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日拉咩绕,我的马
2018-05-10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我父亲那顺德力格尔第一次来到沈阳是在1948年11月2日。他们从塔湾进入,这里是沈阳的西北角。地上铺一尺多厚的雪,马奋力抬蹄,再踏进去,跑不起来。国军的黑飞机从树梢那么低掠过,倾洒机枪子弹,像泼水似的。马跑不动,骑兵们活下来全靠运气。我爸现在说国民党的黑飞机,还咬着牙不松开。“它们横着飞,斜着飞,人和马都害怕。机枪子弹沿一趟线突突下来,地全开花了。人马中弹,血化开炕席那么大一片雪,地上出来一个血窟窿。马的血比人多。”
马累出汗,脖子上的毛聚成小绺,骑兵们冻得打哆嗦。11月份,他们穿单衣单裤,这是黄炸药染的土布军装,但炸药不抗冷。他们进城没遇到抵抗的国军。十几里外的城中心传来密密麻麻的枪声。我爸所属四野骑兵2师13团。他们刚刚从长春赶过来,和四野主力一起解放沈阳。
我爸骑一匹白马,蒙古语叫“沙日拉(略带杂毛的白色的)咩绕(马)”,他的马像一个细心的战士,和他一起走过战火。黑飞机过来扫射,战马要有足够的意志力隐忍不动。马如果毛了,疯一样窜出去,就成了敌机第二轮扫射的目标。这些,战马都懂。马在战场见过无数死人,见过人趴在死人身上痛哭,见过人拖着五六米的青色肠子在地上爬。从长春开始,骑兵二师和四野一个朝鲜人的步兵师穿插行军。骑兵目标大,夜里行军。朝鲜步兵师白天走。那时候,八路军(四野官兵习惯自称八路军)占领了东北的土地,但天空还属于国军,天天狂轰滥炸,天到夜里才歇着。进城是在早晨5点钟,连长罗保传令:“整理军容风纪,显示八路军的威风”。骑兵们夜里行军身裹日本人的军毯和土匪的羊皮袄,接到命令,他们全都挺起胸脯,显露四野的胸章。“要不然”罗保说:“老百姓以为咱们是土匪呢”。城里是一片荒凉的平房,无人瞻视他们挺胸的丰姿,老百姓都跑光了。
骑兵二师全由蒙古人组成,每连100个战士、100匹马、100杆三八大盖(苏军收缴日军装备转配四野)、100把哈尔滨产马刀。我爸说哈尔滨的马刀比日本军刀差远了。好马刀不是好菜刀,它的刃有5分钱硬币那么厚,刃不能开。好刀接连马的冲力与骑兵臂力,一刀下去可削掉半边人身,它哪是刀?是一下砍断五六根骨头的薄钢板。刀下去砍不到人,骑兵会一头栽到地下,这是多大的力量。我爸他们挺着胸脯走在街上,路边立着电线杆子,这是大城市的标志。塔湾之无垢舍利塔立在前方几十米,雪落在一层层的飞檐上像撑着白伞。“咣——,咣——,”一阵爆炸响起,声音静下来。他们接着往前走,电线和树上挂着人和马的碎肉,血染的军服碎片。
“尖兵班全没了,12个人,他们全骑着白马”。我爸说:“不知道是什么炸了,炮弹、也可能地雷”。战争的仇恨是一点点积累的,我爸所在的13团1连官兵大多是乡亲,有亲戚关系。我爸的战友中有他的叔叔、伯伯和舅舅。一起出来当兵却不能一起回家,让活人悲伤。战马是骑兵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坐骑。我爸的“沙日拉咩绕”是我爷爷彭申苏瓦参加内蒙古自治军的马。我爷爷在飞驰的马上用步枪左右开弓打碎东西两侧200米外的4块青砖。他的枪技离不开马的配合,马跑得稳,枪打的才准。我爷爷回家养伤,我爸骑这匹马入伍,编入骑兵2师。那年我爸18岁,马6岁。
