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导演刘若英『大开眼界』
2018-05-05李莎
李莎
2017年12月23日,《后来的我们》在北京杀青。导演刘若英还来不及和男女主角井柏然、周冬雨正式说一句再见,二人就各自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离开,赶去其他活动现场。《后来的我们》拍了两个月,这样的情景一直在发生。
除了去年在张艾嘉导演的《相爱相亲》友情客串之外,刘若英已经离开片场4年了。这一次作为导演回归,片场内外“规则”的变动令她“大开眼界”。
“只能拍到五点啊。”演员方不时跑来提醒她。刘若英不敢拖延,特别是看到监视器里的演员“人都是肿的”。“20日拍,他19日还在另外一个组,然后他来了,中间他可能还要去时装周,还要去拍广告,还要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他好累,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你不觉得他很惨吗?”刘若英反问起记者。这是今年4月11日,距离《后来的我们》上映还有十几天,刘若英坐在北京四季酒店里,开始了第一轮宣传。
她突然讲起13公里外的蓟门饭店,那是一家三星级旅馆,和四季酒店的价格相差20倍。1999年,拍摄《人间四月天》时,刘若英和助理小梅同住一个标准间,一住五个月。小梅原本是北影厂门口等待机会的临时演员,被初来内地拍戏的刘若英随机选中。
将近20年过去了,刘若英自己做起了导演,她的演员带着几人到几十人不等的团队随身“护驾”。配备高档房车,为浩浩汤汤的演员团队提供服务,是剧组的基本义务。讲到与演员有关的话题,刘若英几次停顿,不时瞪大眼睛,转头看向她的工作人员。她不敢点名,也不敢说得太具体,“不行啊,我讲了,然后那个演员的经纪人可能就打来了。”刘若英又一次欲言又止,她的宣传带着标准的台湾口音对记者说:“换一个问题吧。”
让演员幸福的年代
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即使已经入行23年,留下诸多代表作,拿过十几座影后奖杯,刘若英还是会担心一个年轻演员的经纪人。她穿着粉色连帽卫衣、牛仔裤和球鞋,绑着马尾——这个发型,已经保持了至少十年。虽然在强调“我今天是特意打扮的”,但看上去还是一副学生模样。
“她好像没有什么东西会变的。”她的宣传说,刘若英只吃一个牌子的泡面,一件衣服会穿很久,做事情的方法也常年不变,“照顾奶茶(刘若英昵称)很方便,早上给她一杯冰咖啡就OK了。”
直到2000年在北京拍摄电影《夜奔》时,刘若英才敢“很小声地”为助理多申请一个房间,原因是“每天早上两个人上厕所,都很紧张”。做了导演,这种紧张感还是如影随形。看着来去匆匆的演员,刘若英不停反问自己:“我到底要逼他吗?我是不是今天要让他早点收工?”
