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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慈善的极客

2018-05-08袁越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8期
关键词:盖茨慈善疫苗

袁越

1985年5月2日,美国苹果公司联合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左)和微软公司联合创始人比尔·盖茨在纽约的新闻发布会上合影

极客的天堂

美国华盛顿州最大城市西雅图被誉为“北方的硅谷”,因为这座城市以及周边地区是微软、波音和亚马逊等数十家高科技企业的总部所在地,吸引了一大批全美顶级的极客(Geek)来此定居。距离西雅图市中心半小时车程的贝尔维尤(Bellevue)是很多中小型高科技公司的聚集地,“高智发明”(Intellectual Ventures)就是其中之一。

这家公司有自己的实验室,从外表看毫不起眼,和一般的企业办公楼没什么两样。走进大门,眼前立刻出现了一条大约5米长的走廊,幽暗的蓝光从天花板上那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圆孔中透射出来,把走廊照得如同海底世界。

“这里有一大一小两种圆孔,分别代表了二进制密码中的1和0,从门口往里面读过去,其内容翻译过来就是著名的牛顿三大运动定律。”这家公司专门负责技术产业化的总监,毕业于华盛顿大学的郭自红博士向我介绍。

郭博士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上身穿一件白色的格纹衬衫,下摆掖进了棕色的卡其布裤子里,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深色的“北面”(The North Face)牌户外夹克,拉链没有拉上。我不敢肯定他的这身打扮和天花板上的二进制牛顿定律哪个更“极客”,但我敢肯定这家公司一定很招极客喜欢。

事实证明我猜对了,这家公司简直就是极客的天堂。

“高智发明”创始人内森·麦沃尔德

郭博士领着我穿过“牛顿走廊”,迎面又出现了一条更长的走廊,目测足有60米。在郭博士的提醒下,我注意到走廊一头的墙上挂着一个用纱窗做成的网箱,里面有几只飞来飞去的蚊子。走廊另一头的墙上挂着一个类似投影仪的玩意儿,一束蓝色的激光从投影仪里打出来,准确地打在对面养蚊子的网箱上。

“这是我们公司发明的一套激光发射装置,可以用来打蚊子。”郭博士介绍说,“这套装置通过一套光学系统捕捉到蚊子的飞行轨迹,然后对准蚊子发射一束不会伤人的低能量激光束,但已经足以将蚊子的翅膀烧毁,肢体烧断,于是这只蚊子也就活不成了。”

有句歇后语叫作“高射炮打蚊子”,用来形容那些大材小用或者小题大做的行为,没想到在现实世界中居然真的有人会这么做,甚至还用上了比高射炮更先进的激光武器!

“这套激光打蚊子装置的发明者之一名叫洛厄尔·伍德(Lowell Wood),是个天体物理博士。”郭博士介绍说,“他原来在美国国家实验室任职,后来又参与了里根政府的‘星球大战计划,现在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发明家。”

后来我查了资料,发现这个名叫伍德的超级极客是在64岁那年才成为“高智发明”御用发明家的。入职10年之后,也就是2015年7月7日那天,他发明的“医疗设备辅助系统”获得了美国专利局的第9075906号专利,这是他个人的第1085项专利,从那天起他正式超越了爱迪生,戴上了“美国头号发明家”的桂冠。

截止到目前为止,伍德博士名下的专利数量已经达到了1695个,另有大约3000项专利有待美国专利局批准。这些发明都是在哪里做出来的呢?郭博士输入一串密码,打开了一扇厚重的大铁门,带我走进了神秘的高智发明实验室。

好莱坞拍过不少关于科学怪人的电影,他们的实验室往往建在灯光幽暗的地下室或者山洞之中,里面总是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件,闪动着诡异的荧光,来来往往的实验助手们也都是一些身穿白大褂,面无表情的僵尸。但当那扇铁门被打开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足有4个篮球馆那么大的厂房,明亮的灯光照耀着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台,台面上散乱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以及电脑、光谱仪和打印机等电器设备,甚至还有一台3D打印机和一台水力切割机,可谓应有尽有。一辆很像小孩玩的那种遥控小车在各个工作台之间的过道里钻来钻去,速度奇快。郭博士告诉我,一位员工正在工间休息,玩这个放松一下。

