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莉叶?芭贝里小说的反讽张力
2018-04-26陈鹭虹
摘 要:法国作家妙莉叶·芭贝里的两部代表作《终极美味》、《刺猬的优雅》展现了不俗的叙事技艺,结构精巧,语言灵动,具有独特的感染力。本文将以英美新批评的反讽与张力理论观照两部小说,从语言、结构与反高潮设计三方面进行分析。
关键词:妙莉叶·芭贝里;《刺猬的优雅》;《终极美味》;反讽;张力
作者简介:陈鹭虹,武汉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09--02
妙莉叶·芭贝里并非职业作家,出版的两部长篇代表作却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终极美味》获得了最佳美食文学奖以及酒神巴库斯奖,而《刺猬的优雅》则获得法国书商奖,成为畅销小说,并拍成电影。她的小说有叙事设计的自觉,本文参考新批评的反讽与张力理论,分析两部小说是如何制造感染力、矛盾张力、内涵深远的表达效果的。
一、语言的反讽与张力
“张力”本是力学术语,被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借用于诗学中:“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发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1]张力理论中,外延是词的指称意义,内涵是词的暗示、联想意义,而两者组合形成文本的张力。若能越过词语的固定“外延”,发现超出字面的情感、暗示,那么文本便具有张力、构成了理解的挑战。在妙莉叶·芭贝里的小说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独特的表达效果。
1、极端化的情感语言
《终极美味》的故事其实相当简单:一位人际关系恶劣的著名美食家病逝前回想一生中最难忘的美食,而简单的故事,要表现情感,则更需要语言的张力。其中最常见的极端化就是将十分日常、生活化的东西与极其神圣、宏大的语言结合在一块,比如对一颗西红柿的形容:“这个丰满的小圆球在我们体内吞吐出大自然的洪流”[2]还有对进食活动的描述:“当我占据着餐桌时,犹如君王降临……品尝手操生杀大权的无尽迷醉。”极小与极大的对立、融合,产生的张力就是主人公的狂热的体现。
另一种极端情感是强烈的憎恨与失望:如主人公得知自己将因心脏病死去时,感到柔软的心脏是一把粗暴的“切肉大刀”,这个比喻和食物有明显的关联,以往人吃砧板上切的肉,而此时心脏却要“切”我。一句话之中的对立、反转,放大人物的不甘与憎恨。
再如主人公女儿的怨言:“地面在我们脚下崩裂,他也不会在乎;他往前走,我们孩童的小短腿惊恐地想填平横在我们之间的鸿沟。我们那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他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假期。”父亲造成的鸿沟与孩子的无力逾越、父亲的无谓和孩子们的惊恐渴望、一时的与永恒的冷漠……几组对立在几句话中形成了强烈的张力,将父亲与孩子推向情感的两个极端,有撕裂般的痛感。
2、以虚像嘲弄真实
《刺猬的优雅》的一大主题就是真实与虚假:以内在真实的追求代替外在表象的追求,以当下的真实对抗人生的虚妄。主人公勒妮的最大特点是伪装:内心孤傲优雅,外表平庸丑陋;酷爱读书、满腹经纶、敏感睿智,但她清楚,大部分人不会接受社会底层的人习得高贵教养和知识分子的头脑,因此总在人前表演愚蠢粗鄙的门房形象。
小说的语言时常呈现亦真亦假、真假转换的特点:勒妮时常以她的伪装身份说话,却偶尔穿插犀利讽刺,暗示着背后有一双洞察的眼睛。作者在以勒妮的谎话来嘲弄着残酷的现实,从而达到反讽的效果。