《后来的我们》刚开机时,刘若英忍不住直呼“现在的演员好幸福”,拍到后期,她改变了想法:“我们那个年代的演员好幸福。”
在刘若英的年代,剧组杀青后,演员会多待上一两天,没有几个助理轮番服侍,都是自己收拾行李,然后集体喝上一顿杀青酒。休息一段时间后,再接下一部戏。中间会花很多时间想清楚到底要怎么拍,“别的事情不做,我们很专注地在做这部戏。”
那个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当年一起拍《人间四月天》《夜奔》的黄磊,早就从清瘦儒雅的文艺青年,变成了在综艺节目里插科打诨的中年男人。倒是刘若英,在娱乐圈最天翻地覆的四年里,几乎消失。再出现时,还是一样的斜刘海和马尾,一样的淡妆素裹,一样的轻声细语。
年轻人的困境
把劉若英“叫回来”的人是张一白。从2015年开始,陆续有人带着电影项目找到她,请她出任导演,张一白是其中之一。那正是演员、歌手、作家、经纪人、主持人……人人都能做导演的非常时期。张一白和刘若英谈了三四个项目,都没能打动她,直到他提出了“北漂”的概念。刘若英曾经也写过关于漂泊的年轻人的故事。两位主人公从屏东到台北打拼,他们在大都市里经历牵手、分开、拼搏、放弃、期望、失望,带给家乡老父亲的永远只有好消息。
刘若英决定把故事背景搬到北京,她相信虽然地域不同,年代有别,但年轻人遭遇的困境是相似的。这就是《后来的我们》的雏形。剧本写了一年,刘若英通过各种方式找到北漂过的人聊天。于是,阴暗的地下室、嘈杂的群租房、分吃的泡面、捡来的沙发、永远落不成的户口、寂寞男人的A片……四处搜集来的北漂元素,浓缩到一对小镇男女身上。
写着写着,难免回想起二十出头的自己来。狭窄的公寓里,她打开一盒便当,那是两天前,从演唱会后台拿回的六盒中的最后一盒。担心饭菜坏掉,倒进锅里再炒一次。天气很热,她想跑到百货公司吹冷气,又怕碰到公寓的管理员——她已经半年没有交过管理费 了。
功成名就后,刘若英还是经常提起这段在滚石唱片做助理的时光,接受本刊采访时也不例外。人们乐于听到成功人士的辛酸奋斗史,然后又一次自作多情地相信莫欺少年穷的童话。《后来的我们》中,男主角最后果然一朝得志,创业成功,买了大房子,娶了漂亮的妻子,生了可爱的孩子。除了和初恋女友分道扬镳外,似乎没有其他现实的烦恼了。
但戏外,刘若英道出了另一面真相:“拍完这个以后,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以前很穷。因为他们更是穷。”那种“穷”是前不见出路,后没有退路,是别无选择。男女主角在北京频频受挫,回乡过年,看到几十年如一日的景象,只能叹口气:“这里太慢了,还是要回北京找机会。”
相比之下,像刘若英这样祖父官拜国民党上将,从小身旁有副官服侍,高中毕业后到美国修读古典音乐学位,又天生一副清秀样貌,在泳池边被陈升选中,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是不想回家后被祖母勒令“不许进入娱乐圈”,难免带着一番落跑千金的意味。
到哪里,都是异乡人
“这个女孩子是从哪个年代走来的?”张艾嘉第一次见到刘若英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那是在马来西亚,张艾嘉受邀参加滚石举办的一场周年纪念演唱会。此时的刘若英还在为陈升背吉他、拖行李,张艾嘉看着她,只觉得从衣着打扮到举止表情都不像同龄的台湾女孩,特别是看她讲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常常说着说着话脸就红了。
张艾嘉正在为《少女小渔》寻找女主角,她心中的小渔就是这个样子的。在把刘若英推荐给制片李安前,张艾嘉要她去拍张照片。刘若英梳着两条辫子,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跑去台北国父纪念馆门口拍照留念,这就是她试妆照的背景和造型了。“我一看,我说的没错啊,这就是小渔啊。她要是穿着黑纱裙子我就不要她了。”张艾嘉后来在访谈节目里,说起选择刘若英的原因是“她不现代”。
小渔的男朋友在纽约半工半读,为了分担他的压力,以非法的方式,从大陆到纽约打工。她对男友言听计从,和一个意大利裔老头假结婚,以换取合法身份。这又是一部讲述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在生存现实和身份认同间挣扎的电影。
刘若英凭借这部电影获得了亚太影后,也终于发片,从助理变成歌手。她开始频繁来大陆拍戏、开演唱会,在某种程度上,体会到异乡人的滋味。
拍摄《南京1937》时,她每天都在倒计时回台的日期。那是她第一次来大陆拍戏,孤身一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工作人员陪伴。终于盼到了要回家的日子,突然被通知还要多拍一天。刘若英听后在剧组驻地大哭,打给在台北的经纪人说:“我要回家。”声音大到住在楼上的秦汉特地跑下来问她出了什么事。
几年后,刘若英计划到上海拍摄《粉红女郎》,刘若英每次到大陆拍戏都要找的助理小梅,这次因为个人原因拒绝了她。刘若英又一次崩溃,打给经纪人说:“没有小梅,我无法在外地拍半年的戏。”刘若英当然还是出现在了《粉红女郎》的片场,她后来在文章中形容当时的心情是“仿佛活虾等着要进滚水似的”。
后来《粉红女郎》里的结婚狂,成为了她的经典角色之一。整个三十岁,刘若英都在不断被逼问:“何时结婚?”
