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快跑
2018-04-26李池珍
李池珍
1
他一直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抽烟。当他用脚尖碾灭第六个烟头之后,不耐烦地拍了下摩托车,就像拍一匹骏马。事实上他一发动摩托车就像跨上骏马,驰骋大街小巷犹如疆场征伐。
他起身在这个老邮局院子转了转。虽说院子很老,也不大,但里面的绿化相当好,几簇竹子长势颇健,形成微型竹林景观;沿边一圈灌木丛,仍是郁郁葱葱,早已成为一些流浪猫狗的安身之所。
他是无意间发现它的。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只小猫躲在灌木丛中,瑟瑟的,瘦弱得触目惊心,好像活不长久。他像掏鸟窝一样小心地把这个小东西掏出来,竟是只小狗狗,毛发脏兮兮都打结了,看不出是灰色还是白色。
他从摩托车的后备箱中翻出半瓶矿泉水和一块小面包,先用手心喂了它点水,再一点一点喂它吃面包。吃喝之后,小东西才显得灵活些。
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决定不等了。
当他发动摩托车准备开拔,小东西竟赖上他了,缠在车轮跟前不肯离开。他挪开它,它就固执地跟过来。他把它弄远一点,放到一棵树下,回头看它,又在朝他跑来。小东西那眼神竟似恋人般不舍。
他平时不养猫狗,他老婆儿子也不养,接的儿媳妇也没一点养宠物的意思。他觉得养宠物是有钱人干的事,与他的生活相隔太远。平日里能养活老婆孩子就不错了,还东施效颦养宠物?他最见不得那些泥巴腿子还没洗干净的人带只宠物狗在公共场所装腔作势。
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从农村出来的木匠,来城里搞家装,像只觅食的灰麻雀。好的是,这些年打拼下来,变成了一个小包工头,手底下有三、四个固定的木工师傅帮他干活。小日子还算过得去,比起那些大老板来说,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他都跑到门卫了,他等的张姓女业主才骑着一辆电动车匆匆赶来。
这个女业主家拆旧装新。早在一个多月前他就与女业主接洽上了,经过无数次表面上和风细雨实际上刀光剑影的交涉,终于达成协议,女业主这才同意交钥匙和订金。
掉转车头跟着女业主又回到院子。女业主引他上楼,到家里交待了一大堆事项。他一边点头,一边拍胸脯保证,一定认真、负责把事情办好,让她放一百个心。
等拿到女业主的订金和钥匙下楼,早已被他忘记的小狗狗竟守在楼梯口。一见他,便迎了上去,扑在他脚上又是嗅、又是咬,不晓得有多欢喜。他没有一点带它回去的意思,跨上摩托车,最后看了它一眼,顿时被它感动了。小东西看他的眼神像要哭。他心一软,过去把它捞进怀里,载着回家了。
一到家,他老婆会英看他带回来这么一只要死不活的小狗,就叫起来:王建新!你带这么只狗娃子回来干什么?不晓得孙子才五个月大?快把它丢出去。
他一笑,说:好歹它也是一条命。
丢它!丢它!哪有功夫养这么个东西?我天天带孙子都忙不过来。
它不要你管。
你也不许管!天天累个半死,哪有精力养这东西?吃饱撑的!
他不管会英唠叨不止,托着小狗就进了卫生间。放一大盆热水,开始给它洗澡。他给它抹上沐浴露,细细地揉,细细地搓,一寸一寸洗干净,就像给自己孙子洗澡似的,内心柔软极了!
他洗着洗着,发现它的脖颈上还戴着一条细细的项链,挂着一个小指甲盖大的心型坠子,把坠子洗净之后,上面居然有“微风”二字。他找来一把旧牙刷仔细刷那条项链,发现那光泽好像金的。他又看了看坠子上的“微风”二字,就决定把它叫微风。看来,微风应该不是普通的流浪狗,可能是原来的主人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把微风洗干净之后,他找出吹风机把它身上的毛一点点吹干。这时,他才发觉微风其实是一只异常漂亮的小狗狗。一身毛发雪白,竟无一丝杂色。如果是只母的,叫雪儿最恰如其分了,可惜它是只公的。
微风。他一叫,它竟听懂了似的,马上摇起了尾巴。
2
儿子铁娃睡眼惺忪地下楼吃饭,看到桌子底下的微风,蹲下去逗它。王建新伸脚一挡。铁娃讪讪地站起来,冷哼一声。王建新喝了几口革命的小酒,脾气容易冲:你够么资格哼老子!老子养头猪要么卖钱,要么杀了吃肉;养微风还晓得见了我摇尾巴,养你有卵用!天天只吃粮不打仗,是国家的罪人!
