百年历史……戏曲表演靠一代代戏曲人口耳相传、灯灯相续,其表演的不确定性,又极易导致流失、变形,以及占典韵味的丧失。南昌县采茶剧团一直走在尽力保留传统味道的路上。
天热,剧场里也闷。导演、演员、乐师不时停下来讨论,调整,以求最佳舞台效果。一段高强度的排练结束,没上妆的刘小燕已是一脸红霞,双手扶腰,这场戏体力耗费极大。
我看得如痴如醉,魏小妹却告诉我,刘小燕的唱相比于做工还是弱了一点,特别是开嗓的那一声,中气似不够足,还有戏中几段唱,可能是体力不济的原因,也不够让人满意。好在还不是正式比赛。
刘小燕唱完一遍,剧团团长周天兵和魏小妹交流,他觉得有三个问题:导板头没处理好:圆场应该由慢渐快;听得崽死了,反应不够强烈。
第二个排练的是李丽芳,唱《梅香》选场。
李丽芳的优势是嗓子好。但身段和做功欠了点。她这场戏似乎还没完全编好,边演边琢磨,而她似乎自己颇有主见,与导演郑元昭的配合没有刘小燕那么默契。
戏中有画外音,孩子哭声,还没有落实到人。排完,魏小妹的评价是“断断续续,显得小够完整圆熟”。剧团的副团长胡美金也说“何些散了”。
此时已近中午,剧团的工作人员就地一份盒饭填饱肚子,然后继续排练。
第三个排练的是《柳氏教于》选场,扮演者是年轻演员黄水玲和徐雅静。涂雅静是新招学员中的一个,扮相显小,正好借这戏磨炼磨炼。
“戏中没有小角色。哪怕只是个牧童,只是个书童,都要好好演。”“不要为了美塑造人物,要挑生僻的角色去塑造。”魏小妹老师说她十几岁时,参演《三世仇》,演的农民庆祝解放,她演群众。偏不演扎两小辫的姑娘,演带髻的老太婆,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角色,她偏要演得让观众、专家忘不掉。
2001年刘小燕演《秦香莲》中的宫娥,四个宫娥之一,魏小妹教她“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在台上那个“精气神”很重要。结果刘小燕被省赣剧团的老师一眼发现,魏小妹将刘小燕带到老师面前,“翻几个前脚给老师看看。”刘小燕连翻几个。自此进入了赣剧团老师的视线。
这场戏先期磨了很久。《柳氏教子》魏小妹演过,黄水玲为了这场戏几次到魏小妹家去学戏,磨戏。她唱功好,但有个弱点,不会用腰,排戏时导演郑元昭就用手扶着她的腰,给她纠身姿。这段戏主要突出的又是唱功,以情感的起伏打动人,传统、朴实、生动。黄水玲和涂雅静的配合很默契。整场戏已经比较完整成熟,只纠了几个细节,比如见到摆在哪里更合适,孩子跪的角度……后来这场戏在南昌赛区选拔赛中入围,是三个节目中唯一人选的,在全省决赛中也拿到了二等奖。
扎扎实实看了一整天的排练,我这个看戏的人都觉得累,更不用说唱戏的人。
刘小燕下了舞台,候场的时候,歪在倚子上睡着了。看起来只是一个容貌姣好的普通女子。刚刚在舞台上忽嗔忽怒忽笑忽哭、眉眼间神采奕奕的她,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舞台的光亮也从她身上褪去了,但我还记得她在舞台上的样子,恐怕会一直记得……
“上妆后,汗不会发亮,眼泪会,灯光下闪闪发光”
2016年9月19日晴天,魏小妹老师家,采访刘小燕
看过刘小燕的《疯癫寻子》排练,我就惦记上了这个年轻演员。
后来几次跟访剧团演出时,我在后台拍摄过她上妆的全过程,看着她的脸如何在镜中一点一点蜕变,幻变成蛾眉粉黛的古典女子。她的古装扮相极美,基本功扎实,早已在80后演员中脱颖而出。2015年,她在江西省优秀青年演员大赛中,凭《采桑》获得了一等奖。而生活中的她,朴实真诚,为人不张扬。