又十年过去了,当年无法在外地呆半年的刘若英嫁给了一个北京人,虽然婚后还是住在台北的时间更多。
“你不觉得他们在哪儿都是异乡人吗?”李宗盛在听过《后来的我们》的故事后,对刘若英说了这样一句话,刘若英听后“恍然大悟”,把这句话加进了影片结尾。北漂十几年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男主角和失败的女主角,困在了回乡的路中,二人站在荒凉的山坡上,茫然无措:
“我们还回得去吗?”
“反正在哪里,都是异乡人。”
“不想所有东西都跟张姐很像”
《后来的我们》开机两天后,刘若英特地拿着拍摄素材找到张艾嘉,请求指导。张艾嘉给出了很多意见,其中之一是:“井柏然的头发要弄点白。”
刘若英担心井柏然不会同意,第二天,张艾嘉来了。她亲自陪井柏然做造型,帮他把头发刷白,果然和他过往的偶像形象截然不同。井柏然没有反对。
从剧本,到演员表演,再到后期剪辑,每一步刘若英都会征询张艾嘉的意见。即便快要50岁了,谈到张艾嘉,刘若英还是会带出一副小女孩的神情,睁大双眼,微微嘟嘴:“她(张艾嘉)永远都是我师父。”
很难不把张艾嘉和刘若英放在一起作比较。不只是因为二人的师徒关系,还有乍看之下,相似的成长经历。她们都出身于国民党军官家庭,从小和祖父母生活,都有留学美国的经历,被视作娱樂圈难得的“才 女”。
几十年演戏、唱歌、写作,好像一直都在,但一直不是最中心的那个。年纪渐长后,没有成为家常剧里的婆婆妈妈,也没有顶着满脸的玻尿酸,浑身上下用力地写着“我不服老”,她们自然过渡成导演,算是女明星长久留在这个行业里最体面的方式了。
但是刘若英说:“我不想所有的东西都跟张姐很像。”记者追问原因,她低头沉默了半分钟,又是一番谨慎思考后,找到了一个解释,抬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会不好意思,好像我有点捡现成的。”
去年10月,在上海的一场演出上,刘若英演唱了张艾嘉的《60年代》,歌词中唱道:“想起73年的那种不知忧愁,怀念84年的那种毫无保留,90年代为了生活有了别的追求,现在才有空问自己,够不够……”唱完后,刘若英眼眶微红:“她的歌慢慢也变成我的心情。”她说自己很紧张,因为张艾嘉就在现场。
和张艾嘉的时代不同,到刘若英出现的90年代,“生活有了别的追求”,大师的年代已经日渐式微,到如今更是物是人非。这不是出产大师的时代,刘若英也不会是下一个张艾嘉。
张艾嘉可以在访谈节目中,大谈成龙年轻时没有礼貌,曾送他一个会发出声音的瓷花生暗示他“人要有心”。可是导演刘若英,连谈到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演员在片场的表现时,都思量再三。
偶尔也有发怒的时候。那是一场在北京地铁里的戏,场地方只给了三个小时,演员却很晚才来。到了片场,头发出了问题,又浪费掉很长时间。刘若英终于冲了过去,她的声音已经沙哑,说了一句:“你们都听不懂啊?”
“我很气自己没有破口大骂……”刘若英握紧双手举到胸前,这是采访过程中,她难得的肢体动作。话还没有讲完,又转头看了看工作人员,于是放下双手,调整了语调:“算了,换一个问题吧。”
工作人员急忙补充了一句:“其实她大部分生气的时候,都是在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