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天地间

沉洲

华安国家森林公园是全国第二个以县域命名的国家森林公园，全县有百分之七十二的面积被森林覆盖，生态环境和森林生态系统都十分优越。初冬的一天，我慕名前往华安县郊的一个高山村，它是该县的生态保护旅游区，准备按“养生天堂、避暑胜地”的定位来打造。从华安县城往西南行车16公里，一路盘山越岭，抵达目的地高石村时，海拔已近七百米。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落，驻足村头望去，山坳坡地上，闽南特色民居错落有致展开，修篁碧绿，流水一般漫溢于“五凤民居”之间，衬得那黑瓦白墙愈发爽眼。竹海后面便是环围着村落的大屏山，山顶海拔有一千多米，那里万木竞秀，莽林浩瀚，森林柔软地一口气包裹掉整个山脊，触目是树冠拱翠，葱茏苍莽，难见一撮土、一块石。让人想到一位仰天而卧的仙女，身姿丰腴，酮体锦缎似的光洁，毫无瑕疵。

所谓大屏溪，其实就是一条山涧，山涧一侧就地取材，依山势跌宕弯弯曲曲铺设了条石块小道。問清具体路径后，我告别了陪同者，独自一人拾级而上。为了打造乡村生态旅游，路边立着毛竹做成的亭子和指引牌，石道上还搭起了棚架，西番莲茂密成阴，悬着紫红色的球状果实。虽说时令已经进入初冬，闽南靠近北回归线，各种植物依旧生长旺盛。

小道旁的石缝间，不时爆出一团青葱似的翠绿，蓬勃茂盛，这是当地特有的花卉植物石蒜。此物先开花后长叶，花和叶永不相见，又得彼岸花之名。盛夏时节，我在武夷山风景区看到过它一茎冲天的神采，纤纤花瓣卷曲如钩，细细花蕊昂扬似针，红艳艳的一片，在绿地背景下，很有节日礼花一束束炸开的痛快。此时此刻，它俨然素装哲人，守候在这条清寂山野的石道边。它想告诉我这个初来乍到者什么呢？

石道一侧，田畴和村舍渐渐被茂密的竹林遮蔽，退远遁去，周遭空荡荡的，阒无人迹，很快有了脱离人间烟火的恍惚。

秋冬少雨，山涧水落石出。说的是山涧，却嶙峋乱石垒叠。黑黢黢的石块，苔藓漶漫，斑驳陆离，一块块鬼斧神工，雕镂百态，细看竟是一地该县特产华安玉石。千万年来，水流年复一年的浸润与抚慰，岩石已经全无粗砺之气，仿佛包了浆一般，沉着内敛，处乱不惊地目视山间发生的一切。水边菖蒲连个瞌睡也不想打，它油绿茂密，飘逸俊秀。在这清幽山野，但凡有立锥之地，便左一丛右一簇地燃烧起生命之火，生机勃然，显得富有而滋润。这般景象，和着满溪美石，彼此刚柔相济，一副天荒地老的模样儿。难怪古人以这样的笔墨来描写它：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

初冬的瘦水时而滑过石面，清澈光洁；时而凝碧成潭，映出蓝天白云；时而又钻入石罅间，你追我跑捉迷藏。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此起彼伏，恍如天籁，让人心头不由涌上唐人由衷的欢喜：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

受了琮琮琤琤的水声牵引，双脚继续前行。石径随山涧抬升，蜿蜒的路面上铺有一层竹林落叶，密集细碎泛白。石径两侧的毛竹挺拔冲天，密匝匝的粉绿，砌成栅栏一般，护卫着石径从容向上延伸。从林子底下翘首望去，树影婆娑，蓝天细碎。在风中摇曳的竹梢变幻不定，仿佛偌大一个竹叶拼成的望花筒。竹梢上一缕踩空的太阳，跌落进林子里，挂在竹枝上晃荡起来，剪影似的竹叶翡翠一般通透亮起，立马晶莹剔透，深浅有致。密林里寂静异常，鸟儿的长鸣短啼，涟漪似的，从林子深处荡漾过来，空寂的山林紧跟着就一圈圈膨胀开来，愈加显出了空阔无底的情状。