她与魏小妹是20年的师徒。当年魏小妹老师教她作为一个采茶戏演员的习得与戏德,将自己大半生唱戏的精华所得都传授给了她。刘小燕至今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上妆后,汗不会发亮,眼泪会,灯光下闪闪发光……”
2016年9月19日,在魏小妹老师家中,我采访了刘小燕——
刘小燕,生于1984年。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村,还经常可以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众多的业余剧团活跃在乡间。追逐戏声的孩子中,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但凡村里或是附近村子有人演戏,她就抱着个小板凳乐颠颠地跑去了。父母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她随爷爷奶奶长大,爷爷奶奶是戏迷,可爷爷反对她唱戏,认为小小年纪须读书,读好书才是正业。
那年村里的业余剧团招生,上初中的刘小燕瞒着爷爷奶奶报了名,可村头村尾的。哪有事情瞒得住,爷爷知道后将她大骂了一顿。奶奶略开明,“玩一下可以,不要影响学习”。那时候,刘小燕也只是觉得好玩,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进正规剧团,唱一辈子戏。
村里的业余剧团有二十来人,一年三节就凑在一起,演几场戏。刘小燕是在暑假报的名,她试唱了《彩萍》一段,就被留了下来。在村里演过一两场后,爷爷奶奶的语气缓和了,“还像那么回事。”
村里有個在南昌县采茶剧团的演员,回乡时看了他们的演出,发现了刘小燕,“这个新人苗子挺不错!”那人建议她到县剧团学习,窝在村里的业余剧团,玩玩可以,发展前景总归是不乐观。
于是,刘小燕带上被子、米,莽莽撞撞地找来了县剧团。在剧团没有身份,但她肯吃苦,跟着演员们下乡演出,帮着打杂,平时演员们上班她也上班,一样是打杂。当时剧团非正式地招有几个学员,比她大三五岁,她就跟着他们玩,但感觉学不到什么东西。也看小到什么希望。一年时间过去,她生出了回去的念头,想重新同学校读书。就是在这时,魏小妹老帅拉了她一把。
已经14岁的她会唱点戏,可是唱得士气。魏小妹一次无意中听到刘小燕的奶奶和她的对话,奶奶说“小燕,周六、周日你不要回家”,每逢周末剧团就空了,可怜一个14岁的女蛙独自待在这里,无依无靠,无亲无友,可怜又不安全。魏小妹怜惜这孩子,就叫她到自己家里住,在自己家里吃,没事的时候就教她识简谱、跑圆场、走边、马趟子、舞水袖……
2000年,剧团的人都出去演歌舞节目了,团里就剩下魏小妹和刘小燕,她俩在空旷的排练厅里,一个教一个学。“你跑圆场。”只要魏小妹老师不叫停,小燕就一圈圈跑,头上顶一碗水,一天跑个几十、上百圈……直练到碗稳稳地坐在头顶,水不泼不洒。她的圆场功夫就这么练出来了。
练身段,压腿,下腰,鹞子翻身……魏小妹将自己的看家本领一滴不漏地都教给了刘小燕,可她也越来越感到能教给小燕的东西太有限。她自己非科班出身,靠勤学苦练和天赋走到今天,她希望刘小燕有更扎实的功底。未来发展得更好。于是,魏小妹找到省文艺学校的赣剧六班,请老师关照这个学生。因为她的关系,老师没收刘小燕的学费,让她以后没事了就去学校听课,成了班级的编外学生。每天,刘小燕5点起来赶公交车,学校6点半开始练功,练一上午,11点半回。腰、腿上的功夫,圆场,舞水袖,都练得更加精细。
