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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乐观是有证据的”

2018-05-08袁越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8期
关键词:脊髓灰质炎慈善机构生育率

科学的进步,以及慈善观念的普及,这个世界终于变得越来越好

比尔·盖茨是个很难采访到的人,因为他的时间太宝贵了。坊间传说他即使看到地上有张100美元的钞票也不会捡,因为他弯腰捡钱浪费的时间会让他少挣好几百美元。

这个故事当然是夸张了,但他的日程确实是以分钟来计算的。当我获得了这次采访机会后,盖茨办公室给我安排的档期是中午12点到12点25分,显然他在那天的12点半还有别的安排,必须留出5分钟让他赶到新的地点。

除此之外,所有的采访问题也都要先经过盖茨办公室的过目,对方显然不希望我提出某个与主题不符的问题。

这次采访的主题是盖茨夫妇的2018年信。自从2008年盖茨离开微软,以联席主席的身份在盖茨基金会全职工作之后,他每年都会写一封年信,向公众介绍基金会的运作情况,以及他对世界局势的一点心得体会。从2014年开始,同为基金会联席主席的梅琳达·盖茨也加入了年信的写作,这就是2018年信的由来。我事先得到了这封年信的初稿,字里行间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盖茨认为新技术的广泛应用使得人类社会处于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全球范围内的儿童死亡率都在下降,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口数量持续减少,越来越多的人过上了小康生活。

有意思的是,就在我读到这封年信的前几天,著名慈善组织乐施会(Oxfam)发表了一份报告,标题叫作《请回报劳动,不要酬谢财富》。报告称当今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两极分化,2017年1%最富裕的人口攫取了82%的财富,位于社会底层的50%人口则一无所获。

有种理论认为,人类的幸福感来源于平等,而不是绝对财富的增加。今天的普通人已经可以享受到古代富人才能拥有的物质生活,但他们的幸福感很可能比不上古代的那些帝王将相和地主老财。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社会真的变好了吗?

带着这个问题,我采访了盖茨先生。

盖茨基金会与葛兰素史克公司合作,为非洲儿童研发疟疾疫苗

三联生活周刊:盖茨先生,感谢你接受我的采访。我读了你为基金会写的2018年信,印象深刻,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你对未来的乐观态度。但是,也有人认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绝对贫穷而是相对贫穷。乐施会刚刚发表了一份报告,称当今世界的贫富差距正在拉大,而且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糕,请问你还会如此乐观吗?

盖茨:当然!如果我们用一个更准确的标准,也就是消费水平来衡量的话,这个世界其实正变得越来越公平。穷国不但变得越来越富有,其国民的识字率也越来越高,儿童死亡率越来越低,寿命越来越长,自来水越来越普及……即使是那些仍然不富有的國家也是如此。

举例来说,几百年前大约有20%的儿童在5岁前死亡,2000年时这个数字降到了10%,如今更是降到了5%以下。绝对不会有人认为很多儿童过早死亡是件好事,即使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有些评价标准应该是绝对的,比如平均寿命在35岁以上,不会轻易得疟疾,能够吃饱饭,等等。因为科学的进步,以及慈善观念的普及,这个世界终于变得越来越好了,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并且应该想办法加速这个过程,让世界变得更好。

三联生活周刊:这就是你当初为什么要成立基金会的原因吗?我读过一些关于此事的文章,都说你是在得知非洲的真相后受了刺激而成立基金会的。可是我觉得如此巨大的转变应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不是因为一两件事情的刺激而产生的冲动。

盖茨:其实这事和我以前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我过去一直在想办法设计出好的软件,方便大家相互联系,增进信息交流。如今我做的事情就是找来一群科学家,研究一下如何发明出更好的疫苗或者新药,然后想办法把这些疫苗和新药送到需要的人手中。这同样是一件高难度的工作,我们需要设计制造出全新的产品,并把它们送到用户手中。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必须学习很多新的知识,但我觉得我在过去30年的微软生涯中积累了很多经验,如今仍然可以派上用场。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基金会在过去的几年里投得最多的项目就是疫苗,这是否因为疫苗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慈善方式?抑或因为疫苗是被政府机构遗忘的领域?

