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边报告》:“非虚构”的乡土中国
2018-05-07孙元元
孙元元
自2010年《人民文学》开设“非虚构”专栏,发起“人民·大地·行动者”寫作计划以来,非虚构叙事成为一股写作潮流。其中,乡村非虚构叙事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来看都更胜一筹,《崖边报告:乡土中国的裂变记录》就是代表作之一。它的作者阎海军返回自己的家乡甘肃崖边村进行田野调查,以一个记者的犀利眼光观照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悲剧命运,以独到而深刻的笔触表现当下乡村的种种痼疾及错综复杂的深层矛盾。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止于表现,而是提出乡村的可能发展方向,表现出思想性和深度。香港理工大学教授潘毅在底封的推荐语中这样说:“《崖边报告》是一部优秀的农村民族志,作者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深入自己的家乡,一步一步地为人们揭开理想失落、集体瓦解、阶级再造的年代中,农民和农民工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的真实情况。”换言之,《崖边报告》展示了“非虚构”的乡土中国。
一、乡村之“变”
大半个世纪以前,费孝通在论及中国社会形态时认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的确,中国在几千年的发展中形成了无比灿烂的农业文明,是名副其实的乡土中国。但是,改革开放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推行市场经济以来,城市化进程加快,使这一情况发生了根本改变。2011年,中国城镇人口数量首次超过乡村人口数量,这意味着乡土中国向城镇中国的重大转变。三农问题专家贺雪峰将其概括为“新乡土中国”。究其原因,城乡二元对立格局被打破,城市的建设和发展需要人力,吸引大量农民进入城市谋生,使乡村的中坚力量被抽走,呈现出空心化和荒野化景观。同时,乡村的发展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因而愈发凋敝,引发了只剩老人和儿童留守乡村、大量土地被抛荒、乡村失去自卫能力等严重后果。可见,在如火如荼的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的“变”是向着消极方向的变。
在阎海军看来,乡村最明显的变化在于基层组织的涣散。崖边村曾是多族群村庄,村民有着很强的族群观念,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而每个族群都自成一派,势力相当、相互制衡。虽然在几百年的历史中,它们之间摩擦不断,经常发生斗争,但基本能够相安无事。随着时代的发展,族群先是在人民公社的冲击下被迫解体,接着是来自市场经济的冲击,更加瓦解了它存在的根基。不同于集体化时代的被迫解体,族群在市场经济冲击下的支离破碎更有着某种自发的意味。因为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谋求利益最大化已经成为村民的共识,那种人人为公的族群意识随之变得更加稀薄。这就使族群这一整体性存在分裂成一家一户的原子化村民,使以往的族群派系斗争变成了户与户之间的琐碎斗争。而族群被瓦解之后,人性私欲被不断放大。阎海军提到,由于村民厉来务在乡村道路上筑起的土墙使厉进拉麦的车无法通行,同时因为他设赌局骗了厉进儿子很多钱,厉进一怒之下将厉来务杀死,接着自杀。二人本是一个族群中人,但因为私欲的膨胀和个人利益的冲突酿成了血案。事发之后,厉来务的儿子跟随祖母艰难度日。厉来务的三个哥哥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为厉来务留下的家产大打出手,陷入承担债务和继承遗产的斗争中。
其次,乡村政治弱化。阎海军提到,崖边村在人民公社时期,修建农路不存在补偿问题,一条路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很快便能修好。包产到户后,因为个人利益,崖边村的农路修建遇到了很多阻碍。这不仅体现了村民的自私,也是基层政治失去领导效力的弱化表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村民更加涣散,几乎要重新回到一盘散沙的状态。而所谓的民主选举只是摆设,贿选的情况时有发生,村民的政治意识有待提高。这导致的另一个问题是,乡村的礼治道德被遗忘后,法制却没有在人们心中建立起来,导致了乡村的无序化状态。比如一旦矛盾产生,村民最先想到的往往是诉诸暴力,而非法律程序。厉进打死厉来务一事,法院判决厉进家赔偿厉来务一家三万块钱。但厉进的儿子不服从法院判决,只身逃往外地。他偷偷回来给父亲上坟时,被厉来务家人发现后报警。警察要求厉进的儿子对厉来务家属进行赔偿,不仅没有达到劝服的目的,反而遭到了他目无法纪的舅舅的殴打和扣押。村民法制观念的匮乏程度可见一斑。而同时新的价值观还没有在乡村建立起来,导致封建迷信活动的抬头。阎海军提到,崖边人普遍信奉圣母娘娘,每年都要摊派很多钱款和物资,用以保佑平安。阎海军的父亲生病后,本来靠吃药已经减轻了症状。但是村里有人认为他生病是因为得罪了神仙,便在家中为他举行了三天的诵经大法会,借以消灾,搞得父亲精疲力竭。父亲原本是无神论者,但是也不得不屈服于村中越来越流行的封建迷信。
二、物质匮乏与精神荒野
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了很多新问题,主要表现在物质匮乏和精神荒野两个方面。换言之,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是当下乡村的痼疾和表征。