勒妮以第一人称讲述她的双面生活:“而我,能够成为这栋超豪华高档公寓的门房,真是荣幸之至,但因身份卑微而违心烹饪出的令人作呕的菜肴,甚至连二楼的国会议员德·布罗格利先生都要出面干涉了。……要知道,这位先生的人生一大目标便是驱赶老百姓家里所特有的气味。这令我如释重负。”[3]这段话真假交织,“荣幸”是假,“身份卑微”是真,“身份卑微”导致烹饪差劲,既是房客眼中的真实,又是勒妮的刻意伪装;议员的“一大目标”是夸张化的嘲讽;而“如释重负”是真,因为勒妮认为她骗过了房客们。复杂而矛盾的语句,杂多的语义干扰,阅读起来如兰色姆所说,“在进行障碍赛跑”。
又如房客阿尔登要求勒妮替他收一个书籍包裹时,勒妮“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呆若木鸡”,又“露出恶心的神情”,似乎是故意使人产生误会,果真阿尔登认为“他在她面前提到一本印刷术发明初期出版的书籍,她可能误以为那是一本淫秽书籍。”勒妮听说此事捧腹大笑:“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两人之中谁最受辱。”这是勒妮对于自以为是的房客的恶作剧,让房客以虚假为真实,这段描述同样真假交织。
3、优雅的嘲讽
妙莉叶·芭贝里小说的嘲讽艺术随处可见,通常在一本正经的、语言流畅的描述中表现嘲讽,不流于浅白露骨。
《终极美味》中,女儿回忆父亲:“在一种心理剧的气氛中,他以急促而不连贯的语句,讨论着帝国的生死存亡:我们中午吃什么?”一方面讽刺父亲将美食视为家国大事的狂热,一方面,女儿在威权下长大,对父爱不存希望,坦然地将父亲说成“君主”、“无上权力”,带着浓浓的讽刺、冷漠。
《刺猬的优雅》中这类嘲讽更多:勒妮讽刺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某位管家“肯定没有读过马克思的著作,理由是马克思没有被列入到她任何用来擦拭富人银器的清洁剂的名单上。”绕到马克思著作上,更突显目光短浅的奴性;她評价女房客培养宠物狗的兴致:“它的女主人想要把它变成一位绅士,它却固执地非要做条狗。”首先是女房客想把狗养成“绅士”,本身已不自然,而说狗“固执地”要做条狗,将“狗只能是狗”这意思正话反说,令房客故作高贵的姿态更加滑稽。
二、交替叙事:结构的反讽与张力
新批评中的张力与反讽先是被用来分析诗歌语言,后运用于叙事文体领域:作品的结构形式也能够形成矛盾对立、形成张力。小说结构的反讽与张力就像是语句上反讽、张力的扩大与深化。作者在设计小说时,把具有对立性质的内容并置,突显相关情节因素的对立悖反。两部作品中,作者都采用了明显的切换视角、交替叙事的形式。
1、心态各异的叙述者
《刺猬的优雅》中两个主人公——门房勒妮与富家小姐帕洛玛交替叙事,勒妮以最传统普通的方式叙述,帕洛玛则以日记的形式叙述。《终极美味》则更为复杂:共有十五个叙述者,其中单数章节是主人公“我”的视角,而偶数章则是其他角色轮番上阵,不作重复。
这样,小说就有了多声部的复调特点,叙述者们心态各异,在《刺猬的优雅》中,勒妮是一個独善其身的“刺猬”,而帕洛玛是个有心理疾患的小女孩,早慧而犀利,洞察生活的荒诞、社会的冷漠,悲观厌世。两者叙述的基调便拉开了距离,勒妮的日常风趣而轻松,帕洛玛则是不乐观的探索,小说在两种不同的见解与心境中来回。
而《终极美味》是在情感极为对立的叙述者间切换视角。承担一半叙事任务的是主人公“我”,而另一半则是亲人、朋友、仆人、宠物猫等。“我”的叙述都是关于美食回忆的,而其他叙述者讲述“我”的家庭、日常生活一面,控诉“我”的冷酷、自大、傲慢。所以,一端是疯魔的美食狂热,另一端是人伦情感的强烈控诉,它们频繁交替切换,呈现出撕裂的状态。
2、缩放自如的空间
《终极美味》的章节名称设置十分精细。主人公“我”叙述的部分以“回忆的关键词”加上“叙述时所在地点”为章节名称;由其他人物叙述的部分,则是“人物名字”加上“叙述时所在地点”,如“(乔治)普罗旺斯街”。
“我”的叙述部分空间位置不变,而穿插进行的其他人物视角部分的空间位置跳跃而分散,他们可能在近处观望我的情况,也可能在远方回忆“我”;同时,其他人物在分散的空间,目光、记忆却通通针对着“格诺奈尔街,房间里”的将死之人——“我”,但“我”叙述的时空跨度相当大:童年到老年、天南到地北。所以每个叙述者内部有“大——小”对立,“我”与其他人之间也有“大——小”对立,叙述交替进行,展现出了空间的缩放过程与小说整体的独特张力。
