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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或面容

2018-05-07柳宗宣

天涯 2018年2期
关键词:田野

柳宗宣

你好,亲爱的土地,多年之后重见,

我要拥抱你。当我望见我的家乡。

——米南德(古希腊)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陶潜(晋)

1

沪蓉高速公路穿过江汉平原的原野。

多年前某个春日,你取道从湖南常德过湖北荆州,坐大巴到武汉,转徙回北方。当车经过丫角、浩口,驶入后湖农场地界,你禁不住把头探出了窗外——

田野铺满熟悉的油菜花,成排的水杉树像电影镜头呈现移动:水泥路面直直通向南面的返湾湖。公路两旁的矩形的漠漠水田。绿树成荫的地方掩映一排排村落。一片林地间是乡村墓园和小学校园。你看不见一个人影,亲人们隐在春天的花木草丛间。一头水牛在田埂上缓行。隐隐地你能听闻起落的鸟语。几分钟后,你的出生地往后退去,消逝着看不见了,大巴车以它的平稳车速穿过了潜江县城的收费站。

你的心情不能平静。一瞬间,想着应该停下来,为何匆匆回到漂居的北方。你没有问候你的亲人。兄长肯定在田野里忙碌,妹妹在返湾湖边收割青草撒向鱼池。姐姐在另一个化工厂附近的小镇呼吸着充满异味的空气而浑然不觉。你的亲人们就在这片地上,他们从未离开这片土地,兄长甚至没坐过火车一生没有出过远门。

你用手机拨打了一个老同学的电话。他正在开会,在一间有烟气的办公室。他不知道你在那一刻,经过了你和你们的家乡。在草木生长的时节,你路过了故乡的原野。江汉平原家乡的田野正在经历春天。

2

在京津两地穿行,经过华北平原。在火车上和自驾车窗观望,华北平原比江汉平原来得开阔,苍茫。江汉平原拥有它一年四季的绿或秀美,即便冬日,田野也有隐藏的绿色和镜照天空的水塘,而那个时刻的华北平原,灰蒙苍凉,看不出一线生机。

当你从地铁或公交车穿过城区回到京郊的住所,在冬日看见落叶掉下它最后一片树叶。那一刻,你禁不住想念老家,黄河以南的长江、汉水之滨的江汉平原和返湾湖边的一个叫流塘口的小村庄。

你把在家乡拍摄的照片翻找出来。照片上老家屋后的那片田野,让你顿时获得安宁。图片上故乡的田野或以田野为背景的親人们的肖像,安慰你在外多年升起的相思。那一刻,德沃夏克的E小调第九交响曲在室内响着,那由和弦引出的缓慢庄严的旋律,那旋律中呈现的孤独的形象,在对田野的观看与想念中你看见了。你的“乡愁”就以这样的视听,在异地获得某种缓解或消散。

3

北京东六环边有个村庄,叫高楼金,你常在此逗留,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和友人一起。野径。菊花。柿树成双地长在北方老乡的院落。平坦的田野打开院门就可以看见。菜蔬就在门前。土地的绛褐色和天空的奥蓝在你的张望中一一呈现。青青小麦出现冬日的田野。几声断续鞭炮声荡过北方的天空。弯曲的土路通向农民的篱笆和院落。

一个院子。几亩田地。你真想当一个地主,在这日益缩小的村庄骑车跑动,爬到柿树上,采摘黄透的柿子。你发现采摘柿子得紧紧抓住枝条。柿不离枝,一个俗语被我们体验。

女儿也陪着我在这里走动。我对她说,爸爸儿时游戏在村庄,他是从泥土里滚爬出来的,指甲缝里的泥土还没有洗掉呢。电视荧光屏前长大的女儿,如何能理解你对乡村原野的依恋?

这京城的边缘的村庄被高速路分割,又为汽车扬起的尘土所裹挟。它在变小,这农业社会的遗迹,就要被纳入城市的规划版图。在这里,你是一个随时就要消失的人,连同这村子、槐树、院落和褐色泥土。

北方田野旁的脚手架与包围而至的高楼。这随时就要消逝的田野。成片的齐整整的高粱地刚则收割,土地腾出了空地,好像舒了一口气。和友人散步在田野间的土路,杂草变黄了。田地的高粱刚刚刹去,小麦苗就出现在田地。两条狗在新耕的田野中间,望着我们边走边说着话。太阳挂在田野的边缘,平视着我们的脸和身体;一会儿,回光返照,阳光消融进了泥土。泥地颜色,那是养人眼目的颜色。那是看不厌的田野。

