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房租赛跑的年轻人
2018-05-14魏晞
魏晞
2018年4月25日下午四点,装修声笼罩着深圳龙岗华区坂田片区新水围村,不刺耳,但持续不断,让人有被干扰的感觉。
21岁,刚刚从深圳市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半年的琪琪绕着村里的每一条巷子,把每一张贴在布告栏的寻租启事都细细读了一遍。看到合适的户型,她挨个拨打电话联系房东,希望有机会看房。不料,打出去6个电话,对方均告诉她,房源已经出租。
琪琪只是摆摆手,没有表露出一点伤心,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身高174厘米的她主要靠着模特兼职赚取收入,空余时间就参加英语培训,直到近一个月,才计划找一份正式稳定的行政类工作,以及租一套1000元以内的房子。但认认真真找了一个月,她依然没有达成这两个心愿。
在看房子的路上,琪琪把“现实一点”、“现实是最重要的”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但也会反复提到如果能住进理想的房子,她的日子会更有奔头。对于未来,她一脸期待:“找个好一点的,收拾收拾还能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多有面子啊。”
在琪琪们所理解的“未来”里,挥之不去的还有一个内容:房租会上涨,它可能会蚕食收入上涨的预期。这推动着琪琪们寻找租房的步伐。这个未来,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后,总之它将是一个房租上涨的时代。
在朦胧之中,他们从各个利益主体对“万亿房租市场”的抢滩介入,从各种分析中,已经看到了房地产的“转型”趋势—从房价上涨到房租上涨。而现在,他们正站在这个转型期的起点,是最先感受到它的痛点的人。
上涨的租金
租金上涨已是大势所趋。2018年2月、3月,深圳市的房租有了明显上涨的趋势。王逸亲身感受到了租金明显上涨这样一个变化。
她和一个初中同学合租住在龙华区鑫海公寓,共同分摊房租,2017年3月入住时租金是2480元,到了6月份涨到2780元,再到2018年3月,已经涨到了3180元。上涨700元租金,分摊到王逸头上是350元。这意味着,王逸努力了一年才增加的500元薪水,几乎都用来支付上涨的租金。
1993年出生的王逸是广东汕头人,在东北读完大学后,2016年夏天来到深圳一房地产企业从事会计工作。自2017年3月转正起,她的工资是4000元。2018年的春节,她第一次涨薪水,每个月多了500元,钱还没有在口袋里捂热,就交了租金。
这反映出像王逸这些毕业三年内,年龄在21~26岁之间的深圳年轻租客们,普遍对租金很敏感,其偏好和选择,与家庭型租客和毕业已久的白领不太一样。由于刚毕业,收入有限,他们倾向于选择城中村里农民房改建的青年公寓,或是距离市区较远的小区房,作为安居之所。在户型上,如果找不到认识的朋友合租,他们青睐单间或是一房一厅;在租金上,他们倾向于选择800~1500元范围内的租房;在位置上,他们倾向于住在地铁站附近,方便上班。
如果把时间拉回2011年,有三成深圳租客选择租住在福田区,但随着地铁如同八爪鱼一般伸向深圳的边缘,这些租客主要分散到龙岗、宝安、龙华这三个区,其中龙华区的租客比例增加最快。
这些偏好导致这些年轻租客们在这次租金上涨的浪潮中受影响颇大:由于租金基数低,关外区域的涨幅比关内明显,农民房的涨幅比小区房和长租公寓明显。即,由于城中村农民房的租金大幅上涨,原先支付低房租的年轻租客最先过上收入与房租赛跑的日子。
王逸明白,她每年的涨薪将帮助她承担越来越大的生活成本。只要房租不上涨至远超她每月收入的1/3这个临界点,她就还能在深圳继续拼搏下去。
记者在布吉、坂田、红山等关外热租区域走访发现,小区房的单间房房租普遍稳定在2500元以上,同样的户型在城中村则由1000元左右上涨到1200元以上。如果求租者愿意接受合租,1800元就能拿下小区房。根据深圳链家研究院统计,对比2011年,2017年龙华区的套均租金上漲了81.3%,龙岗区的单位租金则上涨74.5%,领涨全市。
关外涨幅明显,与诸如大型商业超市、学校、公园等配套设施的建设不无关系。最直接的例子是,2018年3月,因布吉华润万象汇开业在即,无论户型大小,龙岗区布吉区域每套租房平均上涨了300元。
面对租金上涨,王逸的心态既乐观又着急。对比鑫海公寓里其他有家庭负担的租客,她自称是“工资能跟得上房租上涨,又不用考虑买房”的未婚月光族。她未来每半年月收入能上涨一次,一次500元,也就是每年月收入能增加1000元。这些钱,未来有可能都要花在房租上。
再舍不得,也要舍得。王逸明白,她每年的涨薪将帮助她承担越来越大的生活成本。只要房租不上涨至远超她每月收入的1/3这个临界点,她就还能在深圳继续拼搏下去。
但房租上涨依然带给王逸想法上的变化:她比刚毕业时更想赚钱了。开源节流,就是她为应对房租上涨而想出的制胜办法。她下定决心开始发展副业,或是找一个更高薪的工作,再不行就换一个更便宜的新租房。
难觅的租房
从4月初开始,天生行动派的王逸一有空闲就投入找新房子的大计中。
在寻找的过程中,王逸全程皱着眉头,也不吭声。突然,她把手机重重地丢在床上,再也不看一眼:“根本就看不到一间适合的房子,可以吸引我去现场看的。”她总忍不住将网页上展示的租房与鑫海公寓作对比,越找越失望,越找越烦躁。