三、反高潮结局的张力
传统文学观念中,小说是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合乎自然的推进,潜在矛盾激发、碰撞,之后得到平衡、解决。有惯常的套路,自然就有打破套路的写法。反高潮,就是故意遏止情节的惯常进程,在一系列铺垫、发展过后,高潮、冲突与解决没有来临,反倒突然跌落或停止,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妙莉叶·芭贝里的两部小说都采用了反高潮的手法,并且有一定张力效果。
1、将矛盾进行到底
小说《终极美味》以交替叙事为结构,横向是“‘我——其他叙述者”(单数——偶数章节),纵向是“我”的美食记忆(所有单数章节),横向、纵向的侧重点并不同:横向表现的是主人公一生的社会关系,纵向表现的是我的美食生涯。
其中,纵向线索十分明晰:“我”临死前回忆此生,试图寻找最怀念的味道,最终锁定了目标,感到此生无憾,纵向的美食生命以升华作为终结,算是中规中矩的欲望产生、寻求与解决。
横向部分则是愈演愈烈却戛然而止的矛盾:儿女、妻子、门房、学徒、情人等都极力控诉“我”,而另一头,“我”无所谓地回想美食。控诉者持续更换,在线索中铺垫、加重痛感,以至于矛盾张力不断堆积,直至最终章节。但结尾处矛盾都被截然叫停,根本没解决,甚至没有心理上的回应。读者翘首以待的伦理大剧烟消云散,先前的紧张与结局的跌落之间又是一种特殊张力。
2、出色的解构与建构
《刺猬的优雅》的反高潮结局是意想不到的“悲剧结局”。小说是两位女性的心灵蜕变史,勒妮与帕洛玛都经历成长,达到了最好的心理与生活状态。对上流社会有深层恐惧的勒妮接受了小津格郎的感情,正要开始美好生活时,她为了救流浪汉而被车撞死。情节急转直下,大团圆结局与读者的心理一同跌落。
小说一直歌颂开放、平等的精神,批判阶层分化、以貌取人、虚伪势利等弊病,作者显然不希望作品沦为俗套言情,必然以某种方式解构“灰姑娘”式的传统叙事。
不过这反高潮结局不只源于解构的需要:对于世俗美好结局的消解,是对“结局”概念的消解,再进一步,是对过程、当下、瞬时意义的建构:生活的价值无关结果,无所谓何时结束,重要的是“死亡的那一刻,我们在做什么。”勒妮在死亡的那一刻是准备好去爱上一个人的,所以她的个体生命结束,生命意义却被建立。这一矛盾的转换明确了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唯有活在当下才能对抗永恒的死亡。
注释:
[1]赵毅衡 编选,《“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16-117页。
[2]妙莉叶·芭贝里 著,严慧莹 译,《终极美味》,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2页。本文所有引用的《终极美味》原文均出自于此。
[3]妙莉叶·芭贝里 著,史妍、刘阳 译《刺猬的优雅》,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本文所有引用的《刺猬的优雅》原文均出自于此。
参考文献:
[1]妙莉叶·芭贝里.刺猬的优雅[M].史妍,刘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妙莉叶·芭贝里.终极美味[M].严慧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赵毅衡 编选.“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4]赵毅衡.重访新批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5]韩菲. 两只优雅的刺猬—探寻生命的意义[D].云南大学.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