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白守墨,意在笔先
2018-05-04孙越
孙越
摘要:“留白”是中国文学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常常以画面上的空白、奏曲时的收煞,话语上的缄默来传达一些话外之意、弦外之音、意外之旨。同时,这种留白思想也已熔铸进古人的生活哲学,也将给现代人之生活以启示。
关键词:留白;中国美学;文学艺术;极简主义
一、“留白”的思想渊源探析
西方油画总以色彩富丽著称,如以重涂的手法施色,黄色与棕色的调和展现出了向日葵的蓬勃生机。而中国山水画,从来不是浓墨重彩,而是在线条上极具匠心,用线条对事物的内在特征精心勾勒,而在要表现的物象之外,却常常以大量的空白作为渲染,这便是留白的表现形式了。可以说,“留白”是中国美学的显著特征之一,可以从中国的文化土壤中探寻渊源。
最初,“留白”体现在原始的岩画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文化中。这时候的“画中之白”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审美本能。随着人类文明脚步的迈进,赖于民族审美心理之必须,绘画表现中“留白”几乎成了中国画的专署。这足以见得,留白是先民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是世世代代的经验在人头脑中的遗传。
中国的道家思想崇尚“清静无为”,力求还原世界一种古朴与本质状态,因此在文学艺术创作中,他们反对在形式上过于矫饰,强调“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们在认为崇高的东西是无法用艺术手法再还原的,而存在于一种“虚无”之间,于是“虚实相生”的美学思想应运而生。体现在绘画上,还可以具体为“知墨守白”、“计白当黑”,这强调了绘画时泼墨与留白要保持一个合理的比重,才使得画面更为匀调。而这样的白,并非苍白,而是一种超越有限的“灵空”,其意蕴之丰富,又丝毫不逊于看的见的“墨”与“黑”,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白与黑、虚与实都有互相转化的趋势,这就是道家朴素的辩证法的体现。
当然,黑白与虚实之间的调和也可以从儒家思想中找到一些根据。“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中和是指人不偏不倚、不走极端才能与自我、与外物都达到一个相对调和的状态,这正是“过犹不及”的中庸思想的体现。同时在阐述“充实”这一概念时也认为“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认为需要有一些感官不可知的东西,去提升人的审美境界。
可以说,“留白”的意识源出于人的本能,是一种世代沿袭的“集体无意识”,它吸收了儒道两家思想的精粹,由来已久且蕴含着哲思。
二、留白思想的艺术体现
中国的艺术门类丰富、蔚为大观,且因其含蓄蕴藉、需要抽象思维的参与而成为一门值得探讨目见仁见智的学科。
谈及绘画上的留白,不得不提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画一叶扁舟,上有一位老翁俯身垂钓,船旁以淡墨寥寥数笔勾出水纹,四周都是空白。无论是虚景还是实景部分,都体现了画家独运的匠心,与一种“萧散简远”之妙。渔翁的形象塑造可以说是白描手法的典范,寥寥数笔,极尽渔翁外表的清瘦精干与神情的全神贯注。而周围大片的疏落与空白,正是画的精妙所在这时,留出的一片空白,使画面达到了一种动静虚实的平衡。我们可以通过实境看到一个专心凝神的渔翁形象,也可以在虚境中,看见“平远”视角下渔翁心中天人合一的圆融境界;亦可以在静止的画面中,感受到森森的寒意、微漾的波澜,以及渔翁内心涤除玄览的觉悟,而这些,又仿佛是流动的。苏轼日:“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在虚实境界的调和下,动与静也达到了一种和谐状态。如果画面将可见的一切都展现出来,那便与如实还原客观世界的相片无异,渔夫的高蹈遁世、画意的天人合一,恐怕难以展现。可以说,人的想象力在留出空白的虚静里得以发挥,越过了知性,与理性联合,给画作在优美的基础上赋予了崇高内涵。
中国的文学,向来遵循“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为文哀而不怒、怨而不伤,感情表达是十分节制的。诗篇极短,却可构成一幅圓融的画面,叙述一个动人的故事,这也有赖于“留白”拓展出来的无限想象空间。
“诗画本一体,天工与清新。”诗意与画意本就浑然难分,源出于绘画创作的“留白”在文学上最显著的体现,便是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了。王维的诗歌中,常出现一个“空”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这空落的不只是群山,苍翠的也不只是树木,更是赏景者内心的渊沉与在自然中悟道的洒脱。王维之诗以意境著称,而这些意境往往由物象组成。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上,抒情主人公冷峻地看着世界,不把自己的情感流露于诗中,我们却可以从诗对的字里行间读到宁静与淡泊。空白表面上是一个休止符,而审美期待却在留出的这一份空白中得以延展。
