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分

陈益

·01·

金海林和乔侨是同班同学，读书的成绩相差无几。他们常在一起做作业，一起玩男孩子喜欢的游戏。乔侨的新魔方，金海林玩转自如;金海林的小米手环，也会出现在乔侨的腕上。

有趣的是，他们的爸爸，从前也是同班同学，读书成绩也相差无几。不过，由于高考时一分之差，乔侨的爸爸进了工学院，读精密机械制造专业，金海林的爸爸却落榜了。从此他再也没读大学，进了万盛超微公司。这可不是一般的企业，是做超微粉碎设备的。讲得简单点，公司制造的设备，能把原料的颗粒粉碎得超级细微，让人体容易吸收，特别受医药行业的欢迎。万盛超微公司的老板，是金海林的祖父老金，一个做乡办厂出身的民营企业家。

金海林的父亲大金管了几年采供销，很快接手成为老板。这时候，乔侨的爸爸大乔大学毕业了。他留在省城转悠了半年，总算在一家机械公司谋到岗位，做技术推广，说白了是做销售。他觉得很不对口，恰好在网上搜索到大金正四处招兵买马的信息。老金当家时，聘用的是“星期天工程师”，也请几所大学的教授来做研究。大金却一心一意建立自己的研发队伍。大乔用电子邮件试探了一下，大金告诉他：嘿，老同学，你还犹豫什么？明天就过来，保证有你用武之地！于是大乔从省城回到县城，被聘任万盛超微公司工程师。

昔日的高中同学听说后，不免调侃：“啧啧，考取大学的，最后成了没考取大学的手下……”

这段故事，金海林和乔侨是不知道的。那时候他们的爸爸还没有结婚，他们自然并不存在。当两个孩子在四（3）班成为好朋友，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变得很自然了。

看来是基因遗传，乔侨不仅数学成绩好，动手能力也很强。有一次，妈妈从网上给金海林买了一套乐高科技机器人，三千多元钱呢，搭了好久都搭不好。他请乔侨帮忙，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一个酷酷的机器人就出现在了眼前。

金海林喜欢机器人和电动玩具，光是托马斯小火车就有十几辆，蓝色的轨道拆下来，足足装了两个周转箱。平板小电脑iPad，年初买了一台，不小心在水泥地上摔坏了，他缠着爸爸，无论如何要给他重新买一台。爸爸笑着说：

“买一台iPad还不简单？不过有一个条件。这学期你得评上三好学生，考试成绩要远远超过乔侨！”

金海林吐了吐舌头：“真的？”

爸爸瞪大眼睛说：“嘿，我说话不算数，还能当老板？”

金海林把爸爸的话告诉乔侨，说：“真倒霉，还有附加条件！”

“我不会让你超过的，”乔侨蛮有把握地说，“相信吗？”

“哼，要不试试？”金海林很不服气。

“试就试！”

乔侨的爸爸大乔，跟大金的老板风格很不同。他讲得最多的是这样一句话：“能帮助学习的，该买就买，不叫乱花钱。”事实上，他常常给乔侨买书，各种各样的辅导书，诸如奥数习题、作文50招、新概念英语等等。在乔侨的记忆中，家里的那些玩具，要么是他自制的，要么是二手的，价格很少超过十元钱。爸爸的潜台词是，我们跟人家比品德，比成绩，不比金钱。

乔侨丝毫不羡慕金海林花钱买那么多玩具。他明白，在爸爸看来，大金只是一个土豪。

·02·

金海林的妈妈吴倩不上班，是全职太太，每天总有大把的时间给她消费。

她别出心裁，说是为了协助班主任老师工作，联络四（3）班的很多家长，建立了一个微信群，群名叫作“护苗助长”。每天，微信群都会发布一些消息，包括活动策划、比赛动态、回家作业提示之类。假如有考试或测验，还可能转发批改过的考卷，这就热闹了。即使遇到平淡如水的日子，也会出现奇形怪状的表情包。

乔侨的妈妈也加入了“护苗助长”群，但她一直潜水，从不发声。她特别不喜欢八卦。在吃完饭时，她偶尔会跟爸爸轻描淡写议论几句，大多是关于成绩。她是另一所小学的老师，关心成绩是老师的职业病。妈妈不赞成乔侨在自己的学校就读，她觉得，把孩子交给其他老师管，效果反而好。