马跑到最快时4个蹄子像攒在一块儿,又撒开,像一块风里的云彩。天下没有战虎战狼战猪,却有战马。马把自己的命搭在人的命里,他们是死党。骑兵们进了沈阳,一厢待命。步兵在每一条街上打巷战,“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我爸说:“步兵跟他们干,我们等着”。在攻城的战斗里,骑兵像老鹰一样待在城市外围,阻击敌方援兵或从步兵防线逃出的溃敌。马要有马棚,我爸他们团进驻铁西一家面粉厂。他们找来找去发现面粉厂有大棚,里边垛一袋袋白面。“马住棚里,我们吃烙饼。白面还是白面,没油烙出来也好吃”。他们卷着饼往嘴里塞,手里抓另一张。枪声停了,零星的枪声也没了,他们举着烙饼欢呼胜利。骑兵们爬上房顶,看见缴械的国军排长队走过来,被解放军战士押解,蜿蜒十几里。国军的军装有两种,一种土豹子样,比八路军好不到哪去,另一种美式哔叽夹克。“漂亮”,我爸说:“被我们的人押着,全套美式装备”。
骑兵的烙饼只吃了一天,沈阳解放了,他们领命追击另一股土匪,匪首叫胡图林嘎。土匪边逃边散,追到开鲁之后,土匪没了。国军和土匪都怕四野骑兵,但骑兵怕老百姓。四野军纪严明,老百姓一告状,违犯纪律的人就要倒楣,最轻也挨连长一顿拳脚伺候。土匪进村,上门抢粮食草料,八路军哪敢抢?抢老百姓会被军法官枪毙。骑兵们不会说汉语,兜里没有钱,他们向老百姓作揖陪笑脸,像要饭一样为马讨要谷草。八路军有一奇技——写借条,写上借谷草多少斤,粮食多少斤,全国解放之日偿还。我爸读过私塾,通蒙古文满文日文。他写了无数借条,一挥而就。汉族老百姓不懂蒙古文满文日文,连汉文也不认识,笑笑,把粮食草料送给骑兵。马有吃的就好了,马爱吃铡得细碎的谷草秸杆。“刷刷刷,像吃水果一样。”我爸替马说:“这是冬天,到夏天更好,有青草了。”
夏天,若无战事,骑兵们把鞍子、笼头从战马身上卸下来,领着马到草甸子上玩。我爸上河边给白马洗澡,用刷子刷马。马舒服,用鼻子蹭人胳膊。我爸在草甸子跑,白马后面追。人躺在草地上,马低头闻他的头发。“可好啦,马呀”我爸说:“像小猫小狗一样,它知道这是玩呢”。他骑在马上最爱唱一首歌,这个歌从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蒙古人战胜多少苦痛,完成的大基业,蒙古骏马立下了大功。像蒙古人有天那么高的志气,蒙古马的力气啊真是无穷”。蒙古有许多赞美马的歌曲。《巴音杭盖》唱道:“可汗的行宫边上,带嚼子的骏马神气地披着黑缎子。云彩似的马啊,追赶前边的云彩……用黑豆喂得滚瓜溜圆,用绿豆喂得滚瓜溜圆,我的花白头发的爸爸留给我最好的马……最有名的北京城啊,城里吉祥还繁荣,手捧一堆现大洋,也买不来一匹大走马。最有名的南京城啊,城里文明还繁荣,从怀里掏出来85两银子,也买不到一匹好走马。我的马呀人人都喜欢,它的额霜有一块月牙斑”。唱到这儿,我爸每每发表不同意见,骑兵认为带月牙斑的马不吉利,没人骑这样的马上战场,心里忌讳。我爸说他的沙日拉咩绕是最好的马,因为它是白马。成吉思汗的坐骑就是白马。大汗养了70匹骒马,产马奶供他饮食。我爸说他的白马睫毛也是白的,像翅膀一样乎搭乎搭眨麻。这匹马静立如雕塑,脸上血管隆起,它的蹄子像四块大玉石,眼睛比黑水晶还要黑。白马救过我爸的命。1947年5月,骑兵行军到开鲁县保合屯一带山坡下暂休,不到10分钟,哨兵跑过来,说山后抄来5000多国军(不一定有这么多,哨兵吓坏了)。休息的骑兵,人不离枪,马不离鞍。他们上马就跑。国军见蒙古八路逃遁,放枪射击。马爬山动作大,我爸摔了下来。腿摔伤站不起来,白马围着他打转,密集的子弹打过来,石头冒火星。马恨不能扶他起来,可惜没长手。我爸拽着马蹬爬上了马,追上部队。晚上宿营,我爸摸白马的前额——马喜欢人摸它的前额。“马啊,你救了我的命”。马低下头,闻他的胳膊。“可惜它不会说话,但能听懂我说话”。