在深圳白石龙地铁口,两个自称是鑫海公寓管理处的业务员带着记者看房子时介绍,目前1000套房间里,仅剩2间单间和5间一房一厅。而距离鑫海公寓一公里的鑫茂公寓,已经没有空余的单间或一房一厅。“我们每天带来看房的人,是房源数量的五六倍。”两个业务员用“火烧眉毛”的比喻,劝说记者快点租房。
4月25日晚上7点,琪琪跟着管理员爬上八楼,带着喘气走进了管理员力荐的单间。细细环顾四周后,琪琪眼里藏不住喜欢。她毫不掩饰地招呼着记者快去厨房和卫生间看看,说这里干净又相对宽敞。
这是一栋距离五和地鐵站步行3分钟的正在改建的农民房,楼道里装修工人忙着粉刷墙壁,地面泥泞,许多家电还没来得及拆开包装。但从楼道和每一间租房里黄绿相间的墙壁背景,可以窥见将来这栋青年公寓的年轻气息。
改建城中村农民房为青年公寓的浪潮,始于2017年。改建后的青年公寓装修洋气、价格低廉,为刚毕业的来深青年提供了新的租房选项。
在琪琪眼里,这间租房唯一的缺点是房租需要1280元。对她而言,这需要压缩饭钱才能匀出。
在她正准备组织语言,与管理员讨价还价时,突然间,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女生走进来:“这间房间我们已经订了。”说罢,她们一屁股坐在房间外的沙发上,掏出手机,低头玩了起来,不再看管理员一眼,隐隐有宣示占领权的意味。
琪琪的神情明显有些泄气和无奈。她已经轮轴转了一天:早上六点起床做模特的兼职工作,下午参加了一场面试,结束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坂田附近找房子,一刻都没有歇过。她急切地希望快点找到租房,免得再过几天房租又会再度上涨,而拖得越久,这种可能性越大。
管理员留意到琪琪的神情,神神秘秘地拉着琪琪下楼。走到无人处,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小声暗示琪琪马上付钱能抢到这间房子,因为那两个女生还没付定金。他不管谁先来到房间,谁先口头预订,反正谁先付定金,房子就是谁的。
但模特兼职的收入不固定,稳定的工作还没有找到,琪琪一时间掏不出这笔钱。在琪琪每个月的固定支出中,1500元的英语培训分期费占了一大头。她宁愿住得差一点,也不愿意把英语培训课程暂停或转让。她视英语培训为上进心的标识,渴望通过学习英语口语,将来有机会去深圳CBD上班,成为光鲜的白领。
这也意味着,假如琪琪将来每个月赚4000元,除去必须偿还的培训费1500元和给妈妈的生活费1000元,她仅剩1500元支撑一个月的生活。再加上模特市场越来越差,她对收入跟上房租的涨幅没有信心。
离开后半小时,管理员给琪琪发了一条微信,语气中带有催促之意:“姐,其他房子看完了吗,我们这边要不要定?”琪琪把手机对话拿给记者看,情绪也有了波澜:“我也急啊,我都找了这么久了,但是这个太贵了。”
边缘的生活
地铁三号龙岗线搭载的,除了有顺着地铁沿线来来回回找房子的琪琪,还有选择去离市中心较远的区域租房子的纪立。每一个夜晚,纪立在地铁三号龙岗线上,望着窗外一路的风景:楼房越来越矮,灯火越来越暗。这提醒着他,地铁正开往城市的边缘。
她急切地希望快点找到租房,免得再过几天房租又会再度上涨,而拖得越久,这种可能性越大。
25岁的纪立从中山大学研究生毕业以后,在深圳从事着媒体记者的工作。他自嘲思想传统,特别“老干部”,对房租坚持自己的想法。他想把辛辛苦苦赚的钱更多地花在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上:文学、诗歌、写生、旅行……总之,不是房租。为此,他对长租品牌公寓持抵抗的态度,因为其中的利益方太多,连清洁管理费都要另外计算,特别不值得。
他租住在龙岗区天昊华庭小区30平米的单间,每个月房租只需1500元。该小区是为建设大运场馆而兴建的拆迁安置小区,楼盘很新,但去一趟33公里外的CBD,几乎要横跨半个深圳。从住处出发,纪立需要搭乘10分钟的公交车,再转乘地铁三号线,22站以后才能到达CBD附近的福田区购物公园站,单程耗时一个半小时。
纪立也考虑过重新寻找离市区近一点的房子。他在4月份去了趟龙岗区布吉片区,在中介介绍下看了两套房子,都觉得2500元以上的房租太贵。中介揶揄他,既不想花钱又想住得好。
然而,低房租并不能帮助纪立舒舒服服地过上没有被剥夺的生活。每次看到房东没有工作,依靠着房租能过上开跑车、美女缠绕的生活,纪立总忍不住暗暗在心里比较,尽管房租仅占他每月收入的1/6,尽管他忍受着交通不便,尽管他勤勤恳恳工作,认认真真生活,他还是逃不开为房东打工的事实。他羡慕不用参与赛跑的房东。
论学历、论工作、论社会贡献,纪立一点也不差。他也希望有一天能像房东一样过上轻松自由,不用为房租拼命工作的生活。这个想法导致他越发不愿意掏钱支付高昂的房租,住得离市中心近一点。
在这场与房租赛跑的竞赛上,与纪立截然不同的是,王逸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不再找新的租房,继续租住在鑫海公寓里,实在不行就借用蚂蚁花呗、借呗的额度,维持基本的生活费。“有时间花力气找房子,不如拼命赚钱交房租。”
即便知道深圳不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归属地,王逸仍然拒绝计划回老家的归期。她更加努力地加班,准备趁着年轻,赢得这场赛跑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