故乡的田野,田野一角布满高低错落的坟地,突然浮现出来。傍晚时分,你听到田野隐藏的呼叫声;你听到了但无法分辨,因为那是田野沉默的声音。

4

往往一低头的瞬间,能看见老家的田野。

河渠的向南流去。道路两旁的水杉树一直走入天空去。你的童年你的少年和青春都在那里找到了它们的影像。你少年的身影在老家田野跑动,有人在追赶你,你闯祸了,你不小心戳了邻居的马蜂窝,蜂蜇了那个妇人的眼睛。他的男人要追打你,眼看你就要被那男人追上,七八岁的你慌不择路,跑向新耕的田野,犁开的卷曲的发亮的泥土迎接你,你不时跳过田野中间的沟渠,小小的灵活的身子在田野的犁沟和土坷中兔子一样逃逸。你从出生地前的田野一直跑到和田野比邻的外婆家,隐入了外婆黑瓦房后的那片竹林。哦,是故乡的田野保护了你。

返乡你总是要在田野走动,想要在那里看看,或捡拾你的回忆。田野替你保留收藏,就像外婆替你收好的那个木制弹弓,安放在老家旁老杨树树洞里。某日,你和同学驱车到东干渠走动,早年你们支农劳动的田野和一个河南的拖拉机手一起犁地,播种小麦;在江汉平原河渠里用高高的竹竿撑船,运输稻谷到生产队的禾场。

那是消磨青春的地方。在北方,时常双睑合上之际,这里的风物就呈现出来。当我重返旧地,回到老家后湖农场的田野。河汊。运草车。河床中木船。节治闸。田埂上行走的读书郎。江汉平原的风物习俗潜入了身体的记忆之中,和这片身体交叠的田野相溶汇,它们被保存,在相互辨认。

一日,你从高速公路出口离开,坐计程车经过熟悉的田地村落,一路上和司机话语不断。他的一句话让你心动。他说,你回家就该心跳得欢。你的老家流塘口,那是埋着你脐带的地方。噢,这是埋你脐带的地方,这是你切不断的身心牵挂,最终要回去的地方。

5

田野是他的大学。诗人多多在他的访谈中这样陈述。他的写作的诸多意象都是从田野里获得的。在你的《自画像》诗中冒出了这样一句:田野是我的神祉。是啊,你所有的肃穆的感情,平生获得的最好的教育都在这里——田野——发生。在父亲眼里,田野有个土地神,我们从小在春节或清明节气得向它贡奉以祭品,这应合祭祀的风光。民间的节气是大自然的波息,乡民们以人事应之,对田野的欢喜感激,岁时节气,自然的节奏与人事相接,乡民们听从了土地田野的意志,如同听到了布谷的呼告,春日奔赴田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的身体隐在田野庄稼中间辨不出他们,他们与田野混淆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平生的隐身术,在田野劳作而获得在世的平安,他们倾听田野四季的语言。他们在此获得信靠者的强毅与安稳。天道幽微难言,田野里面有神思。这里面有人的历史的自觉,民间的好情意。祖辈们优裕的情操与智慧悉数田野的教化。乡间的礼乐风景,是从自然神、土地神的祭祀中培养出来的。乡民的跌宕自喜,活泼与美善全都来自土地宗教的熏染。

初夏时节,水镜式的水田布满秧把子,晃荡着天空的白云。白鸟从空中或水田划过,布谷守着自己的时节,呼叫传递神的呼告——布谷布谷,插秧割麦。父亲酱色的沾有泥浆的腿平行站在耕耘的泥耙上(水牛在前面拖行泥耙),他哼唱着祖传的本地民谣。

“王者之民,浩浩如也”,他天才的性情是田野风所熏染出来的。这是你持续回返的地方,这是获得清洁精神的地方。除夕。多么动人的时光,你跟随在亲人们身后,提着祭祠的米饭和菜肴来到亲人的坟头。在先辈尖尖坟顶安置纸灯——田野一排排纸灯燃了起来,田野在摇晃,在灯火中变得分外神秘而亲切。在田地跪拜,那是你最初的宗教教育。田野和我们的身体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亲人的骨沫化入田野。你看见春秋翻耕的田野,褐色的有着光泽的泥色,让你想见亲人的面影,亲人面庞深深的皱纹。