亞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

偌大的厂房里只有不到10个人在工作,他们都穿着便装,有的在调试设备,有的在和同事谈事情。仔细看,几乎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古怪之处,要么留着浓密的大胡子,要么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还有一个人又高又瘦,走起路来胳膊一甩一甩的,活像一只大龙虾。

厂房的一角被一圈高大的木墙围了起来,禁止外人参观。原来这是从“高智发明”独立出去的一个核电公司,名叫“泰拉能源”(TerraPower)。该公司正在设计一款安全的新型核能发电站,并能把贫铀核废料重新利用起来,加装一次核燃料就可以连续不间断地工作很多年。

总之,这地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放大了100倍,同时也高级了100倍的车库(Garage)。车库哪里都有,但美国的车库数量最多,也最特别,因为这里是广大美国青少年们发泄过剩精力的地方。摇滚乐和个人电脑就是从车库中诞生的,这两样东西大概要算是美国对全世界所做的最大贡献。

从遍布美国的车库中走出过很多天才人物,“高智发明”的创始人内森·麦沃尔德(Nathan Myhrvold)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西雅图本地人,14岁上大学,是个公认的天才少年。博士毕业后他创立了一家电脑软件公司,很快被微软收购,他本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微软公司的第一任首席技术官(CTO),为这家公司的成功立下了汗马功劳。

1999年麦沃尔德离开微软,创立了“高智发明”公司,没想到几年之后麦沃尔德就又和自己在微软的老领导一起共事了。要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必须去西雅图市中心走一趟。

美国微软公司联合创始人比尔·盖茨和保罗·艾伦

做慈善的极客

微软平板电脑Surface Pro的默认开机背景图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这就是西雅图的地标建筑太空针塔(Space Needle)。针塔附近有两幢属于同一个机构的玻璃大楼,内部结构十分精巧,设计感强烈,一看就是出自著名建筑师的手笔。

进楼转了一圈,有三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所有空间都种满了当地植物,就连楼顶也铺着一层草坪,说明设计者很重视环保;二是楼内的公共空间里陈列着很多来自非洲的艺术品,甚至还有一件曼德拉穿过的衣服,显示出这家机构和非洲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三是休息室内随处可见拼图游戏,看来这家机构的主人很喜欢玩这个。

“盖茨最喜欢玩拼图游戏,当初他就是靠这个追上了梅琳达。”陪同参观的一位工作人员向我介绍说,“当年盖茨暗恋梅琳达,邀请她去自己家里玩拼图游戏,而那个游戏又特别难,要拼好几天才能成功,所以盖茨和梅琳达连续约会了好几次,终于修成正果。”

此种追女大法,恐怕只有极客才想得出吧?

这个故事的男主角比尔·盖茨(Bill Gates)绝对称得上是全球最顶级的极客。他于1955年出生于西雅图的一个富裕家庭,从小喜欢数学,是个编程高手。1975年,不满20岁的盖茨和儿时好友保罗·艾伦(Paul Allen)共同创办了微软公司,主攻电脑软件。5年后,微软和IBM联手,推出了第一款个人电脑操作系统PC-DOS。1985年,微软又推出了视窗操作系统(Windows),垄断了全球90%以上的个人电脑市场。

作为微软的创始人,盖茨早在1987年他32岁的时候身价就达到了12.5亿美元,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年轻的白手起家型亿万富翁(Billionaire,指身家超过10亿美元的人)。1995年他40岁的时候更是成为全球首富,并把这一头衔保持了22年之久。其间虽然有4次被超过,但他很快就实现了反超。2017年底,全球首富的头衔第五次易主,这回超越盖茨的是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后者的个人资产已经超过了1200亿美元,有机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地球人。盖茨虽然屈居第二,但他的个人资产仍然超过了900亿美元,这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