左宗棠曾感喟:“陇中苦甲天下。”这是因为,甘肃干旱少雨、土壤贫瘠的自然环境和气候不仅不适宜人类居住,还导致作物广种薄收,因而当地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阎海军提到,虽然自2003年以来,通电、修路、接水等惠农工程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崖边村村民的生活,“两免一补”、农村最低生活保障、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以及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等惠民补贴也相继施行,但乡村的凋敝和物质的匮乏依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八十多岁的老人厉敬明竟然将当下乡村的情况比作大饥荒年代时的乡村,因为“走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可见,城市化浪潮抽空了乡村的人力、物力,使乡村建设和振兴的有生力量缺失,空心化成为乡村的典型表征。阎海军返乡调查时,遇见村民厉军红的母亲。厉军红外出打工,只剩他母亲留守家中,非常寂寞。她“翻箱倒柜用污浊的瓷盘端来了一片干硬如瓦的馍馍,招呼我吃”,这段描写从侧面表现了她的极端贫穷,展示乡村物质匮乏的深重程度。而厉军红母亲的情况并非个案,崖边村很多老人都是孤身一人留守家中,除了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还要操持家里的几亩薄田。因为他们没有经济来源,虽然年迈但也必须坚持劳作才能获取生活所需。
而精神荒野与物质匮乏相伴而生,比物质匮乏所造成的后果更为严重。在婚姻方面,因为贫穷,崖边村很多男人娶不上媳妇,成为光棍。为了解决婚姻问题,他们采取了很多有悖人伦的方式。村民厉会平不仅家境贫寒,而且相貌丑陋,只能采取换亲的方式解决婚姻问题。所谓换亲,就是他的妹妹嫁给一个男性,而那个男性的妹妹嫁给他,也称为奢婚。这是一种很没有人性的结合方式,原本应该建立在爱和尊重基础上的婚姻变成了买和卖、变成了物物交换,令人不齿。更为荒诞的是,村民宋顺顺和自己的表妹近亲结婚。他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和自己的表妹同居并令她怀孕。虽然他的姨妈非常反对这门婚事,但面对已经怀孕的女儿只能勉强同意。现代文明禁止近亲结婚,但是在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事实之下,现代文明已然失去了约束力,成为空谈和摆设。除此之外,巨额彩礼也成为乡村婚姻的绊脚石。阎光荣和韩艳花是自由恋爱,但是韩艳花父母向阎光荣索要大笔彩礼用以给韩艳花的两个弟弟娶亲,对于贫穷的阎光荣来说无异于天数。虽然后来经过谈判,被父母囚禁的韩艳花跟随阎光荣回到崖边村居住。但是,由于阎光荣迟迟拿不出彩礼钱,韩艳花的两个弟弟来到崖边村对阎光荣大打出手,险些酿成血案。这一系列恶性事件,都是乡村的精神荒野在婚姻层面的投影和折射。而精神荒野也导致乡村自杀现象的频繁发生。留守老人的生活状况令人担忧。一方面,他们没有经济来源,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身体有病不能得到及时治疗;另一方面,他们孤独、寂寞、绝望,享受不到天伦之乐,引发了很多心理问题,酿成悲剧。崖边村的老人钱永福在儿子钱仁义家养老,但是钱仁义和妻子不仅不对他嘘寒问暖,还经常辱骂他,所谓的孝道伦理已失去约束力。在身心双重病痛的折磨下,钱永福绝食自杀。因为死亡是最后的救赎和解脱。
三、乡土中国向何处去
据统计,2000年时中国有360万个自然村,到2010年,自然村锐减到270万个。这表明,阎海军所表现的甘肃崖边村的凋敝情况并非个案,而是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中国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普遍命运。那么,如何振兴乡村,乡土中国向何处去,成为阎海军思考的问题。相比其他乡村非虚构叙事的写作者,他的超拔之处也在于此,那便是在呈现乡村现状之后又进行思考,建言献策,提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为振兴乡村提供了思路。
阎海军的核心观点是,乡村振兴必须走集体化道路。这是因为,自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以来,乡村的人力物力都呈分散状态,无法集中力量建设乡村。如果走集体化道路,就能够集中人力物力,更好地建设乡村。他以南街村为例,南街村是至今依然走集体化道路的乡村,它在现代化进程中,在乡村普遍凋敝的事实面前,依然能够保持经济繁荣,而且农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非常富足。閻海军认为,这是走集体化道路,集中人力物力的缘故。具体来说,他认为必须警惕土地私有化现象。因为土地是农民最后的归宿,如果土地私有化变得合法化,乡村的土地能够自由流转和收购,那么土地很容易被卷入到资本流通中,农民很有可能失去最后的家园,乡村将面临更大的挑战和危机。其次,他认为城市化并非解决乡村问题的唯一途径。城市化只是一种发展模式,将乡村完全城市化并非最佳解决办法。要促进乡村就地转化,发展经济。正如他所说:“守住乡土,是在稳妥推动城市化,较好安排进城农民生存发展问题的基础上,倡导农民量力而行,自我精准定位,在不离乡土的情况下,就地迈向现代化。”再次,振兴乡村的根本在于振兴乡村文化,而不是一味依附城市、追随城市文化。城市和乡村原本就属于两种文化,但当下的情况是乡村文化被城市文化冲击,失去了原有的内涵,变成城市的附庸,失去了发展的自主性。比如以熟人社会为标志的互惠机制,体现的就是乡村文化。农民曾经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安居乐业,互帮互助,非常和谐,乡村也在这样的文化氛围浸染下稳定安宁。最后,要通过教育的方式提高村民的文化水平和参政议政的意识,使乡村政治现状得到改善。同时,提高乡村干部的待遇,为他们的工作增加信心和动力。只有这样,乡村才会有振兴的希望,乡村发展才能得到良性循环。
虽然乡村面对的很多问题不是几条建议就能解决的,但是阎海军至少为乡村的重振和发展提供了一种思路和可能,表现出他的思想性和深刻性,表现出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意识,而非止于呈现。这也是其他乡村非虚构叙事的写作者应该加以借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