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命运
2018-04-27赵远方
赵远方
“我是你创作的小说里的人物。”
他坐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酒吧里正播放着小资气息浓郁的探戈舞曲，暖冬午后的和煦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洒进来。
他刚才摘下口罩露出脸庞的时候已经让我惊奇不已，而这句话再一次震惊了我。但我随即又有一丝不屑，认定这是某个狂热的读者粉丝在对我搞一个低劣的恶作剧。
“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吧？”我意味深长的笑着说道。
“我是认真的，我的确是你创作出来的。”他语气坚定，表情严肃至极，似乎看不出半点恶作剧的意味。说话时他身体前倾，手掌无声地拍到桌子上，像是给自己的话盖下了不容置疑的印章。
我抿了抿嘴，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庞。太像了，的确太像了。我刚才看着他摘下口罩露脸的一刹那，脑袋就像突然被电击一样，马上想到了赤风。深渊般的双眼，雕塑般光滑精致的鹰钩鼻，极薄的嘴唇，微凸的下颚。头发不长但每一根都像士兵一样挺立着——他的长相符合我脑海里对赤风的一切想象。
赤风是我正在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的男主角。
今天上午，还在酣睡中的我被一通匿名电话吵醒。一个男声约我下午三点钟在这个小酒吧见面，说要聊聊我的小说，但是没表明身份就挂了电话。我本以为是影视公司之类的邀约，因为我还有两本小说的影视改编版权没卖出去。没想到来了之后碰到了这一出。
是读者粉丝的恶作剧？可是我那本小说还没有创作完成，我也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部作品，连出版社的编辑都对这本小说一无所知，怎么会有我的读者了解到它的人物内容呢？
“抱歉，请问你叫……”我试探性地问。
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你创作的我，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也请亲口告诉我吧。”
“赤风。”
我心中一震。他连自报名字时的神态都和我笔下的那个人物一样，这说明他不是一个恰巧和赤风长得极像然后来搞恶作剧的人。即便这是个恶作剧，看来也是个精心策划过的恶作剧。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不经意地对别人提起过那部小说，或者是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被别人看到过书稿。
他似乎看出了我在竭力思考，说：“你不用想了，我不是骗子，也不是出版商什么的，我的确是你笔下的赤风。我请你做的事也很简单，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我问。
“在接下来的故事情节里请让我有一个幸福的生活。”
我恍然大悟。我书里的主角，此时此刻正坐在我的面前，要求我把他的生活写得好一点。虽然我还是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沉默了许久，我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他沉吟了片刻，说：“每个人都有方法找到自己的创作者。”
我被他这句话搞得更懵了。我还是有点怀疑他是个胆大包天的骗子，我问：“你说是我创作了你，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是爹妈生的，你难道是凭空长出来的吗？”
他叹了口气，略带无奈地说：“这些你都应该知道，你是个合格的小说家。”
“这话怎么说？”
接着，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大致内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生日、父母、籍贯、工作经历等等个人资料。他最后甚至拿出了一張标准的二代居民身份证拍在我的面前。
这下我彻底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说的一切，都是我设定过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小说家，我应该详细设计好主要人物的资料，简言之就是做好人物的“小传”。就算这些东西不在作品的正文中全部出现，也应该详尽地准备好。这样我在塑造人物的时候才会更加自信，也能让人物的动机更加明确和稳定，而不会出现人设崩塌，人物行动前后不一的情况。
我抓起他的身份证，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查看，眼睛都盯疼了，还是没看出一丁点伪造的迹象——这的确就是一张正规合法的居民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放回到赤风面前，甚至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这个我创造的，此刻活生生坐在我面前的我笔下的主人公！
“这下你相信我了吧。”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说是不敢回答。
“我现在的境遇非常悲惨，这你当然最清楚。”他说。
我抿了抿嘴唇。的确，在我已经完成的最新部分里，赤风的未婚妻正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他的父母相继离世，他自己成立的动漫工作室因为经费不足难以支撑，他最好的朋友也因为误会和他闹掰。我正在创作的这部分情节正是所有矛盾冲突集中爆发的阶段。
“所以，你想尽快摆脱困境？”我问。
“当然。”他急切地说，“这段时间的这些事情真的快要把我打垮了，我受不了了。”
我想了想，说：“你当然会过上很好的生活，我本来就没打算把这部作品写成悲剧。”
他的眼睛里进发出狂喜：“谢谢你！请尽快。”