铁娃正要盛饭吃,听了一摔空碗筷,上楼去了。王建新气得一拍筷子,起身要追上楼去。会英急忙从厨房赶出来,把他按在座位上,骂道:喝点猫尿就不得了,又发么事酒疯!你就不能让铁娃和我们一起安安逸逸吃个饭?
他要吃饭,就应该自己出去赚钱,我凭么子要养他?还养他一家人!他都是有老婆儿子的人了,还要我养。
都怪你!叫他做生意当老板,这老板当得好,把家里钱亏得一干二净不说,还把他自信心也亏了。
我还不是想他比我强啊,希望把他的平台垫高点,不要像我刚从农村出来时那样,那是人受的罪?
你以为他不想赚钱、不想把生意做好啊。
人家钢娃一年赚三四十万。他呢?一年捶我十来万!我那是血汗钱啊,我不心疼?
比么事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十根指头有长短。
我跟张辉都比了一辈子,我不甘心。我儿子一定要比他儿子强!
可是一想到儿子,他就内心沮丧,心情烦躁。铁娃和钢娃同样出去当兵,铁娃混了两年转业,屁用都没有。钢娃在部队转自愿兵,五年兵当下来,转业回来的安置费就是十万。回头还跟部队做什么生意,賺钱像捡钱。铁娃呢,转业回来先到一家瓷砖店打工,跑销售。时间一长,他觉得帮别人赚钱不划算,就想出来自己干。
王建新立马帮忙筹措资金,在建材市场很快开起了一家瓷砖店。铁娃一开始兢兢业业,日夜守在店里,生意却始终没有起色,渐渐信心消减,开始打退堂鼓。那段时间,铁娃显得异常焦躁。每次回家吃饭,王建新一问他生意上的事,他就不耐烦,搞得王建新跟会英一看铁娃回来,如临大敌,都小心翼翼,不敢作声。有时,铁娃心情好一点,才敢问一声,一问,又烦起来了。
瓷砖店勉强撑了一年,就关张了,一分钱的本钱都没收回来。他和会英还怕铁娃想不开。
他安慰铁娃:亏完就亏完,你不要有心理负担,爸妈是你的靠山。你还年轻,只要好好干,我们相信亏的这几个钱你能翻倍赚回来!
铁娃深受感动,就说:爸,我带你去看个地方,你要是看了,肯定支持我。
铁娃带着他去商城八楼看了一个台球室,每个桌上都有人打球,还有很多人等在一边,闲闲地围观,或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他不解其意地看铁娃。
铁娃想盘下这家台球室。王建新进去又看了一会,觉得这么好的生意,铁娃盘下来肯定赚钱。但他心里有个疑问。就问:这么好的生意,人家老板为什么不干了?
铁娃说:这间台球室有三个老板,合伙生意不好做,赚钱有矛盾,不赚钱矛盾更大。反正正闹意见,要散伙。都想把台球室占为己有,都不肯把这口肥肉让出来,一商量,决定把台球室转让出去,按股分钱。现在急于脱手,晓得的人不多,价钱超低。我跟他们中的一个老板关系特好,是他透露的内部消息,不然,我哪晓得有这等好事?
结果,铁娃上了当。那台球室的三个老板做笼子,引诱他钻进去。他们为了把一直亏本经营的台球室尽快盘出去,每人每天邀许多熟人朋友到台球室白玩,就是为了营造生意兴隆的虚假景象。这一下子又亏了二十万。
不过,也不是完全亏了,赚了个儿媳妇学慧回来。学慧当时给铁娃在台球室打工,不晓得他多大的老板,多有钱,主动送秋天的菠菜,跟铁娃在外面租房子过了一段甜蜜的鸳鸯戏水、交颈缠绵的日子。
学慧怀孕之后,铁娃回来找王建新邀功请赏似的。
爸,你希望我生个儿子还是生个姑娘?