盖茨:疫苗是一个奇迹。如今人类婴儿死亡率下降得如此之快的最大原因就是新疫苗的广泛使用,比如针对腹泻、肺炎和很多其他疾病的新型疫苗。每年因为这些新疫苗而免于死亡的人数超过了100万,这个数字远大于自然灾害导致的死亡,也远高于很多大家更关心的死亡原因。然而,这样的事情很少被报道,因为默默地救活一个生命这样的事情在媒体的眼中没有价值。

三联生活周刊:你以前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为贫穷家庭提供疫苗,让他们的孩子有更大的机会活下去,这么做反而会降低生育率,有助于缓解人口爆炸对地球生态带来的压力,请问这个逻辑链条有没有科学根据?我看到一些说法,认为疫苗和生育率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密,生育率降低的原因不是儿童死亡率的降低,而是贫穷程度的改善、教育程度的提升,以及宗教观念的进步。举例来说,即使在美国这样一个儿童死亡率普遍很低的国家,不同族群的生育率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盖茨:美国的整体生育率已经是非常低了,也许有一些新移民群体的人口增长速度稍微高于平均值,但他们的人口基数很小。对于地球上所有地区、所有不同宗教信仰的族群来说,影响其生育率的最大因素就是儿童,也就是5岁以下儿童的死亡率。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儿童死亡率很低,同时人口增长率又很高的,这样的国家是不存在的。另外,如果一对夫妇意识到他们不需要生很多孩子就能保证将来有足够多的小孩照顾自己的晚年,那么他们就会把初次生育年龄推迟15年左右,这是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当然还有一些因素会有助于降低生育率,比如避孕药物和工具的普及,以及妇女受教育水平的提升等等,但这些都是次要因素,最大的因素肯定是儿童健康,迄今为止尚未发现任何例外。

2015年,中国研发并生产的乙脑疫苗首次通过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的采购,被用于支持老挝的全国疫苗免疫计划 

三联生活周刊:这确实是个很强的证据。

盖茨:对,这就是发展所带来的最大好处。上世纪60年代一些悲观主义者认为世界将会面临大饥荒,这些人忽略了两件事情:一件事就是医疗卫生水平的提升所带来的生育率大幅降低,另一件事就是绿色革命所带来的粮食产量大幅度提升。印度和巴基斯坦在70年代首先享受了绿色革命的好处,然后就是中国在80年代进行的农业改革,比如包产到户和新种子的应用,最终使得中国粮食产量大大提高了。其结果就是当悲观主义者预言成千上万人将面临饥荒时,整个亚洲的人均卡路里摄入量反而提高了,所以80年代之后全世界就很少看到饥荒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注意到你经常会提到“科技”这个词,你的基金会也投了很多钱在科技领域,这是因为你真的相信科技可以拯救世界,还是因为你本人就是搞科技出身的?毕竟你之前只是一个程序员。

盖茨:其实疫苗和种子并不是我的强项,我以前对这两个领域并不了解,直到有一天我给自己定下一个终极目标,那就是帮助这个世界上最穷的那些人,然后我惊讶地发现,要想实现我的目标,我们需要研制出更多的疫苗。比如对抗艾滋病最终要靠疫苗,对抗疟疾也需要疫苗,对抗结核病还是需要疫苗。幸运的是,现代生物学研究发展速度很快,我们知道了免疫系统是如何工作的,这就帮助我们设计出更好的办法刺激免疫系统,获得对这些疾病的免疫力。

甚至在一些比较棘手的领域,比如营养不良和新生儿早产,由于我们基金会投入了很多钱用于基础科研,我相信最终都是会得到解决的。我们的研究投资虽然大部分投给了美国的研究机构,但也有一部分投资投给了中国,那里有不少优秀的合作伙伴。

不过,即使是我们这个全球最有钱的基金会,也还是没有足够多的钱来支持整个医疗健康系统的运作。我们选择了一种杠杆的方式,即资助一些有志于此的机构和组织,帮助他们降低产品的成本,这样政府就可以负担得起了。

本刊记者袁越采访盖茨

三联生活周刊:现有的疫苗有很多种,为什么基金会单独为脊髓灰质炎疫苗投了那么多钱?

盖茨:脊髓灰质炎是一种很独特的病毒。要知道,人类在此之前只消灭了一种传染病,这就是天花,而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早在基金会成立之前的1988年,包括世界卫生组织、国际扶轮社、美国疾病控制中心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内的多家国际组织宣布向脊髓灰质炎宣战。这场战役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在个别国家遇到了很大阻力。于是我们基金会开始加入这场战役,成为最大的捐赠方,并贡献了很多新的方案。

比如,我们和中国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成为合作伙伴,帮助他们大幅度提高了二价口服脊髓灰质炎疫苗的生产能力,并通过了世卫组织的疫苗预认证。这样一来这种疫苗不但可以供应中国市场,还可以出口到仍然有脊髓灰质炎病例的非洲、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等地。

如果人类最终能把脊髓灰质炎彻底从地球上清除掉,这将是一件神奇的壮举。我们尚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将不会有任何一例全新的病例出现。那样的话三年之后我们就可以宣布胜利了,那将是人类主动消灭的第二种传染病。

三联生活周刊:听上去很美好。

盖茨:确实如此。如果你能把一种病毒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掉,那么这种疾病就将不存在了,我们也就不用再为它花费一分钱了。要知道,以前每年都有50万儿童因它而瘫痪,未来这个数字将降为零,即使是最边远的地区也包括在内。消灭天花是人类所做的最伟大的事情之一,如果我们把脊髓灰质炎也消灭掉的话,就将和消灭天花一样,加入伟大的行列。

三联生活周刊:谈到脊髓灰质炎疫苗,你提到了基金会和中国的合作。我刚刚采访了中方的负责人杨晓明,他让我给你带个信,邀请你去中国参加项目成功后的庆典。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有个关于“催化式慈善”的问题想请教。你经常提到这个概念,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催化一种怎样的反应?比如这次和中国的合作,你希望中国怎么做?