“我满足了你的要求，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你刚才说的‘每个人都有方法找到自己的创作者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歪了歪头，表示不理解。
“我们都活在故事里，每时每刻都在遵循着故事的情节生活，而每个故事当然都有创作者。”
“可是我给你的情节里，并没有你来找我这一段。”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也许在别人创作的情节里有呢？”
“什么意思？”
“我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遵循的情节。你给我的情节里没有这一段，也许其他人给你的情节里有呢？”
我快被绕懵了。
“那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在被某个作家创作着？”
“谁知道呢？我们都太渺小了。”
我还想问下去，他却起身了。
“谢谢你，作家小姐，别忘了你的承诺，你是个合格的小说家，我相信你会遵守和自己笔下人物的约定的。请尽快让我的生活好起来，我回头会再跟你联系的。”说完，他又戴上口罩，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我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街景，感觉自己似乎是个空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闷在家里，废寝忘食地写作。每当想偷懒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我的主人公正切切实实地遭受着生活的酷刑。这不再是不存在的虚构情节，而是真实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这鞭策着我勤奋地写作，极力地想把我的主人公尽快带出痛苦和磨难。我在创作中也获得了之前从来没体验过的一种快感，就像是女娲看到自己捏的小泥人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的那种感觉。
我后来又拨打了赤风打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得到的却是空号的提示音。虽然他说还会联系我，但我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
我急切地想要再见他一面，有太多的事情我还没问清楚。我知道当我的创作完成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的。
孜孜不倦地写了几周，小说的初稿终于完成。在这个故事的结局，赤风的未婚妻终于苏醒；通过多方运作他的动漫工作室重新开张，并且有着很不错的收益；他和朋友之间的误会也解开了。他生活里的一切都顺风顺水。
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再次出现。
事实是我等待了数周也没有再次接到赤风的电话。这段时间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对好多东西都充满了怀疑。按照赤风的说法，每个人的生活都在被创作，那我的生活在被谁创作？在我所經历的故事里会发生什么？我怎么样才能找到那个创作我的人？
我茶饭不思，浑浑噩噩。某天早晨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被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眼窝深陷，面色苍白，简直像是个无药可救的瘾君子。
我依然在等待赤风。赤风出现了。
我在搜索引擎上查到的全是一些不相干的内容。我跑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书店，翻遍了网上书店，也没有找到一本叫作《小说家的命运》的书。
最终，我来到了全市最大的图书馆，终于在检索系统上查到了《小说家的命运》。我像发现宝藏的寻宝人一样，疯了似的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带着口向亮的脚步声冲到了那本书所在的位置。
出乎我的意料，那是本特别薄的书，甚至只能算是一本小册子。很新，似乎没被翻过几次。蓝色的软皮，上面简单地写着“小说家的命运”几个字作为书名。而令我心跳骤然加速的是作者的名字。
在书名的下方，赫然写着——“作者：赤风”！
赤风也是个作家！
创作我的作家不是别人，就是赤风！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开始震耳欲聋地跳动。打开这本小册子，正文之前，是这样一段话：
献给一位合格的小说家！
心脏的剧烈跳动让我浑身发汗，有些站不稳。我用颤巍巍的手翻开正文，开头的几段是这样的：
“我是你创作的小说里的人物。”
他坐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酒吧里正播放着小资气息浓郁的探戈舞曲，暖冬午后的和煦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洒进来。
他刚才摘下口罩露出脸庞的时候已经让我惊奇不已，而这句话再一次震惊了我。但我随即又有一丝不屑，认定这是某个狂热的读者粉丝在对我搞一个低劣的恶作剧。
我克服着可怕的心跳带给我的强烈不适，艰难地读完了前几段。就在我大脑里的震撼完全成形之前，胸口仿佛陡然被扎进了一块尖锐的铁椎，感到一阵剧痛。随后我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那本书摔在了我的眼前，落在地上的时候恰巧翻到了最后一页。
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一页上用加黑加粗的字写着：
这位拯救了我的生活合格的小说家，在创作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本长篇小说之后不久，突发心脏病去世。
随后，我不再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