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离婚》的主题解读
2018-05-08赵雪君
赵雪君
摘 要:长篇小说《离婚》写的是财政所的一群科室小职员们,庸庸碌碌地过着自己的灰色人生,却也有身为小人物的烦恼。几个家庭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吵吵闹闹要离婚,但最终都以敷衍、妥协的生命态度继续“混”下去,一切因离婚而引起的风波归于平静。本文将从揭示“灰色”的诗意世界、追问“万能”的人情往来、探寻“天平”的家庭关系三个方面对《离婚》的主题思想进行阐述。
关键词:老舍 《离婚》 诗意 人情 家庭关系
长篇小说《离婚》虽属一气呵成、临阵磨枪,却是老舍本人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老舍用他独特的温厚、不赶尽杀绝的幽默方式描绘了一幅中国现代市民的生活图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离婚》写的是财政所的一群科室小职员们,庸庸碌碌地过着自己的灰色人生,却也有身为小人物的烦恼:不满旧式婚姻,试图坚守内心中泛起的点点“诗意”……几个家庭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吵吵闹闹要离婚,但最终都以敷衍、妥协的生命态度继续“混”下去,原本“白热化”的离婚拉锯战转而烟消云散。对于《离婚》这部长篇小说,研究者大多认为它成功地刻画了北平市民知识分子的灰色灵魂。赵园的《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认为“小说家的老舍对中国现代文学最大的贡献就是对市民阶层、市民性格的艺术表现”,并肯定老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市民社会的表现者和批判者”①。
一、揭示“灰色”的诗意世界
在《离婚》中,内心渴望着那点儿“诗意”,然而外在却总是彷徨挣扎着的灰色人物——老李,是小说中极具特色的“夹缝”中的人物之一。老李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因而心中总怀着浪漫与幻想。他不愿被永远束缚在仅仅象征着义务与责任的李太太的大声叫喊与过分实际之中,他所要追求的是一点诗意。正如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的哲学表述所说:“诗之道就是对现实闭上双眼。诗人不是行动,而是做梦。诗人所制,想象而已。”②他的心中总有些轮廓不大清楚的景物:麦田、小山、小溪。老李不但向往这些美景,更想找到一个这样理想的女子。“诗意的女子”能不言不语地明白他,生命才有努力奋斗的意义,这种诗意脱离了脚踏实地的现实,是悬浮于脑中搭建的浪漫花园,是一种对现实的有意规避。其实所谓的“诗意”并不一定非要指具体的人或者景物,它透露给人们的更多是一种“状态”——面对充斥着金钱利益的世俗都市,老李將自己安放在传统的田园文化中,渴望寻求自我的救赎。他似乎认为越贴近自然就越能洗涤身心,驱赶掉所有缠绕周身的灰暗的负面力量,得以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怀揣着这种朴素的田园理想,老李展开了种种幻想脱身世俗的徒然挣扎。他还把用流云般的缕缕思绪拼凑成的田园世界奉为其灵魂的栖息地,在这轻柔的“诗意地安居”之梦中,他环顾四周,将马少奶奶当成诗意的寄托与化身。然而自己从乡下来的太太却不懂北平的规矩,在宴会上处处成为笑柄,这让“偏爱做梦”的老李痛苦不堪。婚姻生活已然如此,老李的工作乃至他的整个生命也是一样的混沌。
老李已然深深体会到社会的黑暗,视衙门为吞人的怪物,却恍惚不定地被困在死胡同里,进退不得。他不赞同张大哥郑重其事的敷衍,却连教训让太太出丑的小赵的勇气都没有。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他逐渐承认:其实自己一直跟随着张大哥的脚步,却远没张大哥的处事圆滑,矛盾是他生活的基调。老李的典型特点是敏于思而怯于行,头脑清醒却迟迟不敢迈出关键性的崭新一步。在马少奶奶向抛弃了她的丈夫低头妥协之后,老李内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诗意”世界顷刻破碎,他心中一直郁结的那团“闷火”没能爆发,反而因他的恍惚不定造成了灭亡——离开北平,奔往乡下,这是一种看似怒不可遏的懦弱妥协。这些已经把隐忍、中庸作为人生习惯的小市民,努力地蜷曲着自己可悲的灵魂,销蚀掉一切原本存留的个性棱角,用最坚固的绳索将自己的心灵放逐出天际,国民劣根性可见一斑。他们已经深陷泥沼,牢牢地被命运的悲戚所抓住又无可奈何,让人在感叹其怯懦低下时不难产生一丝怜悯与同情,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当今社会,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是独特的“那一个”,凭借自己的个性不走寻常路,一番摸爬滚打后回首,所谓的“自我”早就迷失在一团污浊黑气之中,脑海中的纯美幻境已变成难以计数的碎片。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理想与现实的不能调和,始终是人类难以解决的生命难题。
二、追问“万能”的人情往来
