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寻芳
2018-05-07朵拉
在我抵达之前,几位教授正在院长室聊水仙,我一进门就听见,这话题从未谈过,不禁打从心里微笑,真的是来到了水仙花的故乡呢!
刚坐下,其中一个教授问我“为什么画水仙?”他们翻阅过我刚刚出版的《听香——朵拉水墨画集》,看见里头的水仙都长在水里,不像一般传统中国画把水仙剪下来摆在案头。
“我喜欢有生气的花,再怎么生气勃勃的花,剪下来以后,就不再生长了。”我的水仙都在水里的原因说了,才想起答案文不对题,题目是“为什么画水仙?”
第一次看见水仙是在加拿大,温哥华的街头巷尾,处处可见。我说起自己和水仙的相遇。春天上午的阳光下,那些亮澄澄的黄心和白色花瓣显得夺目抢眼,花骨朵超大的,这巨型水仙和平时在画册看见的中国小品种水仙大有差别。大到一旦相遇,竟看不出它就是我时常盼望相遇的水仙。
导游阿肯指着黄白色的花说,这就是你一下飞机,跟我探听的水仙花。
我多看一眼,心想他应该是搞错了。
水仙的英文名字Narcissus来自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西瑟斯深爱自己的美丽容颜,在一池静水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从此深深恋爱着自己,当他扑向水中想拥抱自己的影子时,竟化为一株美丽的水仙花。读过这神话,把水仙的英文名字记得非常清楚,阿肯不是听错,就是搞错。
一路绕着洛机山脉停停走走,走到后来发现错的人原来是我。
“花很大,香味远比不上漳州的水仙。”教授说。想来他也见过加拿大的水仙。
一直紧紧记得,画册上的题字,诗词里的水仙,“暗香已压荼蘼倒”“含香体素欲倾城”“清香自信高群品”“凡心洗尽留香影”“清香不让梅”“寒香寂寞动冰肌”“ 冰肌玉骨送清香”“淡扫蛾眉香一枝”,说的都是飘在空气里的水仙花香味。
温哥华路边的水仙,花开得正盛,但香味轻且淡。
“南洋地里的水仙花长什么样?”教授好奇,“也有浓郁的香味吗?”
南洋没有水仙花。我微笑。热带山好水好阳光好,但气候和土壤不适合水仙的生长。
他们“哦”地不可置信的表情,“没有水仙?那过春节时大家家里不摆水仙吗?”
在中国有一千多年栽培历史的水仙,是十大传统名花之一,平常人称“凌波仙子”“花中仙子”,开花时期正值新春佳节。由于“仙”字寓意神仙,水仙在民间便被看作新岁的瑞兆,是平安吉祥花。漳州人过年都要买水仙互相赠送或摆放在神案上供拜,带有吉祥如意,万事称心的好兆头。水仙花的故乡在漳州,但春节期间购买水仙花的可不只漳州人。老舍在《北京的春节》里提到:“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地上年货,……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北京的春节,南方的水仙也千里迢迢赶着到北方去应景。
清代著名戏剧理论家李渔甚爱水仙。有一年,他为过年东拆西弄,等到水仙花开的时候,袋中不名一文了。家人建议今年不买花了吧。李渔问“你们要夺去我的一条命吗?”视花如命的李渔坚持“宁减一年之寿,不减一年之花。”后来,把妻子的簪环拿到当店去,换了水仙花回家过年。
南洋华人也爱花,过年也买花,选的都是赏心悦目,意寓美好的花。象征吉利的金黄桔子树,色彩艳丽外号报喜鸟的天堂鸟花,都说是百年好合的百合花,殷红鲜亮的火鹤花,还有永恒受到欢迎的姹紫嫣红菊花,代表延年益寿,增加福气,而且清丽高雅。春节买花是华人的习俗。可是,从没买过水仙花。
在中国,水仙和春节的关系极度密切,不只李渔一人不买水仙不过年。到了漳州,便晓得漳州人心中,水仙的地位高占花魁。你没听说漳州三宝之一正是水仙花?爱花爱到当成宝贝一样看待,可见漳州人有多偏心水仙。
施教授特别推荐一位已故的漳州画家苏米隆:“他画水仙具有个人风格和特色,非常不一般。” “有机会很想看看。”我的脸一定充滿期待。水仙对我还是新题材,所有足以参考的图画都有兴趣。在海外画水墨画的难度,有点像水仙长在热带的土地上。幸好这时代有互联网,互加微信以后,施教授说:“回家把苏老师的图画拍照发给你。”
黄老师见我对水仙的热切,告诉我:“大学附近圆山脚下有片水仙花田,”然后感叹,“因为发展,水仙花田越来越少了。”
突然,院长说“我们明天去看水仙花。”这建议让我看见院长有颗浪漫的心。
“应该还不见花。”黄老师稍带犹豫,“可能还需要再多等一个月。”
“也许有呢?”院长的语气充满希望,“一朵,两朵,总该有吧?”
“唔。”被正能量感染的我大力点头:“我们明天去寻芳。可能在叶片中找到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呢!”
开始画水仙是因为曾经来过漳州。漳州人真是以水仙为荣的。黄老师特地开车载我们几个到水仙花大桥旁边的水仙花田。刚建好的公园,没几个人。风吹拂过来有凉意,在凉风中我们试图走进花田,发现围栏把公园和花田隔开,无路可进。
望着就在一步之隔的水仙花田,有点遗憾。一颗油光欲滴的咸蛋黄样的夕阳,照得水仙花田发出诱惑的黄金光彩。终于下定决心,尽管穿的是裙子,在黄老师和同行的小友琴的协助下,攀爬过篱笆。希望没有人看到,更希望没有被人拍照,不然,这个姿态,贴上网肯定会拿到超过一百个“赞”。从前没爬过树,没攀过墙,一直是乖乖孩子,到老了才做这种悄悄越过篱笆,而且是一只脚先翻过去,另一脚再接着跳下去的超越从前的自己的能力的“坏事”。然而,怦怦乱跳的心极其兴奋,起码这动作的伶俐给我良好的自我感觉,觉得我,嗯哼,还不算老。
走近了,铺满微微青绿色的叶子在土壤里等待阳光轻风和小雨,黄老师用漳州话和田里一位老农夫询问后说:“再过一个月,就可见整片花田里全是盛开的水仙。”有个妇人在花田的畦沟里走来走去,仔细一看是在喷洒农药。黄老师突然走进田里,低头寻觅,我们把他和妇人对话的镜头拍了下来,他回来说:“一个花骨朵也没有。”口气居然带着失望和歉意。
生命就是有缺憾,才有追求。午后的光影和微风,叫我们陶醉在没有花的水仙花田里。不是每一次的寻芳记都会有结果,但曾经到水仙花的故乡去找水仙花的美丽回忆,却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