2005年11月30日,紐约市长麦克·布隆伯格在新年到来之际为纽约市的贫困居民分发8万件外套

如此富有的人还能有什么烦恼呢?答案很可能是名誉。盖茨的名声一度不太好,原因是微软公司的发家过程存在争议。不少业内人士认为,微软的操作系统并不是盖茨本人的首创,他只是购买了竞争对手的软件,然后将其低价卖给了个人电脑领域的老大IBM公司。后来的微软视窗操作系统也远称不上完美,但盖茨运用商业手段垄断了全球个人电脑市场,他最终是靠垄断发财的。

这方面的一个突出案例就是浏览器之争。最初市场上最好的浏览器是网景公司的Netscape,但盖茨在视窗系统中加入了微软自己的Explore浏览器,利用微软在操作系统方面的垄断优势击败了网景。

这场浏览器大战并不是没有争议的,因为资本主义制度崇尚自由竞争,微软的做法遭到了不少人的指责。但电脑市场和其他市场不太一样,垄断不见得一定是坏事。想象一下,如果浏览器格式不统一,每个网页设计者都必须同时兼容好几家浏览器,势必造成互联网世界的混乱,消费者不一定会占到便宜。

最终这场浏览器大战一直打到了美国司法部,司法部以反垄断的名义判微软败诉,盖茨的名声跌到了谷底。几乎与此同时,盖茨的“一生之敌”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东山再起,重掌苹果大权,让这个一度濒临倒闭的电脑公司东山再起,成为微软最大的竞争对手。

虽然两人都是电脑天才,甚至连年纪都一样,但从很多方面来看,乔布斯都是盖茨的对立面。他出生于一个叙利亚移民家庭,出生后不久即被旧金山的一个普通美国家庭收养。年轻时的乔布斯被起源于旧金山的嬉皮士运动吸引,变成了一个迷恋致幻剂的长发青年。这段经历把乔布斯塑造成了一个思想开放、不畏强权的叛逆者,再加上他长相英俊,口才又超好,个人经历也相当传奇,美国媒体把他塑造成了电脑领域的大卫,手执长矛挑战微软的霸权。相比之下,天生性格内向、年轻时脾气也不太好的盖茨则被美国媒体塑造成了歌利亚,民间甚至有人开始称盖茨为恶魔,对此他心里肯定是不服的。

亿万富翁沃伦·巴菲特(左)与比尔·盖茨在位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的好莱坞饭店进餐交谈

盖茨的“反击”来得很快,方式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2000年,盖茨和妻子梅琳达宣布成立“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Bill &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以下简称“基金会”),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做慈善。2006年,盖茨的好友沃伦·巴菲特(Warren Buffett)也加入了基金会,这两位超级大富豪的合作把基金会变成了全球最大的私人慈善组织。截止到2016年底,基金会收到的捐款余额为403亿美元,绝大部分都是盖茨夫妇和巴菲特捐的。这笔钱被放入一个信托基金中,通过合理的投资获得经济回报,然后基金会每年从这个信托基金中拿出40多亿美元用于各类慈善项目,迄今为止已经在各类项目上花掉了410亿美元。

盖茨不但自己捐钱,还带动其他富翁一起捐。2009年他和巴菲特共同起草了《捐赠誓言》(Giving Pledge),这份文件不是法律文书,而是公众承诺,签署者承诺在有生之年或过世后,将半数以上资产捐给慈善事业。比如,盖茨夫妇承诺在夫妇两人中后一个人去世后的20年内把信托基金中的钱全部拿出来用于慈善,然后基金会就关门了。

这份《捐赠誓言》得到了很多富豪的响应,已经有包括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和麦克·布隆伯格(Michael Bloomberg)在内的175位富翁在承诺书上签了字,他们来自全球22个国家,承诺捐赠的总资产接近4000亿美元,如果最终都能捐出来的话应该能干成很多事情。这其中最激进的人当属脸书(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夫妇,两人于2015年宣布将把自己财产的99%捐给以他俩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几乎原样拷贝了盖茨夫妇的做法。

