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高增长下的宁静
2018-05-14韦星
韦星
西藏,向来以奇特壮美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人文色彩,吸引着国内外游客。而最近几年,它正在放射着另一种光芒—经济增长。
十年前,当国际金融危机悄然逼近,全国很多快速发展的“大块头”随即进入深度调整期,经济增速放缓,超过两位数的增长渐渐已不可见。唯独西藏,一直保持强劲而平稳的发展势头。
自1993年起的25年来,西藏一直保持两位数高速增长,最近五年,“争8保7”是许多原来的经济明星地区的“新常态”,而西藏的增速一直稳居全国前三。经济快速发展,不仅使西藏以现代文明的外壳和硬件与世界各地实现无缝对接,同时让人们发现了现代和传统杂糅而出的另一种深沉魅力。
自治区的人们一直对现代化发展保持开放接纳态度,但同时,这片土地上的心灵从来没有被物欲驾驭过,机器等工业社会的产品,一直只是宁静生活的辅助。
“假如墨脱通公路”
一直以来,何为文明,何为进步,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特别是西方国家快速发展后所诱发的环保、气候等灾难,正在拷问激进现代化的模式。美国社会哲学家芒福德认为,文明的进程是村庄文化逐步向城市文明退让的过程。
西藏似乎不一样。一名在西藏工作和生活近10年的观察者的经历,提供了不一样的文明视角和对现代化的理解。
2009年,19岁的张文婕从家乡广东出发,前往3600公里之外的西藏墨脱县背崩乡小学支教。
来自经济发达地区,张文婕清楚经济发展、现代化进程可能对地方原生态和文化带来破坏,进而摧毁这个地方所延续下来的千年文明传统。来自现代都市的很多现代人,也都持这样的观点,因为在现代都市的快速发展中,他们逐渐看不到曾习以为常的清澈目光和本質淳朴。
一开始,张文婕也反对这样的“现代化”和“文明进程”,不过,在班级课上,她改变了自己的“成见”和“自私”。
她告诉《南风窗》记者,一次课上,她定了个题为《假如墨脱通了公路……》的作文。学生的文章让她震撼,“有的说奶奶一辈子都没出过墨脱,假如公路通了,他希望带奶奶出墨脱,去北京游玩一趟;有的说,长大了,我要考驾照……”总之是,同学们对外界充满期待。
在西藏,人们有了重新审视现代文明的机会,有了观摩传统和现代完美杂糅的参照物,可以避免文明和现代化所诱发的尖锐对立和发展悖论。
这些作文让张文婕内疚:曾几何时,多少现代人为了满足“私欲”,希望某个地方长期停滞、活在“不发展”的过去和历史中,仅仅因为这样让他们感到舒服,但很多人看起来的舒适,可能是当地人急需挣脱的。
另外,中国藏族文化不仅对外来文化、对现代化有足够的包容和吸纳精神,同时又对他们的传统文化持承续态度。张文婕说,在西藏,可以一边玩ipad,一边过着很传统的耕读生活,享受着天人合一、万物有灵的生活状态。
在西藏,人们有了重新审视现代文明的机会,有了观摩传统和现代完美杂糅的参照物,可以避免文明和现代化所诱发的尖锐对立和发展悖论。
现代的壳和传统的魂
去西藏旅游的人们,除被一路壮美的自然风光吸引,也被一天之内可感受的四季变化诱惑着,但这些都还只是外在因素。
人们真正喜欢西藏的,是因他们可以在西藏寻找到另一个源自内心的平和与安逸。西藏的发展一直比较平稳、人们的心态也很平和。来到西藏的人,不需四处提防;自驾游到西藏,他们在路上也不用担心会“被碰瓷”。
相反,他们感受到过去家乡曾有、如今已消失的礼俗文化。
决定到西藏定居和发展前,余友心已在北京工作和生活20多年。彼时,对一个已是42岁的中年男人来说,换个地重新开始,需要很大魄力—除非要去的地方有足够魅力诱惑和驱使自己。
西藏具备这样的魅力。“我是带着文化朝圣者的心态而来的。”今年4月底,西藏画院顾问、78岁的余友心告诉《南风窗》记者,西藏人不拒现代又不弃传统,在这里可寻找到现代的壳,也能找到传统的魂。
在老家,余友心总能发现:红白喜事前,大家都会在院子里用白灰画一些图腾物,但后来就渐渐消失了。很多文化和习俗也在同一个时间进程里灭失,包括邻里“换工”等温馨的、自愿合作式的集体劳动记忆。但在西藏,他找到儿时的这些温馨场景和记忆。
“这就是我一直待在西藏的原因。”余友心说,在这里,不仅可以享受到现代化发展成果的红利,也可以寻找到儿时的记忆和传统。
现代和传统在西藏相得益彰,这是西藏对余友心们的“致命诱惑”所在。
西藏平均海拔4500米,因高寒缺氧,这里一度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区域。交通、气候所带来的自然屏障,也使西藏在过去和内地的连接上,存在较多困难。也因此,其一度被外界认为是封闭而保守的。然而事实上,开放包容一直是藏文化的特点:在南边,它向印度、尼泊尔等国家学习;在东北面,它向汉族地区学习;在西北,它向中亚地区民族的文化学习。
西藏有1700多座寺庙,4.6万僧尼,200多万信教群众。几乎全民信教的少数民族文化传统,使得内地人一到西藏,就能明显感觉到不一样的氛围和文化属性。在西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拉萨,行走街头,随处可见很多藏民一手摇着转经筒,一手捏着佛珠、手串,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行走。