打四平,骑兵驻扎离城八里外的村子。国军黑夜白天轰炸,八里之外仍觉地面震动。四平攻下来,骑兵进城。他们看到国军钢骨水泥的雕堡连成一片,“雕堡前是什么?”我爸伸出手,却在抖,“八路军的尸体垛成垛啦,一丈多高”。骑兵从近百米长,比人还高的死人垛前走过去,我爸察觉白马浑身都在抖。血水流在壕沟里,上面落一层尘土。马闻到八路军战士血的味,不敢往前走了。骑兵下马,摘下帽子,沮丧地走过去,马垂着头。牺牲者一人压着另一个人,摞着。血穿过尸体流进壕沟。我爸不敢看血流,但还是偷眼看。血从人垛滴答下来,汇成细小的河流。
“最难受的不是这个”,我爸说,最难受是看马寻找牺牲的主人。1948年8月,他们在开鲁县好宝营子遭遇60多个土匪。骑兵叮咣一顿袭击,消灭了大半土匪,匪首带几个人钻进了苇塘里。芦苇宽广好几亩,我明匪暗,八路军进去一个被打死一个。巴图、却吉、杜楞扎那、东山,一共4个人被土匪打死,都是我爸的长辈。后来,三班长青龙不知采取什么办法爬进苇塘里面,用手榴弹炸死了土匪。他们用刺刀在山坡阳面挖一个大坑,铺上柳条,掩埋战友。遗体洒上一层柳树叶,盖土,用马踩过去。这时候,巴图叔叔的白马、却吉大爷的枣红马、杜楞扎那舅舅的白马,东山叔叔的黄马像疯了一样找它们的主人。这些马在队伍里钻来钻去,见到人就闻他的腿,闻他胳膊。骑兵们哭了,我爸手扶鞍子放声大哭。马还在找,慌慌张张地钻来钻去,鬃毛如乱发洒在脖子上。
骑兵们骑着战马踏遍东北的冰天雪地,看过漫山遍野山杏的白花,长在石头里的粉红杜鹃花。他们唱着成吉思汗时代的战歌前进,脖子上挂着在庙里请的护身符。子弹不长眼睛,上战场谁不怕死?有了佛爷的护身符,心里踏实点。我爸头一回参加战斗,枪一响,白马的身体一阵阵激灵,他身体跟着激灵。“枪声大了就好了,”他说“谁也不害怕了”。他原来有他奶奶努恩吉雅给的观音菩萨护身符,后来部队不让战士戴佛像,说革命军人不兴这个。我爸不敢扔菩萨像,又没地方放,急得团团转。一次,他在老乡家后院发现一处石片砌的墙,他把护身符塞进墙里,看四外没人,跪地祈祷:“菩萨呀,不是我不戴你,是指导员不让戴。要惩罚就惩罚指导员吧,菩萨保佑我和白马别让子弹打死”。这一番祈祷的效用深远,我爸于枪林弹雨里无恙,“文革”被吊打15天15夜没死。这20年中,他主编出版从古至今蒙古族文学汉译作品典籍12卷,为蒙古文化史上第一人。菩萨一直在保佑他。
我从小对“骑兵”这个词敏感。上小学时,军分区在体育场举办阅兵式。骑兵骑马走过主席台前,马刀竖在肩膀前闪闪发光。那时候,大喇叭放一首铜管吹奏的《骑兵进行曲》——咪多来咪咪,咪多来咪咪,嗦嗦多来咪——忒雄壮。在乐曲里,你看战马高昂着头,鬃发一抖一抖,蹄子灵巧地翻盏,那真叫威武雄壮。
赤峰体育场的主席台很小,司令脸上有麻子。我爸的白马比赤峰骑兵老14团那些马厉害,它参加过开国大典。当然是我爸带它参加。他骑着白马和战友一起接受毛泽东和朱德的检阅。1949年,骑兵二师划归内蒙古军区,组成一个白马团,一个黑马团出席天安门广场阅兵式,我爸在白马团。8月,他们进驻清华大学边上一个叫清河的村庄。那时候,北京到处流布国民党的谣言,村里风传共产党的鞑子兵茹毛饮血,割人耳朵。骑兵们受到歧视却不知缘由。我爸说,村里人供刺猬为神灵。刺猬满地爬行,若被马踩死,老百姓很不高兴。但战马偶尔会踩到刺猬老爷,民运干事点头哈腰跟村民道歉。团长下令,全心全意爱护刺猬,谁踩刺猬,谁受处分。我爸差一点受处分,但不是因为刺猬。1948年5月,他们和国民党正规军在突泉县对阵,消灭国军一个连。我爸心眼多。他留在连队后面,看连队走远了,偷偷回战场拣洋捞儿。他拣到6尺白布,一条雪茄烟,然后追队伍。连长罗保发现此事非常生气,说:“你个免崽子,我要处分你”。我爸把雪茄烟双手举过头(按辈份,罗保是他远房爷爷,原为日本骑兵军官)。我爸7岁已开始吸烟,不得已才把这么好的烟交出去。罗保吸雪茄烟,很入迷。我爸问:“罗保爷爷,我的处分……”,罗保说:“我再吸一根”。他又吸了一根烟,说:“下回处分你,这回算了。”“怎么处分?”我爸问。“禁闭3天,或7天,15天不等,再严重送军法处。”