我希望你生个大蚂蟥,天天巴在你身上喝血。
他巴我身上,我就巴你身上。
王建新只好紧锣密鼓地装修房子,让铁娃结婚。学慧一嫁过来,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幸亏会英会做人。她一直哄着学慧,没钱给钱,孙子抢着带,有好吃的好用的,巴巴地留给学慧。学慧任何过分的行为或言语,她都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避免了铁娃婚姻中的无数次危机。王建新最感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打败张辉,娶了会英这样一个女人。
铁娃被逼出去找过事。给别人开出租车,开了几天,总是觉得帮别人赚钱划不来,吵着要到出租车公司租辆车自己开。王建新一打听,租车押金不算贵,新车八万,旧车五万,只要铁娃踏踏实实做事,像他做手艺一样,养活老婆孩子不成问题。他出五万押金,帮铁娃租了辆旧车。刚开始,铁娃干得很起劲,干着干着,又厌烦了。晚上开车不是溜回来睡觉,就是把车停到宾馆门口,几个出租车司机一约,开房打麻将去了。
一年期满,铁娃把车退了,取回的五万押金也不还给他,霸在手上,花个精光。王建新发誓再也不给铁娃一分钱了。
学慧手头一紧,就跟铁娃吵架。会英总是三百五百偷偷塞给学慧。王建新睁只眼闭只眼。一旦会英架不住铁娃撒娇,被他哄钱,他就大发脾气。
会英反过来说他:你赚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儿子孙子?难道留着带进棺材不成?你个猪脑子,要铁娃赚钱我不反对,但不能矫枉过正。
会英曾在乡下当过几年小学老师,还在村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妇女主任,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无法反驳。
说实话,要不是儿子铁娃事事不顺,堵他的心,他自觉这个家算得上美满、幸福。如果不是微风中途加入进来,成为这个家中的一员,引出一些事端,他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将一直幸福下去。
3
微风在王建新的精心呵护下,一天一个样地长,早已长得圆滚滚的,毛发发亮,跑起来快捷如电。
王建新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一打开房门就看到微风守在门口,比闹钟都准时。微风每次看到他都像久别重逢一样,往上扑,希望他抱抱;跟着他转,在脚边绊来绊去,一步都不离开。晚上睡觉,它也赖在房中迟迟不肯出去。会英一看到微风就烦,总想一脚踢开它。它倒像狗皮膏药贴在王建新身上撕不掉。
你干脆跟这狗娃子过日子去得了!
嘿嘿,你不会嫉妒一只小狗吧。
我看到你们就烦!总有一天,我要把它扔掉。
微风,出去吧,别惹你老娘生气喽。
会英擂了王建新一拳。王建新赶走微风,偎过去调笑会英。会英使劲一推他:死一边去!这个时候,他是不会死一边去的,真死一边去了,会英会更生气。他一直觉得,女人嘛,是要讓、要宠的,这样家庭才会和谐、安逸。
当初娶到会英,他是感到骄傲的。他跟张辉从读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崇拜会英,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她是班上永远的第一名!他幸运的是跟会英同桌,把张辉羡慕得眼珠子都瞪掉出来了。
其实,他跟张辉最没希望娶到会英。以她的学习成绩考上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那就远远地把他俩甩下了,就算坐飞机也追不上。初中读了半年,会英就被岳父母强行拉下学。那时,岳父生了一场病,家里既缺钱,又缺人手干活,岳父岳母偏心儿子,就把会英拉回家种田。他这才有机可乘,使出十八般武艺,在与张辉的角逐中胜出。
张辉不甘心失败,一直跟他暗中较劲。他生儿子取名叫铁,希望他经得起生活的磕碰、摔打;张辉生儿子就取名叫钢,非要压他一头。
他不能再想铁娃了,一想,就觉得只有把脑袋夹裤裆走路。最后,他也想开了,就当养个苕气儿子吧。
微风的到来,给他增加了无穷的乐趣,令他越来越爱不释手!这日子又开始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微风都要送一程、接一程,跟它分别是件十分不易的事情。王建新每次赶它回去,它就眼巴巴地看着,那依依不舍的样子,实在可怜可爱。他一发动摩托车,它就跟着跑,如离弦之箭。非要他发脾气,才蹲着不动。直到他跑很远了回头看,隐约还看到它蹲在原地没动的样子。有时,微风竟偷偷跑到他的工地上去玩,一直等到他下工,再跟他一起回家。于是,他每天都成了微风的期待。
这天,他下工回家,都快跑到家门口了,还没看到微风迎接他的影子,这令他很诧异。他以为他的摩托车在家门口一停,微风听到他的摩托车声,就会飙出来,跳起来往他怀里扑。可是,微风却杳无踪影。
停好摩托车,他开始闷声不响地找微风。会英在厨房做晚饭,铁娃应该窝在房里玩电脑,学慧抱着娃又回娘家去了。他楼上楼下找遍了,也不见微风。他很想去厨房问一下会英,又怕她没好气,就算了。他到楼上都站到铁娃的房门口了,叹了口气,转身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生起了闷气。
铁娃在房中听到外面的响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瞄了一眼,看到王建新坐在沙發上抽闷烟,赶紧悄声关上门,像缩回洞中的老鼠。其实,王建新早看到了铁娃的半张脸,他佯装不觉。铁娃现在一见到他回来,就躲在房中不出来。等他吃完饭了,再出来吃,或者抢在前头吃饭,总之,不跟他碰面。正好他也不想见铁娃。这样,启动了父子俩相处的最新模式。
王建新的晚饭也没吃好,他一直张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总觉得微风在外面刨门或者叫唤。他想,等微风一回来,就要好好地教训它一顿,再也不许它随便跑出去,野惯了,就不记得回家了。饭桌上,会英几次想跟他说话,他都心不在焉。会英生气了,讥讽道:看这样子,微风不见了,你都活不下去了。
王建新把碗一顿,丢下筷子,站起来又去找微风。他在外面都找了一条街,始终不见微风的影子,心里空落落的!每见到一条狗影子,就激动得心跳,多么希望是他的微风。
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微风。他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难过得不得了。会英对他相当地不满:你至于吗?为了一只狗娃子!