某日,在异乡城郊的农家餐馆,看见黄灿灿的油菜花点缀高低起伏的丘陵,衬托那些黑瓦白墙的房子,顿生隐逸回归之心——只有这自然的风物能打动你,想在它们中间安顿下来,你觉得累了,在外的漂泊、你的受伤与流浪让你不停地想回来,就想让故乡的田野,那里的黑夜那里的星空那里的亲人面容安慰自己,在那里获得依靠与安宁。

6

最早的爱在乡村的田野里发生。你和她在村子的北面的田野里摘棉花,在晨雾浮动的原野,在棉花地里,闻到了棉花的香气。那年,她还是少女啊,村里唯一的高中生,长长的辫子垂至腰间。她红色花格衬衫映着门前的木槿篱笆。门前的河水清亮照人,她常到河里浣洗衣物,也将她的红格衫衬投映在水里,还有她十八岁酡红的面影。

对岸河堤上的杨树高大扶疏,将它的影子映在河水中。夜里,你和她与村人们一起在月影婆娑的河堤上纳凉,夏日夜风从南方油绿的稻田吹过来;空气纯净透了,带有稻禾特有的清凉气息。南风撩起她的发丝,月光下她的耳廓显露出来。你们聊天、唱歌,有时回望背后我们的老屋,隐在月下的樹丛中,仿佛童话世界中覆盖白雪的房子。

清碧稻田的初夏,南风荡漾到空空的堂屋。门前禾场草垛上的蜻蜓在颤动着交叠。一条公狗和母狗的生殖器媾连一起。公鸡和母鸡在打水。春天里发情的水牛追逐在田野。这乡村田野发生的最早的性启蒙。你和婉珍在丛林间,探看对方的下半身。赤脚的你穿着姐姐的旧花衣裳。帆布书包。一撮毛的发型,混迹在流塘小学的操场上。泥塑的校舍和桌椅。窗户由木棍支撑着打开。柳老师在黑板前口沫飞溅,手持教鞭,轻轻落在你六岁的手掌心。伊呀起伏的读书声,混合知了的嘶鸣跳房子。打陀螺。板纸牌,滚铁圈课间的缝隙:无穷无尽操场和家门口和生产队禾场里的游戏,田野无声地在你们身边,以它的沉默护持你们。

大雪落满村庄和田野。编织的压子张开在屋后,朝向布有白霜的田野。黄鼠狼在夜里没有光临,天冷了它们也不光顾那风干青蛙的诱饵。稻草凝成的白霜出现在门前的禾场,白晃晃早晨的菜畦中蒜苔深绿色变得淡白了,猪獾们躲藏在何处。夏日月夜,它攀折隔壁家的红高粱。褐色水车停在河边,木制的叶片转带清碧河水,传递到秧苗田。河蚌开合在初秋的河床。鸭子在清亮的水中。绿色的水草波动的影子。你纵身从桥头跃入,被它缠绕当太阳西下。

田野河边痱子粉的白和香气,是陌生的外部世界的东西。你从长满茅草的田埂步行到大队操场旁河边的小房子,流着鼻涕的周师傅和他的转动的理发椅子。你到路边理发店去,冲着那点痱子粉的白和香气;哟,艾林亲戚的吉普车开到村口,泥土路上出现的它的车辙。我们跟着它跑动,吮吸好闻的汽油味道,那来自田野之外的陌生的气味。

7

——我的小祖宗啊——奶奶在桑树下仰着头叫嚷。你六岁的身子从粗裂的枝干缓缓下来。紫红色的桑葚染红嘴唇、手掌,还有树荫下的泥地。光腚的小朋友搬着小板凳赶往学校的操场;从银幕反面观看《卖花姑娘》。安装四节电池的长长手电筒的光柱,在七队田埂上纵横交叉。喇叭声隔着夜的乳色雾气,从外村传过来;三队的锣鼓又响起来了,借着月光在泥土的路面或草丛间,你们捡拾柳宗明的结婚喜糖。那一刻啊,道路和田野在晃荡。

元宵节到了。元宵节到来田坟上野草就燃烧起来了。天空下高高矮矮的人影,举着自编的火把跑向野地——赶茅狗——赶茅狗——坟地又燃起纸灯。田埂边的茅草重新被点燃,手持燃烧的火把,喊叫着跑向冬天的荒野。