盖茨:我们基金会在中国本土有很多项目,包括艾滋病、结核病和控烟等等。中国政府希望我们支持中国的扶贫项目,我们也在尽我们的努力,而且我相信我们也会从这些项目中学到很多东西。

我们希望通过这种合作,帮助中国更好地实现其既定目标,即帮助其他贫困国家,比如通过中非合作论坛的机制,深化和非洲的发展合作。

最后,我们一直在鼓励更多的中国富人加入慈善的行列。我们会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欢迎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加入进来做慈善。我们还资助了一些中国的慈善研究机构,他们显然更擅长在中国工作。在全球范围内,我们发起了《捐赠誓言》,鼓励那些有条件捐出很多錢的人加入我们的慈善行动。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中国已经不再是穷国,甚至已经能够帮助其他国家摆脱贫困了吗?

盖茨:中国仍然有一些人处于极端贫困之中,中国政府下了很大决心要消除极端贫困,而我们基金会也会在这方面做出自己的贡献。不过这不是终点,中国政府的终极目标是消除贫困,如何通过累进税制和遗产税等税收改革和其他措施来消除不平等现象,这些都需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持续努力。在这方面中国政府很有想象力,其魄力在全球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因为这是政府坚信的基本原则。我一直非常关注中国政府在这方面的努力,因为我觉得中国政府的经验很值得其他国家学习借鉴。此外,为了更好地帮助穷人脱贫致富,我们不应该只在税收方面做文章,也应该鼓励富人们积极参与到慈善事业中来。

三联生活周刊: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自从你在2000年成立基金会之后,很多亿万富豪加入到了慈善的行列中来,捐了很多钱给基金会。但是与此同时一些人也指责了这种做法,认为富翁们这么做相当于绕过了政府,而政府本应是最适合帮助穷人的机构,因为政府在这方面有更多的经验,你如何回应这一指责?

盖茨:这方面政府当然是主角,因为政府掌握的资源至少20倍于慈善机构,这在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如此。只有政府才能持续不断地为民众提供基本的服务,包括修路、建学校,以及维护社会治安等等。慈善组织永远不能代替政府,因为慈善组织没有政府大,也没有政府那么全面系统。毕竟政府资源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慈善组织比不了,即使是在美国,慈善也只占经济总量的2%而已。

慈善事业的价值是它的多样性和互补性。很多具有前瞻性的研究只有靠慈善机构的资助才能进行,还有一些具有实验性的项目也只有慈善机构才最适合做,比如全新的教学方法、照料孤儿的新方式,以及各类文化项目等等都是如此。

总之,慈善事业的涵盖范围是很广的,多样性是它的强项。如果某个慈善项目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比如当年那个导致农业大幅度增产的绿色革命,就会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最终政府也会跟着受益。

再次强调,一个社会的私营部门是占比最大的,政府次之,慈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块,但却是非常重要的一块,因为慈善机构的存在是资本主义制度合理性的保障。那些幸运地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发了大财的人不但应该缴更多的税,而且他们可以借助慈善机构的力量为社会贡献自己的财富和才华,设计出更富想象力的方法去帮助那些不那么幸运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我理解你的意思,慈善机构的规模远比不上政府。我的问题是,作为全世界最大的私人慈善机构的掌门人,你是如何选择资助项目的?你的标准是什么?

盖茨:我们最想资助的是那些能够用最少的钱拯救最多的生命,同时又没人在做的项目。比如我们是疟疾疫苗项目的最大投资方,那些得疟疾的人通常都很穷,市场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的,只有通过政府和慈善机构的努力才能帮助他们摆脱疟疾的困扰。

开发疟疾疫苗所涉及到的科学是很复杂的,所以我们组建了一支很强的团队来做这件事情,而且决心在未来的30~40年里坚持做下去,不受各种政治因素的影响,以便能在消灭了脊髓灰质炎之后,再把疟疾也消灭掉。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还会和中国展开合作。中国政府在“一带一路”倡议的指引下为帮助穷国消除贫困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比如基础设施建设等。我們希望和中国合作,探讨能否通过贷款以外的形式来支持这些国家,比如帮助他们实施社会福利项目,或者消除疟疾等。我们愿意和中国政府展开对话,在科技和对外援助等很多领域开展合作,这将有助于我们尽快完成消除疟疾的目标。

三联生活周刊:听上去非常好,谢谢。

盖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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