2001年南昌县采茶剧团面向社会招生,与江西省文艺学校联合办采茶戏班。小燕被招了进去。她在班里属于年龄偏大的,基础算最好的,可她一点也不骄傲,也不张扬,学习上特别能吃苦,五年学下来,基本功练得非常扎实。
入校第一年主要是练基本功,每天一早,学员们就进了练功房,先压腿,做拉伸训练,再散到小树林里去吊嗓子,练发声。第二年,开始学得更细更深入,把子功、毯子功、扇子功、水袖功……一次练功,老师让人将三张桌子摞起来。叫刘小燕给同学做示范从上面翻下来。刘小燕练过平地上的串翻,练过鹞子翻身,但从这么高的地方翻下来还是第一次,她站上去时两腿直打抖,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师连连叫“翻下来”,她站在上面根本不知道怎么往下翻……后来,她还是翻了,一次又一次。
她记住了老师说的一句话,“练要达到极限,舞台上才稳。”
有时候刘小燕也觉得练功太累太苦了,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特别是考试失误的时候,心情一坠谷底。班级第一次上台表演,主要是基本功汇报表演,刘小燕因为平时表现出色,被安排在前面,可她失误了,表现还没达到平时练习的水平,老师跑到后台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的眼泪唰唰唰地往下掉。
老师骂完走了,旁边的同学安慰她,“马上要上台了,要笑出来……”结果后半段,她演得非常好。她的性格柔软。被老师骂了也不敢出言反抗,但心里憋着的一股劲儿全泼洒在了舞台上,刚一亮相就赢得了掌声一片。把子功表演时,她把气力都使上了,刀来剑往,与她配戏的人跟不上她的节奏,都慌了。
到了第三年,老师让学员们排演折子戏,《拾玉镯》《断桥》《杨排风》……每个折子戏都有三四对学员,大家一起学,最终看谁演得最出色,最能胜任这角色,可能就此定下来角色行当,不适合的就转别的角色行当。
刘小燕最后定下的主攻方向是刀马旦。这个角色行当,要学的硬功夫最多,自然吃的苦也最多。刘小燕是听从了魏小妹老师的建议。趁这机会多学些硬功夫,年轻时流的汗受的苦都是未来的财富。
第二学年还没结束,有影像公司找剧团拍光碟,很多人争着出演,魏小妹老师力挺她这个新人。给团里打包票说“小燕能行!”最终刘小燕争得了机会,她将《送茶》中青春靓丽、古灵精怪的小花旦演得活灵活现,看到录像的人都说“很好”,拍光碟的人说,“咦,你们有这么好的演员!”魏小妹老师这才落了心。后来,她又演了《七仙女》中的七姐,《方卿戏姑》中的翠娥、《贤德记》中的刘秀英。2003年她参加江西省四特杯戏曲大赛,拿到了三等奖。
毕业时,全体学员一起排演了一出大戏《四姐下凡》,剧团请来省赣剧团的两位导演,这出戏角色多,刘小燕扮演刀马旦四姐,将个活泼善良、向往凡间的仙女演得神形兼备。
2005年剧团有了编制,刘小燕正式进入了剧团。同期学员中的20多人。刚一毕业就被市采茶剧团要走了,现在他们成了那里的支柱。
