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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西方:马克思归来

2018-05-14雷墨

南风窗 2018年10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学者马克思

雷墨

“重读马克思”近年来已成西方的一个社会现象。发端于西方国家的金融危机,无疑是最重要的触发因素。事实上,马克思主义诞生100多年以来,每当资本主义出现重大危机,西方社会总会有人想起马克思,同时也会出现一波“重读马克思”的热潮。因为离开马克思主义,就无法理解资本主义,既无法理解它创造财富的能量,也无法理解它制造危机的能力。这是为何在21世纪的今天,马克思主义依然具有生命力,依然带有时代感的重要原因。

“毫无疑问,马克思会认为这次危机是个完美的案例,说明资本主义是‘一个魔法师,但无力再控制自己唤出的魔鬼。”加拿大学者利奥·帕尼奇在《十足现代的马克思》一文中这样写道。在西方左翼学者、希腊前财长雅尼斯·瓦鲁法基斯看来,马克思主义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以证明模式内在的不可持续性来挑战资本主义。这个模式内置剥削的基因、内含制造不平等的动力,已被历史多次证明。

不过,马克思主义再次被尊重,并不能说明西方已将其奉为圭臬,它在整个西方世界也远未占据主流。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初,西方左翼思潮热衷讨论“资本主义出现内爆”,近年来有些讨论开始悄然转向“资本主义何以幸存”。但危机过后,不会一切照旧。西方社会这波“马克思主义热”,出现的时代背景有某些不同于以往的独特之处。这意味着,即便马克思主义热潮退去,其在西方社会的存在感也会得到增强。

马克思归来

德国东部有一座城市名叫“卡尔·马克思市”。这座原名为开姆尼茨的工业城市,马克思生前多次与恩格斯造访,实地考察当时的工厂、工人状况。东西方冷战开启不久的1953年,东德政府将这座城市改名为“卡尔·马克思市”。柏林墙倒塌的1990年,该城又改回称开姆尼茨市。2010年,也就是金融危机爆发两年后,当地政府恢复“卡尔·马克思市”的名称。一座城市名称的变更能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在马克思的故乡德国,其意义尤为不一般。

英国路透社2008年的一篇报道,提到了这样一项调查数据:在东部德国地区,有53%的受访者认为自由市场经济“不可持续”,有43%受访者表示想回到社会主义时代。这个数据创下了德国统一后的新高。英国《卫报》写道,马克思去世后安葬在伦敦北部的海格特墓地,但他依然活在很多德国人心中。据报道,德国目前有超过500条街道以马克思命名,这些命名绝大多数都发生在进入21世纪,尤其是金融危机之后。

城市、街道的更名,只是“马克思归来”的表现之一,而且绝不只是一种“德国现象”。英国是马克思的第二故乡,也是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地。为了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伦敦的马克思纪念图书馆,在5月5日举办大型国际研讨会,邀请世界多国学者与会,探讨马克思主义的时代意义。英国工党影子内阁财政大臣约翰·麦克唐纳在会上发言。英国的社会主义工人党,也将在5月19日举办主题为“马克思与当今世界”的研讨会。

2015年英国大选,工党提出的竞选纲领是“只有劳动者成功英国才能成功”,呼吁“建设一个重新为劳动者服务的国家”。约翰·麦克唐纳自称马克思主义者,在议会公开推荐阅读《资本论》。麦克唐纳的政治盟友、工党领袖杰里米·科尔宾,在议会被问到是否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时,他回答说,“所有伟大的经济学家都对我们的思想产生影响”,从马克思身上我们可以学到很多。某种程度上说,马克思主义被“妖魔化”,在西方政治体系内部正在成为过去时。这种趋势在希腊、葡萄牙等左翼政党实力强大的西方国家,体现得尤为明显。

更重要的“回归”发生在学术、思想领域。加拿大约克大学教授马尔切洛·穆斯托在题为《马克思—伟人回归》的文章中写道,如果说一名作家永恒的青春包括他不断激发新的想法的能力,那么可以说马克思无疑依然年轻。英国著名左翼学者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指出:“过去数十年里,人们以为市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宗教信仰而缺乏现实性。马克思早就曾警告过,以剥削为本的资本主义终将自我摧毁。”

“一个幽灵正在德国大学里徘徊。”德国《明镜》周刊的一篇文章,这样描述近年来德国大学生“重新发现马克思”的现象。该文章提到,越来越多的大学出现了学习、讨论《资本论》的活动。而且,这同样不单是“德国现象”。2012年,英国社会主义工人党组织了一次长达5天的名为“马克思主义2012”集会,参与者大多数是年轻人。该活动的一位组织者表示,重燃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尤其对年轻人来说,主要是因为它能提供一种分析资本主义的工具,有助于理解我们正身处的资本主义危机。

重读马克思

危机来临时想起马克思,这在西方国家历史上可谓一种常态。伦敦的马克思纪念图书馆,正是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深重的1933年建立的。当时,西方国家也曾出现过马克思主义热。

历史上,危机之后资本主义都经历一轮大发展,同时也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热的一轮大退潮。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这种现象也很突出。俄罗斯全球化与社会运动研究所学者鲍里斯·卡戈尔里茨基曾写道,苏联崩溃后,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先进或者哪怕是有影响的理论流派,在东欧国家变成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离开马克思主义,就无法理解资本主义,既无法理解它创造财富的能量,也无法理解它制造危机的能力。

