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赏哲学之蜜
2018-05-08
在如今这个大众评阅时代,一些让人赏心悦目的哲学入门书持续热销,成为读书和出版界的常态。威尔·杜兰特的《哲学的故事》、伯特兰·罗素的《西方的智慧》、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都已是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哲学入门经典。但最近上架的新书《蜜蜂与哲人》,因为视角独特和内容新颖,围绕“蜜蜂”讲述西方思想史,立意精妙,切中时弊,探讨当前人类境遇和重大哲学命题。它的奇特视野和全新妙趣,定会得到中国读者欣赏和喜爱。
“严肃而不刻板”的学术写作
好书都是细细打磨、反复修改而成的。这本“关于蜜蜂的哲学小书”是两个作为亲兄弟的作者——一个是大学终身教授皮埃尔-亨利·达瓦佑,一个是资深职业创意养蜂人弗朗索瓦·达瓦佑,耗时整整20年才完成的,这样的学术“慢功细活”在今天已经非常罕见。根据译者的采访,此书的创意萌发于20多年前的一个寒夜里。当天,大学教授的“哲学家小弟”前往海拔1000多米的法国福尔蜂场看望“养蜂大哥”,屋外北风呼啸、雪花纷纷,屋内兄弟二人围坐在壁炉旁亲密交谈。他们探讨共同撰写一本有关蜜蜂在西方思想史上地位和作用的书。在这之后的20多年里,他们查阅了大量神话、诗歌、哲学、神学和科学著作,不断充分交流和发现争议,终于从无限宽广的“蜜蜂文本”世界中,精心整理和清晰归纳出一条人们既略有所闻、又未能有足够认知的西方思想史发展主线。表面上,兄弟俩似乎在强调那只小蜜蜂不断现身于人类历史变革的关键时刻,而实际上,这次跨越古今时空、跨越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思想之旅,以一种现代人需要的阅读交流方式,重新阐释了一系列当代重大哲学命题和世界文明走向议题。
品尝哲学之蜜的阅读共分为六段旅程,因为蜜蜂是一只六足昆虫,它们的不朽杰作是擅长建造六边形蜂巢。第一段旅程是关于蜜蜂起源和消失的神话诠释,第二段旅程是观看“宇宙学中的蜜蜂”,第三段旅程是在基督教哲学历程中考察“神学蜜蜂”,第四段行程是考察人们如何将蜂房哲学应用于政治领域,在第五段旅程中,我们看到的是贯穿于文艺复兴、古典主义和启蒙主义时期的“人文主义蜂巢”。在蜜蜂之旅的最后一段,科学进步让蜜蜂的神话和寓意都仿佛被“显微镜”击穿,但我们却发现蜜蜂的魔力一点都没消退,反而更富象征意义。
正如两个作者在前期构思时就给这本书定下的写作基调:“严肃而不刻板”,这本书的写作实践了全民阅读期待中雅俗共赏的理想。全书思路清晰而又思维灵动、故事精妙而又追问彻底,文笔幽默风趣但关怀和观点也极其鲜明和严肃,用词规范、丰富而且十分严谨。为了思想和资讯的完整和开放,作者有意将知识性和注释性的章节分开陈列,方便读者随时暂停或深入。作者对西方思想史的许多基本概念和变革形式进行的重新诠释,大都建立于新老资讯的对比分析和谨慎思辨,激发我们的思考热情,也让人在被一再激励的阅读过程中回味无穷。
同步协调的跨专业知识传播
阅读此书,一方面会让我们从全新的角度阅读西方思想史,另一方面则能全面提升我们关于蜜蜂的各种专业和跨专业知识。原来蜂蜜既是人工的又是天然的产品:它是养殖产品中最天然的,因为它无需任何加工就可以直接食用;但它同时是天然产品中最具“文化”的,因为蜂蜜不会腐化,因而被用来敷裹尸体,避免腐烂。