跨过21世纪的门槛,剧团迎来了特别红火的一段时光。最红火的时候,一年演出两百多场。一天就要演两三场。每年的7至9月,天气太热,剧团多是修整状态,进入10月,演出就渐渐多起来。多是村里来请的,过节、庙会。或是哪家有喜事。那时娱乐节目还不丰富。一年三节各个乡村都会叫剧团去演出,热闹热闹。春节更是下乡演出的旺季,演员们常常是初二出门,到了十五之后才返家。有的村会连演两三天,特别阔绰的村子甚至会演上四天。也有时上午演《辞店》,下午演《贤德记》,演出地并不在一个地方,中间只有一个小时转场,演员们就在路上换头饰。换服装。
那时候下乡演出,对于剧团的年轻演员来说是又苦又累又快乐的一件事。道路远没有今天这般畅达,团里又没车,一般是由请的村子派车来接,或者租车去,路上得走一两个小时。演员们头晚就将被子、洗漱用品打包好。大巴车座位不够,刘小燕和一帮年轻演员经常是坐在拖拉机或货车车厢里,车厢顶上蒙一块塑料布,闷在里面的几个人挤坐在一起。道路颠簸,几个人晕车晕得实在难受,抱头哭得稀里哗啦。
刘小燕还记得当时宜春市文艺学校有两个学生在剧团实习,赶上去乡下演出,禁不住对她感叹。“你们好艰辛啊!”可到了村里,跳下车,一路上的苦和累就被丢在了身后。几个人抱着被子、提着桶和盆子去乡亲家借宿,经常是一间大屋子里六七个人打地铺。大家在地上铺好稻草,放上被子,就算是安眠的窝了。
其实,那时刘小燕连跑龙套的机会都没有,只是在正戏开始前跳半小时歌舞。剧团招的那个班,在学习传统戏曲之外,特别增加了歌舞、小品与主持方面的学习内容,是当时的剧团团长周天兵从剧团的长远发展考虑,结合当时市场需要添加的。现在那拨学员还有一些业余时间在外担任晚会或婚庆主持,在大大小小的舞台上表演歌舞,就是当年打下的基础。
2005年,刘小燕的工资是1500元,那时跑龙套的一场演出拿5元至10元,如果没演好,比如笑场、不记得台词的话,就得扣掉5元。2015年,刘小燕的工资,除去医保、社保、住房公积金,拿到手上的是1900元。出外演出一次,主演拿70元,其他演员拿四五十元。剧团演员收入不高,所以剧团规定业余时间演员不能在外面自己私演采茶戏,但表演歌舞、小品,做婚庆主持可以,前提是不能影响剧团的演出。
2009年情况发生了变化。
网络飞速普及,娱乐样式增多,人们的业余生活有了更多可供选择的内容,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政府提倡“送戏下乡”,这一带有福利性质的举措让县级剧团失去了原来一年三节天天有人请、特别跑火的局面。
刚开始下面的乡镇对这一政策还不了解,剧团的日子还好过,渐渐地各乡镇都知道了,有了政府买单、群众看戏的福利,村镇请正规剧团去演戏的场次锐减,来请的多半是冲着老演员的名气。剧团一年的演出场次大幅缩减,人心便有些散乱。而这一政策,催生了不少业余剧团,各种缘由在后面详述。
2009年,南昌县采茶剧团又招收了30多名新学员。这批新学员进来,却没赶上剧团的好日子。直到2014年,剧团才出现转机。新上任的县文化局局长想做出点成绩,做出口碑来,到县采茶剧团调研。大家纷紛说出了压抑很久的心声:想去市里唱出自己的“声音”!文化局长反复斟酌后,最终拍板:唱,而且要唱一场大戏!
天凉好唱戏。2014年秋天,南昌县采茶剧团一派火热景象,从市采茶剧团请来了沈腊根做导演,演员们抱紧团,密赶密地排练了一个月。与此同时。剧团和县文化局也着手加紧宣传攻势,在八一公园等戏迷集中的地方,以小晚会的形式开了几场预热的新闻发布会,团里的资深演员都登台亮了嗓子,勾出戏迷的瘾虫来,吊足他们的胃口。
在江西省话剧团的舞台上。南昌县采茶剧团来了一次漂亮的“亮相”——他们不是唱一场,而是足足唱了七天!