但这次或许不太一样。越来越多西方年轻人开始青睐马克思主义。关键的不同在于,这些年轻人出生在冷战后时期,不会如西方主流意识形态那样,本能地把马克思主义等同于苏联模式,更不会本能地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意识形态上的洪水猛兽。英国《卫报》的一篇文章提到,1992年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资本主义不可颠覆—对这些年轻人想象力的桎梏,要比对他们的长辈们更小。也就是说,他们能以更超脱、更客观的心态看待马克思主义。长远来看,年轻人思维方式的微妙变化,不可能不对西方社会产生影响。

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在《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一书中写道,马克思彻底改变了我们对人类历史的理解,这是连马克思主义最激烈的批评者也无法否认的事实。他这话放在西方年轻人思维变化的背景下,或许更加意味深长。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称:“几年前,一种强大的意识形态—对无拘无束的自由市场的信仰—几乎将世界经济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马克思主义在心态上更加超脱,以及对新自由主义幻想的破灭,同时在西方年轻人中发挥作用。

“这是一个向马克思的意识形态学习的时代,没有其他的时代能与之相比。”美国进步行动基金中心学者马特·伊格雷斯亚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的变化。在某些学者看来,这种变化早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就出现了。英国学者纳森·沃尔夫在写于2006年的《当今为什么还要研读马克思》中写道,没有至少是对马克思思想的粗线条的评价,我们将根本无法把握当今世界,以及当今思想界的许多方面。

对于西方社会来说,“重读马克思”可能不会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必须面临的现实问题。长期以来,批评马克思主义过时的一个重要论据是,《资本论》中描述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阶级对抗,没有跟上时代的变化。的确,《共产党宣言》发表后不久,英国工人的工资开始大幅上涨,这一趋势随后波及欧洲其他国家与北美。自那以后,西方国家的阶级矛盾大幅缓和。后来,西方资本主义体系更是“自我调节”为福利国家。

根据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观点,这种调节在政治上反映为“阶级政治”转向了“身份政治”,无产阶级“中产阶级化”。美国学者安东尼奥·奈格里与迈克尔·哈特在《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一书中更是乐观地断言:那个被马克思寄予厚望的工人阶级,已经被资本主义的身份政治治理实质性地吸纳为帝国的一部分。这只是一种幻象。

特里·伊格尔顿在《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中写道,资本主义的捍卫者们在批评马克思主义陈旧过时的时候却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如今资本主义世界的不平等程度甚至可以与古老的维多利亚时代相提并论。美国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瑟夫·斯蒂格利茨,2011年撰文批评美国的金字塔社会称:“美国现状是1%的人拥有,1%的人统治,1%的人享受。”美国主流经济学家克鲁格曼称,美国不平等的增加体现为“寡头政治崛起”,现在的美国社会更趋向阶级化。

马克思主义被“妖魔化”,在西方政治体系内部正在成为过去时。对马克思主义在心态上更加超脱,以及对新自由主义幻想的破灭,同时在西方年轻人中发挥作用。

等待马克思

不过,“无阶级社会”神话的破灭,并没有反映到美国主流政治中。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曾被右翼人士称为“马克思主义者”,他对此回应说:“站在峰顶上的富人变得越来越富,而太多的家庭却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债务。这不是阶级斗争,而是国家福利问题。”奥巴马的这种立场,目前依然是西方政治的主流。英国首相特蕾莎·梅曾在2017年9月一次讲话中说:“在合适的规则与制度下运行良好的自由市场经济,是人类集体进步所创造的最佳良药。”

2014年11月,第11届“历史唯物主义年会”在伦敦举行,与会者讨论的话题是“资本主义何以幸存”。2008年的金融危机席卷整个西方世界并波及全球,但不可否认的是,资本主义再次展现了不容小视的自我调节能力。危机之初,新自由主义思想在西方发达国家也不受待见,但如今又出现了明显的回归迹象。俄罗斯学者鲍里斯·卡戈尔里茨基认为,金融危机虽然标志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的终结,但却绝不意味着与其相伴而生的进程的结束。

在希腊前财长雅尼斯·瓦鲁法基斯看来,新自由主义回归,与西方左派的没有话语权有一定程度的关系。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从经济层面解读人的自由是马克思的独创,但西方社会民主党以及左派却把对人的自由的解释權,让给了新自由主义。2010年,加拿大约克大学举办的“历史唯物主义年会”也流露出失望:“经济危机在破坏正常的经济秩序时,也会带来一些政治机遇”,但“自这次危机以来,是统治阶级,而不是工人阶级,抓住了这次机遇”。

“我们在等待一位现代马克思,他可以拿出对现有经济正统观念的尖锐批评意见和变革计划。”美国学者约翰·费弗在2011年一篇题为《下一个马克思》的文章中写道:“如果下一位马克思正在某个地方奋笔疾书,未来可能会出现迥然不同的经济体制。”美国学者查尔斯·肯尼把希望寄托在西方中产阶级身上:“中产阶级从来都不是对革命最热情的阶级,但却是最有效的阶级。”西方政治生态正在发生变化,只不过,历史是各种合力综合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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