中国的文学又讲究含蓄,寥寥数语,就能完成生动的叙事与抒情。我们所熟知的《如梦令》便是如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作者并没有交代“试问卷帘人”问的是何内容,但我们却可以推知,是时少女易安关心的大概是一夜的雨疏风骤,有没有吹折园子里的花朵,有没有伤及她所爱的海棠。如此一来,闺中女子的惜花之心、行为举止的娇俏可爱、骨子里的真性情的便跃然纸上。这就是诗歌中常见的“藏问于答”的手法,也是留白在文学上的成功应用——问句不着一字却妙处皆备。
同时,留白还能创造出三维空间之外第四维的时间感。黄庭坚在《寄黄几复》里写道“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南海与北海相隔之远,我们可以用“寄雁传书”之难来推知。我们却可以确定,这十年来,二人都不曾忘记过彼此,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以至深宵不寐。寥寥七字,却足以概括了两人十年里漂泊江湖的人生经历以及朋友之间倾盖如故的交情。而这一切,却不全是文字直接传达出来的,而是由于语言减省而造成的“留白”给我们带来时空上的旷阔感,使得情感的表达更加完熟。
白艺术在音乐上也不无体现。老子有云“大音希声”,他认为音乐的动人之处不在于歌词的精妙与旋律的动人,而在于其中体现出来的一种气韵、一种产生于内心深处的共鸣感。浔阳江头的那一曲琵琶,动人之处也不在于旋律如何的圆美流转,而在于歌曲停歇之后的“无声胜有声”。也许琵琶女选择乐曲在何时煞尾时,只是遵循了一种“内在的尺度”,并不是有意为之的留白。而“无心恰恰有”,正是乐曲的停歇才给了听者足够的时间以低回。这曲后的留白,也让江州司马了解到琵琶女漂沦憔悴的一生,便更触发了他内心的天涯沦落之感,于是地位悬隔的两人惺惺相惜如此种种,正是无意的留白传达出来的弦外之音。
由此可见,无论文学、艺术与音乐,“留白”总是在虚与实、可知与未可知之间寻得一种平衡,使人在各种力量的调和之中,寻找到一种“中和之美”,使人之所感不囿于感官的限制,而真正地心接万仞、神骛八极,寻得一种画外之象、言外之音、物外之旨。
三、“留白”对于生活的启示
如果“留白”的意义仅限于拓展艺术作品的思想与境界的话,那么它势必会成为一曲“阳春白雪”,不为世人所知。而“留白”之所以会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符号,是因为他可以发展成为一种生活理念。从古至今,我们的生活哲学里总少不了“留白”的影子。
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总是很快,无论在时间与空间上,我们都不给自己留有一点的空隙。大多数的上班族,都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有限的休息时间也被应酬与聚会挤地所剩无几。而他们的屋子,也被杂物堆放地没有空间,鞋子塞满了一箱却觉得自己永远少一双时兴的鞋子,口红堆了一桌子却觉得永远少了一支适合自己色号的。于是,人的需求越来越膨胀,堆积之物也越来越多,而幸福感与获得感却日。西方人常用“keep up with the joneses”来表达一种对于富者的追赶心理,人们眼中与心里总有那么一个富有的邻人在物质上胜于我们,使得我们始终有一种向富者看齐的畸形心态,于是我们内心的欲求也越来越满。而这样一种欲求,仅限于攫取与占有,某种程度上存在着兽性。而我们,需要抵制动物本身欲求的膨胀,寻得一种精神上的自由与满足。
留白艺术以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事物的万千意态来,这其实是一种“少则多”思想的体现。生活中,我们所拥有的物质财富不必很丰盛,却可以以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寻得内心的自得与满足。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生活条件,却能让颜回得到满足。一箪食一瓢饮即能满足最基本生存需要的顏回,是“君子固穷”的践行者,因为心中有崇高的道德追求,所以眼前生活条件的贫穷不足以成为他抱怨的理由,反而成为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而“固穷”正是极简主义生活方式的体现。
“少则多,多则惑”在物质文明高度繁荣的今天,人很容易“滞于物”,一生汲汲于利禄,在这样一个极易迷失的时代里,极简主义需要重构其价值。也许当今社会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颜回那样的安贫乐道,但我们依然可以追求一种“神圣的贫穷”,即在精神的高度充实的情况下,对物质财富少一些过度的追崇。鞋不在多,一季一双足矣;家具也不必繁琐富丽,营造出温馨感即可,如此,我们便在空间上学会了“留白”,留出了可以添置瑜伽垫或是棋盘的弹性空间。同时,时间上的“留白”也能让我们找到琐屑生活以外的乐趣。懂得在生命中留白,人们才会对人生的意义多一份了悟,对他人多一份本质的接纳,以达到人与万物和谐共生的澄明之境。
四、结语
留白思想源远流长、内蕴丰富,数千年来逐步由一种绘画技法演化为一种文艺理念,也登堂入室,熔铸到中国人的生活哲学之中。在物质财富高度充实的今天,留白的思想价值需要被现代人重新建构,以防止欲望的膨胀带来的物质的满溢与精神的空虚,从而学会寻得精神的满足与内在的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