孤身一人徜徉在这样的地方，空气中又飘飞着清新的负氧离子，很容易让人陶醉，胡思乱想，进而转世异化。

也许我的前身是地底竹鞭上的一枚芽，来年春天，听到雷声、春雨的吆喝，便会攒足劲破土迸出，迫不及待拔节长个，快手快脚爬上竹梢，一心想去看看远处那一声声婉转优雅的啼鸣，究竟是发自哪一只鸟儿的肺腑？也许，我会在水边青苔绵软如毡的石块间，觅到一处心仪的落脚之地，慢悠悠地暴出纤细幼嫩的小芽，再长成清潭的一圈睫毛，助其阅尽天穹的各种蓝色。继而，像宋人苏东坡所称道的那样，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把自己修行成为尘世间文人的一种清雅品格。

一种隐士般的爽快，像山间似有似无的清雾，从深深的心底飘袅出来。

上山的石径开始陡峭，山涧里巨石林立，清水漫过石面，滑溜溜帘子一样悬挂下来。想象春夏水丰时节，这里流泉飞瀑成群成窝，满眼仪态万方。有状若白龙飞腾的，有形似百鸟归巢的，还有一叠重着一叠的……它们或如丝如练，或喷珠吐玉，或银练高悬，峡谷里满是瀑击涛喧、震山撼谷的壮观。白雾般的水汽氤氲了整个山谷，形成一处负氧离子含量极高的天然氧吧。水汽星星点点，飘落游人脸上，空气里满是甜丝丝的味道，沁入心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峡谷逼仄幽深，上山小道变成了仅容一人行走的土路，这是村民进入原始森林的路径。路旁的毛竹林下，翻起拳头大小的沟痕，左一道右一道，黑土里露出扯断的白竹鞭。经验告诉我，这是野猪干的。

渐渐稀疏起来的毛竹林下，有轰然卧倒的大树，树身腐朽，泊满不知名的树耳。山涧对面，站立着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树，树身下拳头粗的藤蔓虬曲攀延，缠上树身后又纷纷从树梢飞身跃下。

这里已经到了大屏山原始森林的边缘地带。眼睛从疏落的竹梢顶伸探出去，峻峭的山坡上老树葱茏，葳蕤繁茂，那里的森林覆盖几近百分之百。阳光照耀在树冠一隆一隆的新绿上，颇似大海里的浪涌，四下翻卷绵延。让人的目光仿佛都浸泡在酽稠得化不开的绿意里，再深吸一口清甜的空气，松弛一下身心，就有了轻盈欲飞的念想。

大屏山是闽南动植物的天然宝库。林业部门的资料显示，这里现有植物种类242科1069属2689种，属国家和省级重点保护的珍稀植物30种；野生动物类有4纲22目39科148种，其中属国家和省级重点保护的珍稀动物35种；昆虫种类有15个目97科717种。

听村里的知情者说，林深路隘的大屏山溪的尽头，规划往西修筑一条森林小道，连接上那里的红锥林溪，让游客享受到自然天成的森林浴。宣传资料上介绍，再往上拱，山坳间还有一个叫高山水库，湖面清澈澄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倒映其上。在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常常波光粼粼一片。

和大屏溪一样，红锥林溪是大屏山下的另一条山涧，因其流经一片红锥林，林下年年野生红菇成群成窝，故得此名。

红锥山涧的生态小道上午已经走过，因为尽头没有相连的路径，只得原路退出来，另择大屏溪沟口再次进入。

同样发源一座大山，两条山涧的植被却大相径庭。红锥山涧的水边，除了株形挺拔的海芋，还有以同样姿态屹立的野生芭蕉，它们扇子般的大叶，翠绿欲滴，映亮了密林下幽深的山涧。更让人惊喜的是，水边时不时出现树冠宛若大伞的桫椤，其凤羽般的树叶在山风中婆娑摇曳。桫椤被人们称为植物的活化石，也是恐龙时代的标志。在遥远的一万多年前，它曾经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被。迄今为止，它还是世界上唯一发现的木本蕨类植物，属于受国际保护的珍稀濒危物种。对于立地环境，桫椤这种孑遗植物要求甚高，除了亚热带气候的冬暖夏凉、雨量充沛、日照充足和森林生态系统优越外，这里的水质和空气质量远超国家一级标准也是必要的选项。桫椤亭亭玉立于溪涧两边，它的背景都是呈块状的华安玉巨石，其上多有或密或疏、差异蚀化的水平横纹。