清明节后的一个星期五，学校打算组织四年级同学春游，去野雉湖畔看油菜花。微信群发布了消息，吴倩自告奋勇，带领三四个妈妈为春游团当志愿者。不过她们并不和学生们一起乘坐大巴，而是自己开车，随时准备给孩子提供援助。

野雉湖离城区有四十多公里路。大巴行驶在远离尘嚣的湖畔，犹如进入一幅秀美的画卷。湖面无比清澈。油菜花正进入盛花期。大片大片的花儿在阳光下黄灿灿地铺展，又间杂几树海棠，愈加显得灼眼。孩子们下了车，就像一群飞出笼子的小鸟，迫不及待地在笑声中四处追逐。不一会儿，乔侨和金海林的额角就沁出了汗珠。

江南水乡的阳春色彩斑斓，绿的麦苗、黄的油菜花、红黑相间的蚕豆花，在广袤的沃野上相互映衬。被暖融融的东南风吹拂，飘散淡淡的清香，令人陶醉。

美中不足的事，往往会在这种状态下发生。

中午吃饭的时候，孩子们跟随老师走进了镇上的一家宾馆。谁知道，那里卫生间本来不宽敞，一下子涌进了两百多个学生，就必须排队等候了。厕所里弥漫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餐桌上是没有桌布的，铺上一张一次性的塑料布，随风飘荡。至于筷子和餐巾纸的卫生，让吴倩心存疑虑，忍不住与几个妈妈嘀嘀咕咕起来。

班主任老師看出妈妈们脸色不佳，赶忙跟吴倩商量，要不要给大家加菜？吴倩手一摆说，那就加吧。每一桌都加了三个菜，谁知道太太们胃口都不好，懒得动筷。几个顽皮的男孩干脆放下筷子，你追我逐，打打闹闹起来。

偏偏在返回的途中，又出了意外。

堵车，速度慢，还是小事。孩子们所乘坐的大巴快要进城的时候，意外地跟一辆水泥浆搅拌车碰擦了一下，大巴被毫不吝啬地刮去了一长条漆。司机只得打122，让交警来处理。交警一边让他们将车停靠在路边，费力地疏散交通，一边作现场勘查，辨别谁该负主要责任。

看样子，虽然事故并不严重，但是一时半会这辆大巴走不了。吴倩可没有这个耐心，她不由分说地拉着金海林，赶紧下大巴，跟自己坐轿车先回家。金海林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她却不允许儿子迟疑，厉声说：

“我跟班主任老师讲过了，没事！走吧！”

金海林只好无奈地跟同学挥挥手，随妈妈走了。

回家后赶紧吃晚饭。吃完饭，金海林才发现，小米手环竟不翼而飞。

这可是上周新买的，戴在手上，能查看自己的运动量，能监测睡眠质量，能作为智能闹钟。它是防水的，连洗澡都可以不摘下。记得早晨上车去野雉湖时，他让乔侨戴过手环，还测出乔侨的心率比自己快一点，是每分钟75下。

他赶紧给乔侨打电话。乔侨刚刚到家，他说，我玩过手环就还给你了。后来只顾在油菜田里奔跑，什么也不记得了。

难道，是在疯玩时，我自己把它弄丢了？

·03·

“你认为金海林该离开大巴吗？”一家三口围着方桌吃晚饭，往往是无主题家庭会的时段。妈妈给乔侨夹了一筷红烧鱼块，随口问。

乔侨连想都没想，说：“换了我，一定要跟同学们在一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集体活动嘛。”

“他们呀，是有钱就任性！”爸爸插嘴道，“这对孩子的成长没好处。”

妈妈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说：“吴倩很会搞事情，你看微信群吧，一会儿给学校点赞，一会儿给班主任送花，周末还让几个家长做义工，在校园里搞卫生。听说，教师节的时候她还偷偷地给老师送购物卡，不过老师没有收。”

“也太过分啦！”爸爸满脸的鄙夷不屑。

“过分的事还有呢，她丈夫大金许愿说，这个学期结束时，他要給学校赞助，四年级每个老师，都将得到一台电脑。”

“奇怪，这种事你怎么都知道？”

“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在传呢，我也是刚刚听说的。”

“学校会接受吗？”

“这很难说，”妈妈思忖片刻说，“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不管是哪个老板，都不会平白无故慷慨赞助的。校长能不懂？可对老师来说，这些电脑确实是雪中送炭啊……”