8月份,清河村外的草甸子正开黄花、红花、白花。战马把花朵全踩灭了。骑兵每天训练战马横竖成排,类似现今马的盛装舞步,这是非常困难的事。上级要求骑兵团走过天安门时,战马横竖成排。骑兵要把提振缰绳和双腿夹马的功夫掌握纯熟,控制行进速度。天天练,他们练了两个月,人与马达成难以言传的默契。白马在草甸子一排排走过去,迈着小碎步,非常整齐。
1949年10月1日,内蒙古军区骑兵2师白马团和黑马团凌晨5时从清河村出发,7时到达北京东单。骑兵们头一天发了棉布新军装,马在水泡子里洗了澡。每人领到半块肥皂,给马洗澡。马洗完澡,晚上用缰绳吊起来,不让它躺着睡觉,怕脏了皮毛。夜里,骑兵们领到铁盒的金鸡牌鞋油,马靴擦得油光锃亮。到了东单,团长下令给马蹄子刷上黑鞋油,白马挺神气。检阅开始,骑兵走到天安门城楼前,我爸心里默念“白马你千万别走错,好好走。”他的汗把军装湿透了。大喇叭里传出总参谋长命令:“向右——看!”右侧是城楼。我爸把脸偏向右面,但眼睛斜回来盯马头,他的战友也都向右转脸,眼盯马。谢天谢地,马走得很整齐,没出错。但骑兵们遗憾没看清毛泽东和朱总司令的面庞。
1950年9月,骑兵二师赴通辽集结,准备赴朝参战。等了几天,中央军委说入朝作战预计伤亡很大,少数民族部队不入朝。内蒙古军区司令员乌兰夫要求部队把战马捐献给志愿军。
捐出去战马,骑兵很痛苦。9月10日,我爸和另外6名战士牵着全连100多匹马来到通辽火车站。站台上到处都是战马。我爸抱着白马的脖子,摸马的额头。马闻他胳膊。军需官下令。“一连战马上车!”几块木板搭在黑铁皮车厢上,他们把战马一匹匹牵上火车。我爸让白马呆在边上,最后才牵它上火车。白马上了车,回头看他。我爸心都快要碎了。回到连队,我爸走进了空荡荡的马厩,不禁痛哭。他病了,在炕上躺了两天。脑子里全是白马的模样。一合眼睛,就见白马走过来,闻他的腿。科尔沁有一首情歌《乌尤黛》,说一个男人想念女人乌尤黛。连里有人唱这个歌,让我爸更痛苦。歌里唱“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青马刷了一遍。我要是蝴蝶呀,落在你的领子上,天天把你瞧。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你转身离去……”我爸喔喔哭起来,觉得他比这个男人惨,半夜起来,白马却没了。那几天,骑兵们的袖子上沾满了眼泪,想念战马。1954年,我爸的思马病再度复发。他不断写文章,写对马的思念,心情好了一些。他写一首诗,题目叫《银色的白马》,写“沙日拉咩绕”-——他的战马。此诗发表在蒙古文学期刊《花的原野》上面,得了奖,奖品是一枝铱金尖英雄牌自来水笔。
昨晚,我爸我妈并排坐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报普京当选俄联邦总统,他在群众集会上面现泪痕。我爸以手按眼窝,我妈说“普京当总统,你哭啥?”我爸站起来,摇摇头,左手拎下坠的紫红毛裤,说“我想起了我的马”。1950~2012,62年。我爸今年83岁,他在想念他的马。他说:“闻呀、闻呀,可能一个人有一个味吧?马用鼻子闻你……”他的声音走样了,拿手绢擦鹰钩鼻子上的眼泪,说“沙日拉咩绕,我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