假如我是个画家，带着笔墨来描绘此地风景，我会毫不犹豫选择“折带皴”技法，使用侧锋卧笔，徐疾横行，皴出的墨线干涩如折带，强化红锥山涧岩石的结构特色。转而再施以枯笔，中锋勾勒出桫椤苍劲挺拔的树干和枯败的垂叶。接下来，笔尖蘸吸清水，侧锋画出舒展的秀叶，并使之浓淡有致，层次分明。最后，还要用石青、石绿在岩石和树干的底部点染苔痕藓迹……

收回画家的梦想，回到现实，其实，把身体放在这纤尘无染的环境里，无所谓看到什么风景，只要聆听到大自然的天籁，把五脏六腑的城市气息涤荡一净，溶化在自然造化中，与山水同醉，已经是人生一件惬意之事了。

这里的生态浑然天成，看不到人为破坏的痕迹。从山里退回到村中，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古朴的村落堪称典范，除了保留有十余座清代民居，更为难得的是，这里鲜见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现代楼房。多年前，有睿智之人发现村里老桂花树生长繁盛，便又移入二千余株，广植门前屋后，高石因此摘得桂花村的美名。如今，当地的乡村生态旅游刚刚起步，路边房前的空地上也纷纷种上了成群的紫茉莉、萬寿菊、一品红、波斯菊等色彩鲜艳的花朵，即便初冬，仍有姹紫嫣红的颜色，春意盎然的景象犹在。

这里的村落安详静谧，这里的民风淳朴好客，路上有带着农具下田劳作的村民，家门口有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屋里有三两人泡茶聊天，甚至在草地里刨食的鸡鸭也显得从容不迫，全然一幅怡然自得的神态。村里已有几幢“五凤居”被装修成特色民宿，到了夏季，这里气温凉爽，空气鲜甜，说是难得的避暑胜地，一点也不为过。要是能像不为世事所累的陶渊明那样，与村民融为一体，彼此“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那肯定又有别样的一番人生滋味儿。

村边的农田、山地还没有被过度开发，呈现出原生态的自然农业环境。村边的田间地头，茶树成行，桃李成片，芭蕉成林，放眼都是欢快的绿色旋律，诱人的田园风光。要是遇上早春二月，漫山桃红李白绽放，灿如落霞，整个山谷都将熠熠生辉。倘若再点缀上一些晨岚暮霭、祥云薄雾什么的，恍惚间，完全可以让人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如此背景下，布衣陶渊明吟哦着“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诗句，与我们在田畴小道上打个照面，也是不足为怪的事情。

在城市眼皮底下，还能远避尘嚣，保存璞玉未经雕琢之身，这是高石生态村的幸运。轰轰烈烈的城镇化进程，再加上人类对大自然的过度索取，多少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江湖、安详的村庄、蓝的天白的云已经离我们远去。如今，痛定思痛，我们亡羊补牢又回到原点，这是人类从敬畏自然，再到和谐自然支付出的高昂学费。

穿过了树林，走过了村落，我有点累了。坐在茶山的土垄上，沐浴着下午暖洋洋的太阳，极目远眺。高石村坐落于大屏山山麓，眼下前的山势陡然跌宕下落，树林、竹林、茶园、果园、田园的翠绿，马上被云海浮托起来的一色青黛接管了。只见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升起，在云雾渲染下，那些或深或浅的山脊线，层次分明地再一抹抹荡漾远去。天际线上，一溜细碎的云朵组成一线，像翩翩起舞的白蝴蝶，苍穹一片湛蓝。若从东边望去，山脚下还有蜿蜒而行的九龙江，它折射着天光，在雾霭里若隐若现，依稀可辨。

有那么一刻，恍惚感觉自己就置身于一帧水墨山水长卷中，江山和天地就这样被统统揣揽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