北平作为可以独特地展示中国礼仪文化的中心,人们的举手投足都别有一番老北平的京味儿。北平人在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中热闹着、满足着、忙碌着,有时却也因为一味追逐人情往来的外在表现形式而疲于奔命、空虚无所得。当这种人情往来超出一定的限度,逐渐失控,覆水难收之时,人情泛化的弊端也就接踵而至。人们在处理现实问题时,往往先从“情面”出发,先要“合情”,然后才去顾及“合理”。如果社会的运行没有适当的体制来限定,只依靠个人感觉,按人情亲疏来办事,想必社会将会变成一团乱麻,不存在所谓的公正。
张大哥作为“一切人的大哥”,是财政所里这群灰色人物的重要支撑点。在张大哥眼中,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用人情去解决的,他将托人情与请客变成一种艺术。儿子天真从入小学到现在,托过多少次人情,请过多少回客已经无法计算,后来,他竟把天真五次考中学的失败归咎于“人情没托到家”。张大哥显然已经把人情运作当成唯一也是最可靠的行事途经。但是人情泛化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会被所谓的情感纽带迷住双眼,分辨不清是非曲直,最终导致黑白颠倒。正因为宽广强大的人际网络,张大哥的生活春风得意,没什么事能彻底难倒他,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可天真被捕这场飞来横祸,让他的世界顷刻崩塌:一家之主的自尊心、为人做媒的热心、极力保住职位的野心统统丢弃,生命中的一切都失去了重心,活着只为保天真出来。可此时北平仿佛突然变了天,以往相处最亲密的同事们面对张大哥的窘况,完全袖手旁观。人情说到底不过是掩盖人们为己为利的内心的一层薄薄的柔纱,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经风一吹就化为浮云。面对诱人的利益,人们趋之若鹜;面对可能来临的危险,尽管平日怎样亲密无间,人们也会一哄而散,仿佛与你只是点头之交。
三、探寻“天平”的家庭关系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自人类形成以来,人与人之间所形成的最古老而最为普遍的互动关系就是家庭。男女赖此结合,后代赖此而延续,亲属赖此而确立,分工赖此而产生,社会组织亦赖此而奠定了基础。”③家庭在人类的整个发展史中至关重要,家庭关系是否和谐美满也关乎全社会的氛围。小说中张大哥做媒人的法宝之一就是他心中的“天平”,天平准了,婚姻就美满;天平不准,婚姻准保失败。其实在家庭关系中也存在着相应的“天平”。老李与李太太的婚姻是旧式无爱的婚姻,老李对那个在乡下拉扯孩子的太太只感到“眼不见心不烦”。在张大哥半命令半开导之下,他到底决定接家眷,“先‘这么活着试试”。而太太一进城,他对太太是处处不满意:太太声音太大、不懂北平的礼节,夫妻之间充满了隔膜与不适应,这种无爱的婚姻让老李变成了极度缺爱的“孤儿”。他们的家庭关系根本不存在用天平去称量的必要,正如同彩纸壳组装的婚姻:徒有美满的外壳却内装让人紧促窒息的空气,一捅就破,只剩下一堆残骸。而婚姻的创造者——将“以婚治国”理念无条件贯彻到底的张大哥,在面对自己的家庭时也难以维持家庭天平的平衡。当顽劣的儿子被认作共产党而入狱时,张大哥的家里彻底变了天。为营救天真,保全秀真,張大哥甘愿把半生苦心积累下的房产拱手相让,因为“儿女比什么也更贵重”。而天平的另一端——子女们则形态各异,有的懂得感恩,孝顺父母;有的则视父母为仇雠,肆意挥霍亲情。父母们面对儿女的各种行为总是节节败退,举白旗投降,不过是因为太爱儿女罢了。家庭中,不会存在精准的一杆秤,也没有分量刚刚好的天平两端,家庭的纽带就在这两端的或多或少中紧紧纠缠在一起。
但在父母眼中,儿女的地位显然是不平等的,女儿秀真在父母眼里是赔钱货,“一点用处没有”,父母只想赶紧打发她出嫁。而在儿子天真被放出来以后,张大哥一见到儿子,心力复原,这种以男性为中心的家庭格局可见一斑。在家庭中,父子二人的地位明显举足轻重,而张大嫂——这个吃苦耐劳又贤惠的传统女性的内心却有着他人不能完全了解的悲伤。她安分守己地操持家务,默默地将一切不满与苦楚都揉碎了放在心里。张大嫂在家庭里的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活得几乎没有自我。她所有的生命热力都播撒给了丈夫和子女,可她自己一直活在男权意识强烈的“夫为妻纲”“子为母纲”的阴霾笼罩下。家庭和谐的确需要贤内助,但并不是一味地逆来顺受、丢失性格,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都需要掌握好相应的尺度,让家庭天平的两端保持适当的平衡。
小说虽名为《离婚》,却内涵深厚丰富,不仅涉及婚姻问题、家庭伦理文化,同时对人们的日常往来、个人的生命价值、生存状态以及面对困境时的生命体验等方面都有所涵盖。老舍始终坚持从现实出发,其作品能精细地剖析人物灵魂、深刻地反映生命悲剧,这使得老舍的小说可以经受时间与历史的多重考验,成为永恒经典,供世人欣赏。
① 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文学评论》1982年第2期。
② 〔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页。
③ 童恩正:《文化人类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