《方卿戏姑》《秦香莲》《哑女告状》《红丝错》《排环记》……个个都是传统经典剧目。演出公开售票,襞价15至30元,场场爆满。每场演出完,都有戏迷给演员送化。
团里的年轻演员登过乡村的土戏台,登过县城的小舞台,如此标准正规大气的舞台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专业的演出于他们也是平生第一次,这对他们的精神是莫大的一次提振。
七天的演出,让南昌县采茶剧团再一次进入了公众的视线。唱响了自己的声音。省里市里的专家也来观看了演出,给予很高的评价。自此市里、县里都对南昌县采茶剧团予以重视,专门拨款让剧团排演有“南昌四大记”之名的《南瓜记》,而且以后县里但凡有大型演出,县长都会强调“必须有采茶戏”。
名气响了,剧团每年的演出稳定在一百多场,集中于10月至次年的4月间。
2017年5月25日,我到南昌县采茶剧团观看新戏《打金枝》联排。
《打金枝》是一部老戏,这次以青年演员为主,剧团想排成一出常演不衰的剧目。刘小燕扮演公主,她将公主平日的骄俏,被驸马责骂后的骄横,还有被母后教育后的羞愧、娇憨,都表现了出来。在唱腔上,她也于近来狠下了些功夫,气息和声腔比《疯癫寻子》排练时显得饱满、流畅许多。
这出戏的主要看点,在她和驸马的冲突上。两位年轻演员都表演得很到位。
2017年底,县里扶持剧团“周周演”,第一场演的就是《打金枝》,赢得一片赞誉。
戏台也如营盘,演员如流水,有人老去,就有人新生,因之戏曲舞台才能繁花似锦,始终生机盎然,美艳如故。
“底子打好了,以后遇上什么戏都不怕”
2016年9月19日晴天,采访郑元昭
郑元昭是南昌县采茶剧团外聘的导演。这几年一直缺少既有专业功底又有舞台经验、能导能演的人才,无疑是南昌县采茶剧团发展的一个瓶颈。每次需要排演大型剧目,或是准备重大赛事,他们都需要外请导演,有时从省赣剧团去请,若是那边也有剧目在赶排,就很难请到。没有好的导演,和没有好的编剧写出好的剧本一样,于一个专业剧团来说,都是一份缺憾。
初见郑元昭老师,是在南昌县采茶剧团备赛江西省第二届“汤显祖戏剧奖·地方戏曲经典传统小戏折子戏大赛”,进行最后一次排练的时候。她担任三个节目的导演,从整体编排到演员的唱念做打,都靠她来把关。最后排练邪天,三个节目的大致格局已定,就是抠一些细节,连贯整个表演的气韵,协调演员和乐师的细节配合,以尽量完善演出。
郑元昭与魏小妹年龄相仿,是多年的闺蜜。她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给演员做示范时,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十分规范。她曾在上饶地区文艺学校学了六年赣剧,是科班出身的戏曲演员。学校较为规范的一套训练课程,让她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从20个世纪70年代始。郑元昭在丰城地方剧团工作了14年,主要唱采茶戏。和很多经历过动乱年代的戏曲演员一样,有过一段唱革命歌舞、话剧和样板戏的经历。《红灯记》《龙江颂》《智取威虎山》……那个年代几乎全国各地的大小剧团都在排演这些剧目,甚至连一些普通人都能一字不错地唱出剧中的一些唱段。但对于戏曲演员,这却是备受限制的一个时期,想唱的戏不能唱。
古装戏,郑元昭演过《狸猫换太子》《女太子》《迫上梁山》《哑女告状》……2011年,她和魏小妹老师心生一念,在朋友的帮助下自己印刷了一个纪念册《岁月·爱》,书中收入了她出演过的部分剧目的照片,年代久远的是黑白照,新近的是彩照。2009年,她在丰城地方剧团建团庆典上,表演了《双玉蝉》。