如果再往前追的话,慈善基金会也不是盖茨夫妇的原创,他俩的榜样要算是美国第一代富豪约翰·洛克菲勒(John Rockefeller)和安德鲁·卡内基(Andrew Carnegie)。前者是石油大王,后者是钢铁大王,两人在做生意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在竞争者眼里也都是那种心狠手辣的角色,并都曾经因此而受到过媒体的攻击。但到了晚年,两人都热心于慈善事业,出资建设了很多世界一流的大学和研究所,比如北京协和医院就是由洛克菲勒基金会捐资建造的。

基金会的成立几乎在一夜之间改变了盖茨的公众形象,他虽然还是那个在公开场合不善言辞的极客,但大家终于相信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不是媒体渲染的奸商。相比之下,乔布斯虽然还是那么酷,但他却没有为公共事务捐过钱,而且他一手打造的苹果帝国也越来越成为一个专供富人们使用的封闭游乐场,和他本人一直推崇的嬉皮士精神背道而驰。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苹果,这个世界还会继续转,但如果没有了微軟,很多国家的电脑就没法工作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微软创始人的盖茨对世界所做的贡献已经远比乔布斯要大得多,做慈善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有争议,甚至连慈善也不例外。一些人开始怀疑富翁们捐钱的动机,认为他们是在借机避税。不过仔细一想就能明白,这项指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成立的,尤其像盖茨基金会这么大的捐款力度,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帮盖茨省钱的。

不过,这不等于说基金会没有问题。按照美国的税法,富人们的钱如果不捐给慈善组织的话,其中很大一部分就会以税收的形式被政府收走,用于教育、医疗、科研和基础设施建设等等民生项目,以及对内慈善和对外援助。从某种意义上说,富翁们投身慈善事业,是对政府投了不信任票,他们以慈善基金会的方式,把原本应由政府管理的资金交给自己或者自己信得过的人来支配,以不同于政府的方式回馈社会。

“高智发明”的实验室

问题在于,富翁们自己的方式靠谱吗?谁来保证他们为这个社会开出的药方真的能治病呢?

极客的药方

让我们把目光再转回到“高智发明”实验室,那里有间会议室引起了我的注意。屋子不大,桌椅、电话和投影仪等等会议室常规配置一应俱全,唯一不同的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十几根电线悬在空中,好似正准备结网的蜘蛛。

“每根电线的下端都有个麦克风,这样就可以清晰地录下参加会议的每一位发言人所说的话。”郭博士对我说,“我们经常会开一些类似‘头脑风暴的会议,我们称之为‘发明会议。各方面的专家在一起各抒己见,希望能碰撞出火花,多想出几个新点子,从中多诞生几个新发明。”

据郭博士介绍,盖茨经常会来参加这个讨论会,向发明家们提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和要求。比如有一次盖茨问大家,能否发明一款廉价保温桶,在不插电的情况下能够让桶内温度长期保持在8℃以下。

“我们设计的Arktek疫苗储存保温桶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这是我们和盖茨基金会合作的一款最成功的产品。”郭博士说,“这个保温桶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能够在环境温度很高又没法插电的情况下,也能够使桶内的储存空间长期保持低温状态。”

郭博士向我展示了这种保温桶的内部构造,桶的外壳用耐震的硬塑料制成,方便运输。金属夹层的内部则被抽成真空,这就大大提升了隔热能力。只要事先把冰块放入冰室,就能把桶内温度维持在8℃以下,即使在炎热的赤道非洲也可以维持一个多月。如果事先放入的是干冰,甚至可以把桶内温度保持在-80℃以下长达两个星期。

这个保温桶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大部分疫苗都必须永远处于低温状态,所以疫苗运输过程中的冷链非常重要。非洲交通不便,很多地方也没有电,满足不了冷链的要求,所以很多非洲边远村庄成了防疫的死角。一些慈善组织想过不少解决办法,可惜都不成功,最终盖茨用一项新技术解决了这个问题。事后证明,这款产品在埃博拉疫情暴发期间发挥了很大作用,如果没有它,埃博拉病毒不可能如此快速地得到控制。