蜂巢就是一个小宇宙,或者说宇宙的缩影:它一方面是一个自发和自动设计好的井然有序的组织,有些人甚至认为,那是一种活生生的生物体,既不受历史变迁的影响,也不受自由之苦;另一方面,蜂巢也与人类一些精密复杂的组织系统(如经济、社会或政治系统)有惊人的相似性。人类正是通过不断运用想象、理性和各种研究方法来重新认识蜂蜜、蜂巢和蜜蜂,才渐渐揭开许多万物起源的奥秘,并一再静思冥想、反观反思人类社会组织和管理的肌理和原则、希望和限度。
蜜蜂初看像是十分普通的昆虫,低级而缺乏灵性,但它的集体行为在理性、道德和智慧方面却可谓登峰造极。在古代和中世纪及当代各个时期的文学著作中,人类对蜜蜂的赞誉和细究比比皆是。文学家、神学家、哲学家和现代科学家们或者歌颂蜜蜂的聪慧能干、忠诚可信、乐于助人、勤劳节俭,堪称道德纯洁的典范;或者赞叹蜜蜂的政治品行和才能,如小心慎重、刚正不阿、服从管理、尊上敬下、团结互助、勇于献身等。但在这两位职业养蜂人和当代哲人的交流互动中,他们能达成的最大共识是:在蜜蜂身上,我们可以找到自然和文明的双重属性,因为养殖的家蜂仍然保持野生动物的习性(如它的针蜇起人来很要命);而野生蜜蜂也具有与家蜂一样的习性(如即便没有养蜂人照护也能产蜜)。
对刚开始学习哲学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一本引人入胜的小书,而对那些相对熟悉中外思想史的“资深”读者而言,这本内容翔实、视野开阔的书也体现了这个时代的哲学家智慧,让人开卷确有收益和惊喜。在人与自然的悠久关系中,有许多动物和植物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但正如这本书所写,虽然大自然中有艺术家蜘蛛、无忧无虑的蝉、勤劳忘我的蚂蚁等,但蜜蜂却几乎容纳了人类从生存环境中获得认知的所有品德。在人类文明史漫长的生存抗争与竞争、农牧生产与科技变革、社会生活发展和管理理念革新进程中,作为植物和动物、天界和地界、人界和神界的多重界面兼职者和中介者,蜜蜂确实是独一无二的人类思想伴侣,是人类“精神史诗的首选证人”。
直面当前重大文明困境
作为一本富含创意的哲学新著,这本书的价值一方面体现在它对西方思想史主线的重新梳理和阐释,为读者提供了许多真知灼见,另一方面作者也毫不回避当下亟须回答的重大命题。比如作者认为当前西方世界面临的最大问题可以归结为两大困境:一是生产和消费的资本主义已经不符合环保要求,职业养蜂大哥从他30多年的养蜂经验和现状中告诉读者,他所遭受的损失正在逐年增加;二是当代西方式民主制度已经在各种时代问题面前显得犹豫不决、无能为力、缺乏协调,找不到如何做出最优集体决策的有效新方案。
正如哲學家小弟和养蜂大哥从实践和经验的双向信息中归纳总结的:目前的各种“对蜜蜂的忧虑”,无论是传播伪造的爱因斯坦预言(“如果蜜蜂从地球上消失,人类将只能再存活四年”),还是在网上进行悲情呼叫和巨款捐赠,都不过是利用人们对环境的普遍忧虑进行的“近乎欺诈的事情”。换言之,作者并不想借助丰富的专业知识和风趣幽默的文笔来回避一部哲学专著所应该承担的社会重任。他们正是想证明优秀的当代哲学家和思想家应该像一个杰出的养蜂人那样称职和强悍。
在此书中,两位严肃的作者始终抓住“人类理性”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主旨,强调人类的理性思想和影响力与蜜蜂一样,具有两面性和神秘性,即人的理性及能力同时具有极大的可塑性和极其可悲的局限性。“一方面,渺小脆弱的凡人淹没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之中,这是人类的有限性;另一方面,人类有超强理论和实践能力,这是人类的过度性。养蜂人和哲人的任务,恰好位于这个二元性的核心。