20世纪80年代中期,她转而做工会工作,负责抓群众艺术,每年她都会排一出戏,积累了一定的编导经验。丰城的戏曲界也面临断层的局面,一度招了20多个人,与江西省职业艺术学校联合办学。那些新招的学生对戏曲似懂非懂。有的只会唱几首通俗歌曲,也没法子让他们一下子就喜欢上采茶戏,郑元昭在教学时就想了很多法子。琢磨编排了身段组合训练乐曲,将各种身段功夫组合起来,让学员调动眼神、表情,调动身姿、手势来表现,再逐步加入扇子、水袖、长德剑、双剑等,由浅入深,由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有了音乐的调动,有了情感的融合,日常的基本功训练就不耶么单调、枯燥了。
“底子打好了,以后他们就可以自己创新,遇上什么戏都不怕……”郑元昭特别注重基本功的打底。这是一个演员能在舞台上征服观众、挥洒自如的基础。
身段功、毯子功、把子功……郑元昭结合上海戏剧学院使用的教材《旦角身段教材》,再融入自己的舞台经验、教学心得,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教学课程。2009年,南昌县采茶剧闭和省文艺学校联合办班,她又担任老师,带出了新的一批年轻戏曲演员。现在,这批演员有的进入了省赣剧团,有的进了市、县采茶剧团。
这次南昌县采茶剧团准备参赛的三个节日,都是她做导演。《疯癫寻子》,她花费的心思最多,她故意避开了原来的录像,在创新性和表现性上下力气,吸纳不同剧种的好东西,让角也更加丰满、立体。也让演员有更大的表现空间。比如水袖功,在戏中就运用较多,人物一出场,水袖就是一个亮点,用以表现角色焦急的心情,在东张西望地寻找。后而,在表現角色疯癫状态时,也多处运用了水袖功,时松时紧,富于变化,与角色的情绪变化形成互映。
郑元昭说,无论这辈子还仃没有再登台的机会。她都会和戏曲缠绵一辈子。在她为年轻演员演示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中,都蕴含了她对戏曲的理解和深情。
“过去乡村的耳朵是被戏曲声腔浇灌的”
2016年10月8日,晴天,
南昌县采茶剧团,采访李丽芳
初见李丽芳,是在一次市散文学会组纵的采风活动中,平时也爱写点文章的她作为当地作者代表参加。在开往景点的大巴上,不知是谁提议,让她——南昌县采茶剧团的演员给大家唱一段。我因曾去采茶剧团采访过,顿时生出亲切之感,巴掌拍得格外热烈。她不推辞,走到前面拿起话筒,一亮嗓,那个脆亮。采风间歇,几位女作者跟着她在空地上学起了水袖和身段。戏曲的魅惑,于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深切。
再见时,李丽芳在舞台上忙碌,我坐在台下观摩。那是南昌县采茶剧团为备战“江西省第二届汤显祖戏剧奖·地方戏曲经典传统小戏折子戏大赛”,进行南昌赛区选拔赛前的最后一次排演。李丽芳表演的《梅香》唱段,是剧团的三个备选节目之一。
嗓子确实好!但因有丫刘小燕的唱段排演在前,李丽芳的身段、动作就显出了不足。魏小妹老师边看排演边给我介绍,个子不高的演员须得穿有内增高的鞋,圆场就会显得不够流畅轻盈,而一趟圆场走下来演员会觉得吃力。
这次参赛采取自由报名方式,团里的3个节日都是女演员担纲。似乎在先期的排练中,刘小燕与黄水玲与导演郑元昭配合得更为合拍、默契,而李丽芳总是在细节编排上有“自己的想法”,到后来这一段唱就成了,她自己琢磨的独角戏,靠她一个人磨。但缺了导演的“另一双眼睛”和头脑,十多分钟的戏到临赛前的最后一次排演还是疙疙瘩瘩、时断时续,有些地方她的动作、身段还没编排到位,而不得小停下来重新调整、琢磨。对于导演的意见,李丽芳似乎不肯全然听从,最终的效果,她自己也觉还不满意。可时间紧迫,之后还有黄水玲的《柳氏教子》需要排演,只能由李丽芳自己回去再琢磨了。