“非洲”和“疫苗”是盖茨基金会的两个关键词,因为非洲疫苗就是基金会的起点。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称,1997年盖茨在《纽约时报》上读到一篇文章,称非洲每年有50万孩子因轮状病毒(一种导致婴儿胃肠炎的病毒)而死于腹泻。当时还担任微软首席执行官的盖茨不相信这则报道,认为《纽约时报》的记者写错了,于是他亲自打电话给报社,要求对方更正。没想到对方回电话说这是事实,轮状病毒确实是非洲5岁以下儿童死亡的主要原因。这件事对盖茨刺激很大,最终促使他成立基金会,并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非洲儿童疫苗上。

埃塞俄比亚当地民众用骆驼驮着Arktek被动式疫苗存储设备,将疫苗运输到偏远乡村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已不可考,也不重要。如果我们从极客的角度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不难发现非洲疫苗是个非常理性的选择。首先,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拯救生命无疑是最高级的慈善,远比缩小贫富差距更重要。世界卫生组织(WHO)的调查结果显示,直到2016年全球每年仍有560万5岁以下的儿童死亡,这是不能容忍的。其次,这560万死亡儿童的大部分都在非洲,因为非洲是最穷的大陆,当地政府无力解决这个问题,这是最大的不公平。慈善组织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消除不公,尤其是针对儿童的不公平。第三,这560万儿童死亡案例当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可以用疫苗来预防的。发达国家的儿童疫苗大都由政府买单,十分廉价,这样算下来,拯救每个生命所需要的经费是极低的。但也正因为如此,大制药厂都不愿意做这种廉价疫苗,而非洲政府又太穷,满足不了国内的需求,这部分缺口只能由慈善组织来填补。

换句话说,疫苗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慈善方式,盖茨如此选择非常符合他的性格。与此同时,作为一名靠技术起家的人,盖茨非常理解新技术的价值。他曾经在一封公开信中提到,在过去这100年里,对人类福祉影响最大的就是免疫研究领域的发展和生物育种技术的进步,前者带来了疫苗,后者引发了绿色革命,这两件事所挽救的人类生命超过了所有其他项目或者领域的总和。

当然,对新技术的重视并不等于说政治就不重要。事实上,在一个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最先用上新技术的往往是那些有钱人,穷人则要往后排,所以技术的飞速进步有时反而会拉大贫富之间的差距,这就需要依靠政治手段来调节。不过,盖茨认为搞政治并不是民间慈善组织的强项,基金会还是应该以发展新技术为主。于是盖茨想到了自己的老同事兼好朋友麦沃尔德,两人一拍即合,成立了“全球公益”(Global Good)基金。该基金由盖茨全资投资,“高智发明”负责管理,其宗旨就是利用“高智发明”的研发平台开发出专门针对发展中国家的新技术,缩小贫富之间的差距。

比如,患了肺炎的新生儿需要吸氧,而非洲很多地方缺电,于是“全球公益”研发出一款能够在断电情况下生产并储存氧气的装置,非常适合非洲;再比如,一些传染病(比如肺结核)的诊断需要把病人的样本放在37℃恒温条件下培养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于是“全球公益”研发出了一种不需用电的恒温培养箱,能够把温度保持在37℃;还有,非洲农业的最大瓶颈之一就是缺水,于是“全球公益”研发出一种廉价的太阳能抽水泵,可以从深井中把地下水抽上来用于灌溉。