五彩的龙灯从七队的方向腾转过来了。父亲在堂屋梁上安放香烟和红包。油灯一夜都得点燃,不能熄灭。外村人聚集在咱家的屋檐下。五保户王赖子也穿上了草色新衣裳。单身伯父在正月十八歇气了。伯父一身黑衣躺在堂屋,胸窝放着一个大鸡蛋。你和父亲在一盏菜油灯下守灵。白色的布,黑色棺木。黑压压的族人唱丧歌走向村东的坟地:不停地增多又不断消失的坟地。

8

沪蓉高速路两旁田野江汉平原的油菜花又黄了。

你从北方回到省城武汉。你离故乡越来越近,回乡越来越方便,但这还不够。你得回到故乡的田野去。如同你在汉正街街头重获的吃甘蔗的经验:接近根部的部分(兜子)最甜,因为它离土地离田野最近。

你早早地还乡,曙色从汽车后视镜里红起来。不一会儿,太阳从里面呈现出来。第一次你从这个角度看见日出,顺着晨曦的光线回到家乡。高速公路两旁的田野有白色的雾在盘旋,浮动在整齐的柳树林之下,局部的成亩成亩的,有时晨雾的乳白色冲淡了油菜花的金黄。

前面的大巴速度慢下来。原来是雾漫延到马路上来了。我得把雾灯打开并将车速放慢。几公里过去雾又消散,又散漫到田野里去了,荡然消逝。油菜花的金黄再次呈现。

你开着慢车在高速公路上,看见后面没有车跟随,就想偷闲看看江汉平原春天凌晨的原野。所谓回乡,就是去看看家乡的田野,它让你心神安宁。

棋盘似的田野,连缀在一起,坐在兄长的屋檐下,一望无际的铺天盖地、扑面而来的油菜花——那是江汉平原上的大美呵,像一场美学运动,让人面对、无法麻木。江汉平原的油菜花啊,那是土地的馈赠。那是不收费的风景。那是乡村土地的节日。那是平常的乡野之美,是美之善。

9

返湾湖紧邻着出生地。在通往返湾湖的乡村公路上,你驱车缓行。

那是儿时感觉神奇的地方。返湾湖湖面浩荡得无边无沿,那片由荷叶蒲草水鸟和鱼类组成的在蓝天映衬下的水域之外没有了世界。

现在,你察看返湾湖,发觉它变小了。是的,再大的湖泊也有边界。你在通往后湖农场五分场的桥上观看湖泊边缘的道路四通八达,你想到德国导演文德斯的公路电影,他的电影场景与镜头都与公路相关。观望故乡返湾湖的方位,参照这些年游历过的地方,故乡的湖实太太小了。往南观观过去,想着长江从湖南湖北之间穿过,从古时的云梦泽穿过。史书上这样陈述:长江南为梦泽,北为云泽。故乡的返湾湖就是这八百里云梦泽之残余,现在成了一片片遗迹。这泽国湖水淤积而成陆地田野(成为湖泊的遗迹),是大地天然的镜子。

三伯伯,他到哪里去了?他到湖里去了。儿时,你时常这样问询奶奶,奶奶在桑树下回答你。儿时你们的家就在无名河边的公路旁。你在柳树下等着三伯的乌驳船回来,运来莲蓬荷花、藕带和鱼虾。那是你的另一个异域,你们的家靠着田野。田野靠着湖泊,它是田野的邻居,是你们的远房亲戚;它向你们运输那里产出,你们享受它的供给。

渐渐长大了,你学会了在河流水面生活。你能像野鸭子自如出没于湖水,你和姐姐到湖中采割蒿簰:这是一种水上类似于浮萍的植被,你和姐姐一起在返湾湖里,用镰刀把蒿簰切割成一排,长长一条蒿簰被你们涉水运回老家小河边,又切成一节节,晾在河边坡地,然后搬运到家面前的场院,晒干它后,就是越冬的柴薪。每次回乡,总能看见在湖水运行蒿簰的少年。湖水变成田野,现在,又退变成鱼塘。平原的田野里布满了眼睛一样闪亮的鱼池。

10

胞兄他带领你到田地里转悠。这是黄昏,你念叨着古希腊诗人萨福的诗——

晚风来回了

曙光散布去的一切

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

带回了牧童到母亲的身边

晚风带回了水牛。你骑坐在牛背上归来,回到母亲站在黄昏门前的视线里。而母亲已不在人世,那牧牛的少年尾随着兄长。兄长唠叨小麦和棉花的长势——这是他的田地,他谈起它们,如数家珍。

