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一方
2018-05-14陈木红
陈木红
在南中国的广州,有一座小山,但山的名字我却怎么也叫不出了。山下有一个水库,而水库却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集益水库。集益水库的水清澈、透亮,一年四季都缓缓地流着,好像在讲述着一段既找不到来处又没有结局的恋情,这水似乎会永远这么流着,永远不多也不少,不紧也不慢,不慌也不忙,白天映照着太阳的光芒,晚上承载着月亮的清辉,时时都闪动着时日赋予她的润泽。站在水边,有时会有一条鱼出其不意地“噌”一下跃出水面,给这司空见惯的景致平添一朵别样的浪花,就像我们平淡宁静的生活,偶尔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激动一样。
集益,多好听的名字,把所有好的、优秀的东西集于一身,如同植物吸收着养分,大海接纳着百川一样,默默体味,还多少带有一些图书馆人所崇尚的某种精神。
我的图书馆就依山傍水,而整个校园却沿着和缓的山势随意散落在山腰上,成为一幅多层次的立体画卷。校园的建筑之中最抢眼的就是图书馆,站在校园的不同位置,图书馆都呈现出不同的风姿,即使站在相同的位置,一年之中的不同季节,相同季节的不同天气,就连一天之中的不同时辰,图书馆给人的感觉也是不同的。
然而不管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还是什么时辰,我最喜欢站在图书馆南面的高坡上遥望她。这片高高的坡地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地形也略有起伏,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通向图书馆,坡地上全都是柔柔嫩嫩的小草,小路的两旁种着婀娜的紫荆。每当紫荆花开的时节,偶遇一夜风雨,小路上就铺满紫色的朵瓣,清晨走在这样的小路上,真的是让人既不忍心迈步,又不忍心驻足。草地上也点缀着一朵朵的紫荆花,这些花鲜嫩带露,仿佛她们不是从树上坠落下来的,而是原本就开在草地上一样。抬头看看树上的紫荆花,低头看看草地上的紫荆花,又不禁望望远处的图书馆,经过洗礼的红色建筑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哥特式的尖顶像伸出的手臂探测着天空的深遠。世界上不乏宏伟壮丽的建筑,但在我眼里都比不上图书馆,那些建筑要么对人充满防范,要么设置诸多门槛,要么孤傲清高,要么干脆只有买票才能进入。只有图书馆,神圣而富有尊严,却又能如此谦和地迎候着她的每一位读者。
与图书馆比肩而立的是一座时光塔。如果说我们俯首抬腕,看到手表上的指针代表的是时间,那么,时光塔上钟表的指针代表的一定是时光。每当抬头望到一群鸟儿朝着时光塔疾飞而来,我就想:那应该是扑面而来的时光吧?当鸟的羽翅掠过时光塔塔尖的一刹那,我就想:这应该是此刻正属于我们的美好时光吧?当鸟儿越飞越远终于在天空再也看不到的时候,我就想:那应该是逝去的、无法挽回的旧时光吧?有谁说过“鸟飞不留影,船过水无痕”,又有多少人慨叹“时光留不住,春去无影踪”呢,而图书馆却能摘取人类长河中一朵朵耀眼的浪花,将瞬间的记忆保存下来,并让这永不磨灭的智慧之光启发人类,照耀着人类前行的路。
走进图书馆,首先让人感觉到的是静,然而似乎又不仅仅是静,应该说还有“净”,是“干净”的“净”。这种静让你静下来的不只是声音,最重要的是心。这里虽然不是桃花源,但图书馆的氛围却可以让你平静如水,心无杂念。当我们的手轻轻触摸着散发着油墨香的书页的时候,我们开始与高尚的灵魂对话,我们的胸怀宽阔了,思想深远了,心灵干净得就如同集益水库的水一样。也许社会上正刮起什么风,或者兴起什么潮,或者流行什么热,这些好像都与你无关,瞬间便忘记了世态的炎凉与冷暖,忽略了人生的荣辱与沉浮,所谓财富、地位、名气也都成了过眼烟云。你不会再去攀比,不会因为生活的不公而感到委屈,也不会因为人生的坎坷而去怨恨。面对书,你会变成蓬勃向上的绿色植株,努力吸收着营养、水分,努力进行着光合作用,成长,健康而茁壮地成长才是你唯一的目的。