所有这些新发明都是盖茨和发明家们在那间布满麦克风的会议室里讨论出来的,这几位全球顶级极客表现出了旧式慈善家们少有的“不信邪”气质,敢于挑战传统的思维方式。比如前文提到的那个激光打蚊子项目,听起来似乎很不靠谱,但实际上却很有前途。如果使用得当的话,这套设备可以为村落或者医院等公共场所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的“光子幕墙”,把传播疟疾的蚊子挡在门外。为了防止误伤其他昆虫,发明家们还设计出了一套算法,可以通过翅膀振动的频率分辨出昆虫的种类,甚至连蚊子的雌雄都能辨别出来,这样就可以做到只杀雌蚊子,放过雄蚊子,因为只有雌蚊子才能传播疟原虫。

当然了,盖茨毕竟是一个出身于富人家庭的码农,成立基金会之前他对穷人的世界缺乏了解,对计算机之外的其他领域也不熟悉。但是他是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很快就判断出非洲人民最需要的是什么,非洲医生最缺的又是什么。盖茨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每次他在个人社交媒体上推荐一本书,都能立刻引来公众的购买热潮。他推荐过的书内容广泛,涵盖科普、历史、文学、艺术、经济和人物传记等许多方面,说明他一直在主动地学习各类知识,这是一名合格的慈善工作者所必须掌握的技能。为了能抽出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盖茨逐渐淡出了微软公司的管理层,并于2008年彻底离开了微软,全职做慈善。

有了这样一位既聪明又好学的领导人掌舵,盖茨基金会很快就从众多慈善组织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个行业的新标杆。盖茨把科学家特有的思维方式带进了慈善界,在选择项目时把证据放在了第一位,坚持做“基于证据的慈善”,其结果就是基金会资助了很多极具实用性的援助项目,帮助穷人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

比如,盖茨在走访非洲时看到当地牧民擠完牛奶后拿到市场上卖,但因为整个操作及运输过程都不卫生,往往还没卖掉就变质了。但盖茨发现非洲奶农从挤牛奶到拿出去卖之间用不了多长时间,所以只要有基本的清洁措施,适当延长牛奶的保鲜时间,就能解决很大问题。于是盖茨建议“全球公益”的研发部门设计生产了一种方便清洗的塑料牛奶桶,桶口和漏斗之间加一个简单的过滤器,可以把杂草、饲料等大件污染物挡在外面。漏斗还特意做成黑色,方便奶农辨别因奶牛患乳腺炎而导致的牛奶变质现象。事实证明这种牛奶桶价廉物美,可以让大部分牛奶在卖掉前不会变质。为了方便牧民运输,发明家们还特意把牛奶桶设计成了方形,很容易摞在一起绑到自行车后架上。研发团队发现中国产的凤凰牌自行车在非洲十分畅销,便特地从中国进口了一辆凤凰自行车用来做试验,保证设计出最适合这种自行车运输的牛奶桶。

像这样的发明并不需要太多的“黑科技”,只需要具备实用主义精神就行了。事实上,这种精神直接导致了“催化式慈善”(Catalytic Philanthropy)的诞生,盖茨通过这种新的方式把慈善这个概念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2014年2月5日,非洲卢旺达的村民们在用自行车运输香蕉,中国产的自行车在非洲十分畅销

催化式慈善

虽然神奇的Arktek保温桶并没有用到什么“黑科技”,但它的技术含量并不低,一般的工厂还真做不了。然而这东西是要供应非洲市场的,价格又不能太贵,于是基金会想到了中国,因为只有中国才能以很低的成本生产出相对高质量的工业产品。最终,“全球公益”和总部位于青岛的制冷装备供应商澳柯玛集团合作,并把技术转让给了后者,澳柯玛也不负众望,以较低的成本生产出了高质量的产品,并销往非洲各国。

无独有偶,前文提到的“泰拉能源”也选择和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CNNC)展开合作,共同开发新型核能发电技术。作为“泰拉能源”公司的董事长和主要投资人,盖茨于2017年当选了中国工程院院士。

这两件事同样体现了盖茨的实用主义态度:只要能帮助自己完成任务,和谁合作都可以,怎么合作都行。比如,盖茨深知自己在疫苗方面缺乏经验,而一些国际组织和机构在公共卫生领域工作了很多年,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于是盖茨基金会决定和世界卫生组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美国疾控中心(CDC)和扶轮国际(Rotary International)等长期战斗在第一线的国际组织合作,借助它们的经验和资源帮助自己迅速进入角色。