你喜欢胞兄如此热爱田地,这养活他性命,相依为命的田野。他是真正接受田野教育的人,他所有的知识都来自田野。他年岁渐长的身体在退化衰败,但他不愿从大面积的农田中割舍一点;但他不得不放下,从种了几十年的田地中割出一部分来上交给农场,他觉得越来越料理不了那么多的农田,他和妻子也种不了那么多的田地。在这个村庄他一晃变成了一个老人。他的长辈们都看不见了,他一身黑衣在这个时辰的田埂上行走,像个晃动的幽灵。

晨起。在结霜的田埂独行。河水凝有薄冰。枯黄草丝挂着银霜;田地的白菜蒙上白霜,犁起的泥块也有薄薄的霜迹。乡村大地呈现严肃的表情。你再次看见父亲。父亲酱色沾附泥浆的双腿平行站在水田的泥耙上,水牛在前面拖行泥耙,他哼着只有他会的祖传的民谣。他没有死,他活在老家梦幻般的田野。这时辰的家乡的田野,整个看见的,是可以丈量的盈满的时间。这是你難以放弃的意象。你想让田野穿过你;这初冬岁月的镜子,你想让时间在自己的身上播种。

你回到故乡来,你就是想看看故乡的田野,如同会见乡亲的面影。

秋日田地剩下稻荐,有的被烧荒,露出焦黑的草灰。你看到村民在老去,有的早已离散,死去,它们都隐身在田野里边缘不显眼的一角。你回到家乡就是要去看看田野:它是一个稳定的结构。人世更替,田野依旧,躺卧保持在那里,一个人在暮霭里走动,亲人的面影就从那苍茫的田野里缓缓涌现出来,又随同夜色一起消隐,沉默在那里。

11

好久没有见到黑夜了。在乡村你才能见到黑夜。黑夜什么都安静下来。似乎只有在乡村见到布满月和星的夜空。夜越深,密集的星斗一一显现,在有月和星的夜空下行走,乡村原野隐在漆黑之中,而星月是唯一的照明,你的身上带着这抹胎记,对黑夜的怀旧。

走了很久的平原夜路,你才偶尔碰到家宅散逸出的灯光,与天上的星月相呼应。一瞬间,你撞见了大伯的身影姑妈的身影,他们的面影模糊而又清晰。他们如生前,习惯走夜路,借着月儿和星光,从外乡回到自己家乡。和兄长在大米加工的空隙,来到屋外的夜空下,张望夜空,故乡天空的淡蓝被西边的一抹橘红衬着,随后看见明亮的上弦月和两颗星相护的天象。

田野中间有一座房子。在平原妹妹家的鱼舍。在那儿,你听到了蛙鸣。

蛙声如潮啊,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比喻最恰当。你躺在床上,细细地听着它们一浪浪地涌来,起初声音比较小,渐渐地变大,接着感到它们的声浪包抄来了,就要湮没你,正这样想着,你就淹没在它们中间了。但时间不很长,它们又让你从浪潮中脱身而出;你惊奇地看着它们退去,但不一会儿,它们又来了,欣喜的你等着它们重新到来,一浪一浪一次又一次接受它们的淘洗。你从床上溜下来,你打来木门,你看见蛙叫声中的满天星斗。

在你居住的城市,如何见到这有星光的夜空,星光照明的蛙声。即便在城市的边缘,偶尔听到,在十五楼的空中,你漂浮着,根本感觉不到神赐给你的星光与黑夜的安眠;回到家乡平原的怀抱去吧,享用田野赐给你的在世最好的安眠,在那明亮的夜的蛙鸣中。

12

又见田野,从沟渠间望过去的六月的稻禾远接天边的柳树梢头的一抹烟雾。

你从事着自己持续的缓慢的还乡。悦亲戚之情话,与共着血缘的亲人相见,温馨满怀;在良辰孤往,走在熟悉的田埂上,露水挂在青青小麦梢头;空气清新得让你觉得呼吸到了几十年前的空气。现在能在清洁的空气中呼吸都是奢侈的事了。

这次还乡有个隐隐的想法,就是去妹妹家,品尝她制作的菜肴。她是养鱼场工人,她的一手烹饪手艺是从母亲那里接受过来的。在北方工作那些年,一家人想着她炒的菜:韭菜炒鳝鱼丝。她没有让你失望。妹妹做得依然好,草鱼是从她鱼池里捕获的,鱼池里未加饲料,喂养鱼的是堤埂上野生青草,妹妹从未使用什么鱼饲料,鱼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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