说实话,年轻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图书馆,当我读大学阴差阳错地步入图书馆学专业的时候,郁积在心头的何止是失望,更多的是梦想的破灭。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我应该读新闻或者法律,我应该拿着话筒风风火火地四处采访,或者作为一名法官端坐在庄严的审判席上听取来自各方的陈述,或者作为一名口齿伶俐的律师为我的辩护方慷慨陈词。可大学入学的第一堂课教授就谆谆教诲我们,作为一名图书管理员要耐得住寂寞,要守得住清贫,要懂得坚守,这对于少不更事的我会有多少心有不甘啊!大学毕业那年我一心想冲出图书馆这座围城,毕业后的几年我一直像一个逃婚的女子一样逃避着图书管理员这个职业。当我而立之年时,面对生活的颠沛与磨砺,我忽然回心转意了,蓦然回首却发现图书馆就像一个宽厚而又充满爱意的恋人一样,依然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随时等待着我的回归,我顿感惭愧与内疚,于是决心把自己的后半生完全托付给它。
在图书馆除了要做技术性、专业性很强的工作外,都避免不了书库的体力劳动,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图书管理员很少的小馆。记得我写过这样几句诗“行走在书库/让我注重的仅仅是劳动/忽略了所谓的白领或者蓝领”。但是我喜欢行走在书库中的感觉,书库里书架林立,图书一排排的,所有的图书都是按科学的中国图书分类法排列,所以同一类别的图书就全都集中到了一起。行走在这样的书库就好像来到了田野,就好像这里是一片大豆,那里是一片高粱一样。搬运图书、整理书架都是辛苦的,可每当看到一排排图书像排列整齐的列兵一样精神抖擞地站在我的面前,等待我的检阅时,内心就升腾起一股骄傲和自豪。站在书架前,我好想和每本书都说说话,可书永远是沉默的,静静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直到有一天我打开某本书的扉页,慢慢品读才发现,这本书原来和我是知音,或者说我又找到了一个好朋友。
然而,图书馆还有比我们管理员更辛苦、获得报酬更低的普通劳动者,那就是我们的卫生员阿姨。
记得十多年前我刚刚来到学院图书馆时,有一个负责卫生的阿姨,大家都称她为桂姨。只要有桂姨在,图书馆就是光洁明亮的,地上的瓷砖一尘不染,不锈钢扶栏光可鉴人,阅览室的桌椅井然有序,就连各个房间高高的标牌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常常也给厕所熏上一炷檀香。图书馆一共四个楼层,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我们常常看不到桂姨的身影,但我们又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如同八月里飘来的桂花香,我们循着这股清香去寻找,或者我们能够找到那树桂花,或者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但我们心里知道,那棵桂树就在我们的不远处盛开着,并散发着幽远的芳香。
桂姨的个子很矮小,但说话的声音高亢悦耳;桂姨的个子很矮小,但似乎有很大的力气,她经常拎着沉重的水桶拿着抹布走来走去;桂姨的个子很矮小,我真不知道各个房间高高的标牌她是怎么擦干净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这样的一幕,桂姨把洗好的抹布包在长长的扫把上,然后举起扫把、踮起脚尖,一下子、一下子地小心擦拭着……
桂姨最开心的话题就是她家乡的果树,说那些果树种植的情景,那些果树开花的情景,那些果树结果的情景。每次说到她的果树,她都会高高扬起笑脸,声音也变得格外清脆。只有一次,我看到她面色突然黯然下来,并用低低的声音似在自言自语:“唉!可惜那些果树越来越少了,要不也不会来到这里。”
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桂姨,有人说她返回了家乡,并听说她返乡是因为土地的问题。
我无法深刻地理解一个农民对于土地的感情,我想大概就如同我对于图书馆的感情吧,桂姨喜爱的那些果树也如同我喜爱的那些图书。一晃桂姨离开图书馆很多年了,可每当桂花飘香的时候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而每当想起她时,我都想把最好的祝福送给她,并且我也就更加珍视我的图书我的馆了。
哦,天地洪荒,学海无疆。在书一方,地久天长。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