在这些合作中,盖茨绝不仅仅只是出钱的那个人,他有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家私企的老板,盖茨坚信私营企业能够在慈善项目中发挥很大的作用。于是他捐了近30亿美元给“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通过这个民间组织整合公私两方面的资源,更好地帮助发展中国家扩大儿童疫苗的覆盖范围。

作为全世界脱贫致富的典范,中国很快吸引了盖茨的注意。中国虽然身处发展中国家行列,却在公共卫生领域取得了世界领先的成绩。中国药企生产的儿童疫苗质优价廉,非常符合基金会的要求。唯一的问题在于,中国企业更加关注国内需求和市场,国际化程度较低,一些细节做得不符合国际标准,无法满足国际组织疫苗采购的要求。

作为一种给健康人用的药品,疫苗的研发和生产必须严格按照科学的要求,满足国际权威机构制定的统一科学标准。如果不能完全符合国际统一标准的话,那么疫苗出口就只能依赖于国家之间的双边交易。中国产的疫苗曾经以这种方式走出了国门,出口到朝鲜、韩国、印度和尼泊尔等周边国家。但是,疫苗的最大采购方毕竟是以UNICEF为首的各大国际组织,他们对于疫苗的质量和厂家的供货能力有着严格和统一的要求,WHO为此专门制定了一整套规章制度,只有满足了所有条件的疫苗才能通过世卫组织“预认证”(Prequalification),获得被国际组织(比如UNICEF和GAVI)采购的资格。

从道理上讲,任何打算出口疫苗的企业都应该自己花钱申请预认证,这算一笔投资。但疫苗利润太低,药企的动力不足,于是慈善组织就派上了用场。盖茨基金会出资4000万美元,委托一家美国的疫苗研发专业机构“适宜卫生科技组织”(PATH)帮助中国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下属的成都生物制品研究所(以下简称“成都所”)申请预认证,对成都所生产企业的设备和技术进行了升级,完善了生产管理条例和数据收集程序。PATH还协助成都所远赴海外进行临床试验,并帮助中方技术人员提交了英文版的申请文件。最终,成都所自主研发的乙脑疫苗成功通过了世卫组织预认证,成为中国第一个可以纳入国际组织采购清单的疫苗产品。

这件事发生在2013年,当时并没有获得太多的媒体关注,但在今天看来,此事意义重大,甚至可以说改写了中国医药产业的历史。

2006年8月14日,山西运城市疾病控制中心医务人员,正在向儿童注射乙脑疫苗

首先,中国诸多行业当中,医药行业的改革算是开始得比较晚的,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医疗系统的管理人员国际化程度不高,管理水平相对滞后。比如,中国食药监局(CFDA)的监管体系一直没能和国际接轨,导致中国药企无所适从。就拿疫苗来说,单个疫苗品种的预认证申请是以整个国家监管机构通过世卫组织的评估为前提条件的,所以在成都所准备申请乙脑疫苗预认证之前,CFDA必须首先提升自身的水平,并接受世卫组织的评估。经过多年努力,CFDA终于在2011年通过了世卫组织的国家监管能力评估首次认证,又于2014年通过了再认证,這标志着中国疫苗监管体系正式与国际接轨,为中国疫苗走出国门奠定了基础。

其次,中国制药行业的改革举步维艰,一大原因就是产能过剩。药企都是各省市的利税大户,很难清理,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走出国门,去海外开辟新市场。但是,由于中国药企多年来一直关起门来自己玩,导致整个行业的国际化程度比较低,远不如印度。2012年中国国产疫苗仅有12%是出口的,印度的这个数字为70%,这并不是说印度的技术一定比中国好,而是表明至少印度药企的国际化程度比中国高,熟悉国际游戏规则,更容易通过WHO的预认证。成都所的成功为中国药企走出国门开了个好头,自那之后,又有河南华兰生物的流感疫苗、北京科兴生物的甲肝疫苗和北生研的双价口服脊髓灰质炎疫苗(bOPV)相继获得了WHO的疫苗预认证,北生研也是中国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下属的一家企业,这个项目同样是在盖茨基金会的资助和支持下完成的。