每天的傍晚到次日凌晨,布达拉宫四周和八廓街一带,以及大昭寺门前广场,随处可见藏传佛教信徒在磕长头,他们口中念咒语,旁若无人,三步一叩首地朝拜。结束了,他们拾起手机,背着垫子,牵着孩子的手,走过密密匝匝的现代饰品店,穿过驻足观看的游人,安静回家。
西藏大学教授、艺术学院院长觉嘎告诉《南风窗》记者,藏族人不强求别人和自己拥有一样的信仰,他们追求的是相互尊重和相互包容,也因此,在和中华民族其他成员之间的交流中,容易达到一种很平和的状态。
2013年11月,墨脱通了公路,这是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级行政单位。以前,出墨脱的人要靠走路翻雪山,道路之崎岖险恶连马都不能走。走出墨脱需好几天,一些藏民会在沿途的山洞搭灶台生火热酥油茶、糌粑,此时,每个人都发现,山洞里一直备有柴火,而每一个享受了前人提供的柴火的人,也在离开前为后来者备足柴火。
“现代社会很多人都想占便宜,他们却在为别人着想。”余友心说,过去36年的在藏生涯里,他对藏文化要比其他人理解深些,包括对藏民生活的理解。
现代化进程中的平静
觉嘎是拉萨市当雄县人,县城距拉萨180公里,过去回家需要开一天的车,下车后,自己也是满身灰泥,如今驱车只需要3个小时。
不只当雄县,整个西藏,99%的建制村都已通公路,截至2017年年末,西藏公路的通车里程达8.9万公里,比上年增加7000多公里。畅通的道路带来游客的急速增长,去年西藏接待游客达2500多万人次,而十年前的2007年,西藏接待的游客只有400万人次。
更方便的交通和更多的游客,带来了他方物质生活的多元参照,但这并没有改变藏族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定义。
什么才是理想的生活?这是一个伴随人类文明进程不断需要回答的问题。“西藏本身就是理想的状态。”余友心认为,西藏这种不拒现代,不弃传统的生活方式,且能将两者杂糅得很好,甚至内化为西藏人生活中的一部分。
余友心刚到西藏时,常下牧区挖掘素材、拍摄和画画。他发现,夏季很多虫子跑到路面时,藏民担心虫子被车轧、人踩,就拿扫把到路上把虫子扫到路边的安全地带。
在牧区的草场上,老鼠较多,政府派人在草场上放一些老鼠药,但藏民总偷偷把老鼠药藏起来。这和他们的信仰有关,佛教惜生,“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藏族人一般只吃牛羊等大型动物,在他们看来,人要生存,不得已而杀生,那就尽量选择大型动物,这样可以减少杀生的数量。
“这是藏民非常善良和可爱的地方。”余友心说,下乡时,他经常到牧民家蹭饭,藏民总会拿出最好的食物热情招待他,他感觉过意不去,会给对方一些钱,这时藏民就会很生气。我们已经习惯的、天经地义的现代社会物质交换法则,在此处甚至显得有点不符合日常伦理。
后来,余友心就只带些大白兔奶糖之类的东西,算作心意的回礼。
藏民的爱美、爱打扮,也给余友心留下深刻印象。上世纪90年代,他在旷野中驱车时闯入一片草场,他先是发现了群羊,然后看到一个牧羊女。他和她打招呼,但对方一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余友心个子高,他偷偷来到她身后,探过头一看,对方正在对着小镜子涂口红。
“一个牧羊女,在旷野中,竟也如此爱美!”余友心被“震”到了。
藏族人一般只吃牛羊等大型动物,在他们看来,人要生存,不得已而杀生,那就尽量选择大型动物,这样可以减少杀生的数量。
对动物他们也精心打扮。耕种季节来到西藏牧区会发现,藏民耕牛身上、头上佩戴五颜六色的布料饰品,脖子上也挂些铃铛。广袤的土地上,耕牛所到之处,牛头上的饰品迎风仰起,脖子下的鈴铛不断发出“叮当”音律,这给劳动者带来异常美妙的视觉效果和听觉盛宴。
耕牛翻过的田地里,一群鸟儿跟在新翻出的泥土后觅食。“很和谐,很自然,它们不用担心会成为藏民的锅中食。”余友心说。
藏人热爱劳动,而不是把劳动当成负担,甚至他们会把劳动和生活结合起来,过着艺术化的生活,这是余友心最钦佩的地方。
现代化对原始生活形态的改变也是有的。比如过去牧民骑马牧羊,如今在一些地方已换成骑摩托车牧羊。再如,过去耕地主要用牛,如今一些地方也换成了拖拉机。
“拖拉机的机身也被打扮得很漂亮。”余友心说,他们把这些外在的物件都打扮成他们的朋友或生活的一部分,而不像我们很多地方,用完就将农具弃在阴暗角落,甚至不去清洗它。
直到今天,一些耕牛老死后,藏民还会把它们身上的饰物,挂到附近的寺庙门上去“超度”。
过去西藏青菜的供应主要靠从青海等地空运而来,价格十分昂贵,所以青菜曾是当地上流阶层的送礼上品。而今,第二条进藏“天路”—川藏铁路也呼之欲出,其成功运营将让身处“高地”的西藏和内地一样,享受和“洼地”差不多的商品价格。
这会增加他们享受平淡如水生活的便利,但不会刺激对物质的需索。正如余友心反复提及的,藏民善于用最少的物质条件,来创造最美好的生活方式。“这是人类发展的典范,”余友心说,“所以谁来西藏也别骄傲,即便是最有权势的美国总统来了,最好都要谦虚谨慎,因为这里的心灵很宁静。”
在中国的快速发展中一同享受现代化成果的同时,西藏人没有让自己的精神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这让住在西藏的余友心感觉“很安心、很平和,仿佛一直活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