乔侨匆匆忙忙往嘴里扒着饭菜。他心里惦记着家庭作业，还有昨天刚从网上买的两本书。可是爸爸、妈妈说的这些，不能不让他感到纳闷，甚至是不理解。金海林一直想跟自己竞争，这没什么，好朋友之间也会有竞争的，可是他爸爸妈妈那样做，谁都能看出，是千方百计把金海林往上推。这就是他们的“护苗助长”？

他想起，开学的时候，为了调整班干部，老师让同学们推举几名候选人，当然也可以自我推举。每个候选人准备三分钟演讲，向大家介绍自己，然后由同学无记名投票。金海林认真做了演讲，讲得挺不错的。可是没想到，在投票前，他悄悄给不少同学送巧克力。假如不是老师指出不合适，他真的当上副班长了。乔侨对班干部没兴趣，可是拉票的方式让他感到，金海林变了，简直也像那些做生意的人了。

不过，应该承认，金海林比其他同学有优势。

偶尔的，乔侨会跟金海林一起，谈将来想干什么。

“爸爸说，我必须读大学，然后读研究生。哪怕是自费，也要读的。说不定还会去国外留学。”

“那，你会做老板吗？”

“我不太想做……如果真的做，也不可能在万盛公司。爸爸常常说，就接这个饭碗，你太没出息了，我们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一定要做大做强！”

乔侨吃了一惊：“你爸爸可真有雄心大志！”

“所以，我的压力很大，考试成绩一分也不能往下掉。要是考砸了，嗨，别说不买玩具了，连去年的压岁钱还要倒扣！”金海林叹了口气，“那你呢，乔侨？”

“我没想什么，也许会靠自己努力，闯一条自己的路，跟爸爸、妈妈都不一样的路。”

“这是不是会碰到很多困难？”

“我不怕困难，”乔侨淡淡地说，“谁不会遇到很多困难呢？”

“我跟你不同。你的路，早就有人铺好了。”这句话，他很想跟金海林说，可是最后却没有说。

·04·

不管你怎么想，时针总是按照固有的规律，滴答滴答往前走。转眼间，两个多月过去了，期末考试的日子来临了。

老师抓得很紧，让全班同学全力以赴，考得好一点。

考试成绩很快公布了。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科，乔侨的总成绩比金海林只高了一分。真的，偏巧就是一分。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似乎也有些巧合。同学们知道，他们都有实力，也都很努力，但金海林却并不甘心。他很后悔，自己急于求成，在做数学考卷时，最后一道题，竟把3看成了8，计算结果当然不可能准确了。而数学恰恰是乔侨的强项。

其实，乔侨对自己的成绩也不满意。不过他明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差距，就可以进一步努力。

三好学生的名单，第一时间出现在“护苗助长”微信群。

金海林既是班里的三好生，也是区里的三好生。

乔侨并不在名单里。

按照以往惯例，凡是总分排列前五名的，将评为班级三好学生。排列年级前三名，还可以推举为市、区三好学生。可是，这次班主任老师作了解释，三好学生是要求德、智、体全面发展，除了成绩，还要考虑其它因素。

吃晚饭时，全家人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妈妈说：

“他们的老师办公室，昨天增加了十几台新电脑，真的是万盛超微公司赞助的。电视台都播了，说民营企业支持教育，精神可嘉。”

“哼，税务局来公司检查，”爸爸撇撇嘴，“发现上半年有一百多万的税漏交了，一百多万呐。”

妈妈也是班主任，她每天很忙，顾不上多管乔侨。好在乔侨自觉，根本用不着她管。事实上，许多事情——包括回家作业、考试、课外兴趣活动，以及跟同学的交往，妈妈都希望乔侨自己作主。小小男子汉，该自己承担的，就不该让爸爸妈妈包办。

细心的妈妈，其实已经看出乔侨情绪的变化。没评上三好生，嘴巴上虽说无所谓，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她不由得说：

“小侨，暑假里我们一起去上海，看看博物馆和科技馆，好吗？”

“好啊！我早就想去了，可你们老是抽不出时间！”乔侨说，“不过这不是给我的安慰奖，我只想去开眼界。”

“呵呵，”爸爸笑了，“这话说得多像男子汉！”

妈妈乘势问：“那你进入五年级，有什么打算呢？”

“我还是我，我不会气馁的。”乔侨嘴角微微翘起，透着几分倔强，说，“有一首歌不是这样唱吗，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妈妈和爸爸相视一笑。听到乔侨这么回答，什么都不用说了。

爸爸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得问：“你跟金海林，还会是好朋友吗？”

乔侨点点头：“我们还在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还是好朋友。我的书还会借给他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