再次,虽然有了4个成功案例,但进展还是太慢了。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副主任吴文达博士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让CFDA的监管体系和国际先进水平持续对标,这样一来国内所有的疫苗企业都将能够快速地通过国际认证,不再需要一个一个地帮了。于是,吴文达给盖茨夫妇写了封长信,建议基金会直接和CFDA开展全面合作,从根本上提高中国的医药监管水平。盖茨批准了这项建议,中国CFDA也认可了基金会的慈善宗旨,双方在2016年6月签署了战略合作谅解备忘录,由基金会出资协助食药监局药品评审中心(CDE)邀请到了曾经在美国FDA工作了17年的资深华裔新药评审专家何如意博士来中国,担任CDE的首席科学家,全面指导CDE的日常工作。之后,CDE又按照这一模式相继从海外引进了王刚和徐增军,分别担任CDE的合规检查首席科学家和药理毒理首席科学家。这批海外高水平专家的加盟加速了CFDA改革的步伐,去年CFDA出台的一系列在行业内引起轰动的改革新政很可能与此有关。

换句话说,盖茨基金会通过与中国政府相关管理部门的直接合作,帮助中国加速提升了监管实力。

值得一提的是,盖茨基金会并不是“活雷锋”,他们在这一系列合作中也获得了好处。比如发达国家乙型脑炎发病率极低,乙脑疫苗已经没人愿意搞研发了,因此国际市场只有一家药企有相关产品,用的还是老技术,价格高,效果却不甚理想。成都所自主研发的乙脑疫苗采用的是中国原创的新技术,免疫应答效果好,价格上也比国际产品经济实惠。对于盖茨基金会来说,同样的经费,当然是买成都所的疫苗更划算,可以帮助更多的儿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盖茨基金会之所以资助成都所去申请WHO预认证,本身也可看作是一项投资,因为基金会出的钱相当于预付款,成都所将来要用疫苗来还的。

事实上,成都所为了申请乙脑疫苗预认证,自己也投入了9亿元人民币,比基金会的捐款还要多。也就是说,盖茨基金会直接和间接投入的这4000万美元相当于催化剂,引发了更大规模的连锁反应。最终,无论是中国的医疗行业还是发展中国家的儿童都从这项合作中得到了好处,可谓双赢。

这就是盖茨极力倡导的“催化式慈善”,这也是盖茨基金会最与众不同的地方。盖茨清醒地意识到,虽然自己是世界首富,但毕竟财力有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大包大攬。他想把自己的钱变成催化剂,吸引更多的资源加入到慈善的行列中来,只有这样才能动员所有可以动员的力量,对这个世界做出系统性的改变。

结语

大家肯定都听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故事。

早期的慈善大都是授人以鱼,即直接送鱼给饥饿的人吃。此法虽然看上去最简单,但有些时候也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有些人就要饿死了。

目前大多数慈善组织所做的都是授人以渔,即教人捕鱼之术,争取让对方自给自足。这是更高级别的慈善,只有这样才能改变现状,最大程度地发挥慈善的效力。

盖茨所倡导的“催化式慈善”可以看作是第三类慈善,即通过重建鱼货交易市场,对整个系统来一次彻底的改革。这样一来渔民们就不必仅仅依靠打鱼为生了,还可以通过这个市场把鱼卖出去,赚到更多的钱,最终变成富人去帮助别人。

中国的疫苗企业就像是刚刚学会如何卖鱼的渔民,从市场体系的改变中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中国社会也像这几家疫苗企业一样,在改革开放政策的指引下,从温饱状态大踏步向全面小康迈进。在这个过程中,盖茨基金会就像是催化剂,在某些领域起到了促进的作用,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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