在几天后的南昌赛区选拔赛上,李丽芳落选了。对于她来说,这足很多年来自己主动努力争取的一次机会,但是没能把握住。
选拔赛后的一天上午,我在她的办公室采访了她——
李丽芳记得很清楚,她到南昌县采茶剧团那天是中秋节前夕,第二天团里发中秋月饼,她这个新进团员也有一份。那时二十刚出头的她,早在县里的各种文艺活动、比赛中拿过一些奖了。她爱唱戏,做教师的父亲算得她的启蒙老师,小时候常常没进家门,就听到了唱戏的声音,不是父亲在唱就是收音机里播放的,熟悉的咿咿呀呀腔调仿佛一根勾引的手指,让她不由得加快脚步,雀跃着跑进家门。
村里住进了一批知青,其中叫安生的一位住在她家。知青们在公社搭的泥巴台子上唱戏,五岁的李丽芳和一群孩子簇拥在台下,听得出神。过去乡村的耳朵是被戏曲声腔浇灌的,戏曲到哪儿都受欢迎,被村民们追捧。
第一次登台,李丽芳才五岁,她和哥哥扮演《秦香莲》中的春妹、冬哥,没几句台词,可脸蛋被描上油彩、小身子着上戏服的那种兴奋感、眩晕感,却是终身难忘。那台戏是李丽芳的父亲编导的,知青们是主角,以前他们只在黑白电视机上看过、在收音机上听过这出戏,自己表演还是第一次,且是在公社的舞台上。
从那以后,自学过几场戏的父亲兼任了业余剧团团长。他们唱采茶戏,也唱京剧样板戏,后者是走过十年动乱年代的余韵。李丽芳爱跟在业余剧团后面跑,跑着跑着就会唱上那么几段了。每逢农历二月十五日,李丽芳所在的南山村就热闹成了一处涡旋,村里准备了极其丰富的集体庆祝活动,常规节目有唱戏、舞龙灯、舞采莲船。才六岁大的李丽芳在传统剧目《方卿戏姑》中扮演过表姐身边的小丫环彩萍。那方舞台已经不同于村里的泥巴舞台,小礼堂可以容纳上千人,分有上下两层,还有个小阁楼。唱大戏时,连阁楼上都挤满了人。终于有一年,因听戏的人太多,小阁楼的木板被踩垮了。
李丽芳天生有一副好嗓,在学校里她爱唱歌,唱《天女散化》,唱《枉凝眉》,唱“洪湖水浪打浪……”唱李谷一的民歌,唱苏小明的歌,唱电视剧里的插曲,听着《每周一歌》自己记下曲谱。回到家她就唱戏。那时父亲着力培养两个年轻女孩,一个唱青衣,一个唱花旦,李丽芳就在旁边看,似乎没有她不喜欢的戏,喜欢的自然而然就入了耳、进了心。采茶戏《方卿戏姑》里的翠娥,她也能唱了……1990年,在全县百台文艺会演中,李丽芳担任主持。还自己编、创、演了《七仙女下幽兰》,引来好评如潮。
李丽芳是考进剧团的。南昌县采茶剧团竞聘上岗的新团长——周天兵,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招人。考试内容是音乐理论、试唱(将一段简谱唱出来)、即兴表演(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最后录用了十四人。考进班后,剧团请了省京剧团的两位老师来教他们基本功,腰腿功夫首当其冲,每天压腿、下腰,之前没有这方面功底的李丽芳,直练得腿抽筋、腰生疼;学形体表演,文戏练水袖,武戏把子功。经过半年的强化训练,1995年11月李丽芳终于正式进入南昌县采茶剧剧团,成为一名有编制的演员。
第一出戏她演《金莲送茶》中的金莲。1996年,在南昌市山茶花杯民間艺术调演中,她代表南昌县参赛,凭《送茶》拿了一等奖。