亚里士多德和古罗马农学家建议从蜂巢中找到恰当的限度和平衡,他们当年的忠告,仍是当前养蜂人所关注的焦点之一。太多的局限性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和低头,缺乏限制则会让人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幻想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最终导致自我毁灭。而在这两个悲惨的暗礁之间,人类注定要寻找自己的出路,却难以完全搬开它们或调和它们。蜜蜂的哲学功能正体现在此,它向我们展现了有效协调渺小与伟大、谦卑与强悍的可能性。”
借助蜜蜂与哲人的关系视角重温整个西方思想史之后,两位作者最终强调:如果说人类是通过拒绝野蛮和残忍的天性而实现自我构建的话,滥用文明也会导致人类自我毁灭。蜜蜂堪为我们的指路人,引导我们保持睿智,维持平衡。它不单为我们提供一把人人都可掌握的钥匙,让大家都能了解从混沌世界到有序世界充满谜团的过渡,以及创建祥和文明的历史,同时启示我们应该如何维护业已建立却十分脆弱的秩序。若听任自然的支配,世界必将走向腐朽;若一味追求人为的创造,世界就会走向破灭,必须时刻避免走极端。
东西方的蜜蜂是一家
有趣的是,作者为此书在中国的翻译和出版,专门写有中译序言,其中提到:蜜蜂之间的交流令人着迷。我们知道蜜蜂主要通过一种舞蹈来告知同伴蜜源的质量、方向和距离,但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被称为“摇摆舞”的“语言”竟然还有不同的“方言”。蜜蜂通过舞蹈摆尾的时间长短来指示蜜源的距离,但不同蜂种的表现方式却存在显著差异。2008年,一篇题为《东西互学:东西方蜜蜂能读懂彼此的舞蹈语言》的文章报道了在福建漳州做的一个实验。中国、澳大利亚和德国研究者组成的国际研究团队发现,蜜蜂的象征表达方式虽然各有不同,但来自亚洲的中华蜜蜂和来自欧洲的意大利蜜蜂混居在同一个蜂巢时,却能够相互理解:“中华蜜蜂”可以“解读意大利蜜蜂的舞蹈,成功地找到指定的食物源”。这一令人惊讶的发现证明,蜜蜂除了拥有绝妙的认知能力和卓越的学习天赋,它们竟然还具有与人类语言相似的“翻译”能力!
作者由此感叹说:“既然两种源自不同地理区域的蜜蜂都能超越600多万年的进化差异,相互学习,彼此交流,那么亚洲和欧洲,东方和西方的古老文明为何不能相互理解呢?”两位作者专门为中国撰写的这个事实和信息提醒我们:东西方的蜜蜂与哲学都是既古老又年轻的生灵产品,它们本是一家,同属一个宇宙。我们人类也一样,东西方的智慧若能不断交流和共享,当代人类文明和生存困境就不可能是无解的生态与社会困局。
随着年岁增长和阅读增多,渐渐能体会出人们为何称法语是世上最美的语言。虽然有人更愿称赞其优雅浪漫,我则更敬畏其表达理性时的语义丰沛和内涵通透。由此而言,翻译一位法国语言大师的文字作品,一定要双语功底深厚,方能转递那种让人叹为观止的原著魅力。因为此书讨论的内容是如此广博无边,穿越悠长历史和诸多学科,但同时此书的文字又如此自然率真、风华充沛、简洁明快,几乎无一词句显得多余。书中将西方哲学史大致分成六个思想旅程的理据充实而又让人耳目一新,其中缘由細究和对不同时期西方思想家观念与方法的大幅递送及清晰梳理,可谓是大开大合、举重若轻。阅后仔细体会,那些总结和分析,准确精当,那些引证和注解,精彩独到,几乎无一可以随意掠过或简单扫描。从这个角度讲,此书作者的文笔具有文学巨匠的风范,此书的翻译也堪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