采茶戏是“草根剧种”,适宜生存的土壤是广大的乡村,广大的民间。那时剧团气象一新。大家伙儿都肯出力,一年演出两百多场,主要是在乡下和周边地区。演出的节目以传统戏曲为主,但通常会在前面加演半小时综艺歌舞节目。李丽芳扮花旦,《方卿戏姑》《金莲送茶》《磨难记》《排环记》《合明镜》……她都演过。现代歌舞节目,她也演。有时候一天演出三场,还不在一个村,她和演员们常常是带妆奔波在赶场的路上。或是在车上补妆、换装。那时她刚转正,每月拿300多元工资,而一次演出可以拿到十几元补助(主要演员拿十五六元,普通演员拿十二三元)。
剧团组队到广东演出时,她也去了,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
在南方更加现代化的都市,歌舞节日似乎更受欢迎。剧团是与当地的民间艺术团合作,现代歌舞占了节目单的大半江山。同样是赶场奔波,加上身处异地睡眠质量差,有时候李丽芳在车上盹着了,从一个演出点睡到下一个点。
好景并不长久。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众多的艺术形式兴起,歌舞厅不再时兴,观众也不再满足于传统戏曲的慢节奏、温吞吞的表演方式,热辣劲爆的歌舞更能迅速点燃他们,但靠剧团的演员很难撑起整台的歌舞节目,演出场次不断地下滑……李丽芳又回到了家乡,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却不是想象的那般精彩。她将心收缩起来,忙起了人生大事——生娃。
2001年,剧团又招收了一批新人,已是剧团老演员的李丽芳担任班主任。30多个学员,有些在戏曲方面是零基础,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同样是高强度的培训,然后新人们跟着剧团的老演员边看边学边演边磨。到2008年,剧团下乡演出时,放眼看去,靠的就是这一批年轻演员了。
2009年,剧团又招了一批。这次新人们学习的时间是三年,剧团想培养一批功底扎实、日后可堪重任的接班人、传承人。而这时,李丽芳却不在剧团了,她办理了停薪留职。
经历过剧团红火时期的人,似乎比新人们更难接受剧团的衰颓现状,演出场次锐减,仅靠菲薄的工资,生活上难以宽裕,而孩子慢慢大了,家里处处都要用钱。李丽芳想另找一条出路。
可最终,她还是回归了剧团,说是出于对戏曲的热爱也好,说是回归初心也好,说是不舍也好……在外部环境越来越不利于戏曲生存发展的境况下,唱了多年的老戏曲人还是戒不掉这份“瘾”,这“瘾”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与她融为了一体,再难剥离。
2010年3月,李丽芳回到剧团,正赶上江西省中青年戏曲会演,她投入到紧张的备赛中,可惜未能获奖。
在剧团唱了20多年戏的李丽芳,说戏曲是有深厚底蕴的艺术种类,而不仅仅是有些人所认为的用以消遣的小曲小调,只可惜时代的流变、社会的变迁让属于戏曲的“好时光”不再,于她的戏曲生涯,这是一份挥之不去的遗憾。
采访中,她向我回忆起20世纪80年代看戏的景象,眉眼瞬间闪亮了。那时是在剧场里演出,不大的南昌县城。却有规模和形制都挺不错的剧场,因为这里的入素来爱看戏,有看戏的传统。那时的舞台、道具都雅致有味,一点儿不马虎、不潦草。戏曲在年幼的她眼里,也是雅致的,炫亮的,有种强烈而独特的美。这美,将她吸引向了戏曲。
等到她如愿考进了剧团,在大剧场演出的机会却没那么多了,剧场让位给了更加缤纷多彩的娱乐活动,而剧团多在各乡镇的剧院包场,或在乡村的土戏台上演出,小时看戏那种庄重乃至神圣的感觉,却是再也找不回了。
但瘾,已植根在她的身体里,再难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