我累了。
找不到微风,你该不会死吧!
他背过身去。会英安静了一下,偎过来,温柔地说:你别这样,铁娃说了,帮你再买一只跟微风一样的小狗。
我不要。
会英叹了一口气,再也不作声了。
4
王建新每天去张姓女业主家干活,都要在院子里盘桓一会,在那些流浪猫狗中搜寻,希望微风奇迹般地飙出来,扑向他。他总觉得只要不放弃,就有希望找到微风,再找到微风,一定不让它离开自己半步了。
他突然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了,恨不得甩下手中的工具一走了之,但他想到一家老小指望他生活,就洒脱不起来。累的感觉,如山一般压了过来,他强撑着。
回到家里,家还是那个家,会英还是那个样,可他总觉得气氛不对。铁娃躲在房中;学慧抱着娃也极少露面;会英看他不得劲的样子,生闷气,几乎不跟他说话,一开口就像射出一颗伤人的子弹。
他每天吃完晚饭一个人出去遛,说是遛,其实是抱着残存的希望寻找微风。找,他让自己得到一丝慰藉;不找,他一时无法接受失去微风的事实。
会英见他又要出去,就忍不住发起脾气来:你的魂都跟微风去了吧!那你还要老婆儿子做么事?还要这个家做么事?干脆死出去,跟你的微风过去!
王建新冷淡地看了一眼会英,说了句:你倒是把微风还给我呀。会英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还是出去了,一个人来到热闹的体育广场。有耍剑的、练太极的、打羽毛球的、小孩学轮滑的,跳广场舞的,一伙一伙的,各种歌声,搅成一锅粥,沸反盈天。也有好多人带着自己的狗在草坪上玩耍,他就站在一边看那些狗。狗跟人一样,也喜欢扎堆玩,有的狗被主人牵着,渴望自由!大多数小狗没有被主人牵制,但它们的主人散散地一旁看着。他也曾带微风在这草坪上玩过,那时,他跟微风也是快乐的。
半夜回家,还没等他躺到床上,会英突然来了一句:是我叫铁娃把微风扔掉的,我一看到它就烦!
王建新一愣,没发作。他一向不喜欢家里吵吵闹闹或气氛紧张。从小在父母的吵嚷声中长大,他厌烦透了。所以,他每天回家,不管心情多坏,他都会对会英一脸笑。会英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再忙,也要把她哄好了才出去。在家里,养成了她错了也是对的习惯。
铁娃把它扔哪里了?
你以为微风是一块砖头,扔哪里就在哪里不动了?
我要去找一下。
说不定它早被别人捡回去了;也说不定被车撞死了。
一个女人说话不要太恶毒了!
我就是巴不得它早点被车压死!
王建新的拳头都捏起来了,看着她,感觉这一拳下去,还不像砸一个西瓜一样。他忍了忍,松了拳头。
我不相信你们把微风扔了!
我们把它卖了。
把它卖给谁了?我要把它要回来!
不可能!
我一定要把微风赎回来!
你真是疯了!竟然被一只狗娃子搞疯了心!丢人!
说!
会英气得发笑,背过身去再也不理他了。
5
以前,他跟别人结算工钱的时候,总是锱铢必较,寸土不让,觉得自己低三下四、辛辛苦苦给人干活,不就是为了赚几个钱吗。这次跟张姓女业主结算工钱的时候,张业主那张薄嘴唇比刀子还锋利,鸡蛋里挑骨头,还不是为了打他板子,少给几个钱。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奇怪的是,他这次结算工钱的时候,太好说话了,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你觉得给多少钱划算你就给多少吧。搞得张业主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劲儿夸王师傅人好,手艺也好,以后若有亲戚朋友装修房子,一定介绍给王师傅。王建新结了工钱,数都没数就塞兜里走了。
他心情塌塌的,像霜打的茄子。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漫无目地转。不知不觉转到了宠物一条街。他存好摩托车,开始一家一家逛了起来。
每一家店里都装潢得漂漂亮亮,不仅没有畜牲的脏臭气味,反而井然有序,清新怡人。这些猫啊、狗啊、鸟啊、老鼠啊,个个都香喷喷的。
他在一家狗笼子跟前流连,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小狗见了人,既陌生又害怕,没一只活灵活现,仿佛都关呆、关傻了,一只也赶不上微风。他看到有一只很像微风的小狗,便隔着笼子逗了一下,那小狗眼神漠然,无动于衷。他正想离开,店老板过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显得干练、爽朗。
老板说:刚开始小狗都有点怕生,你要喂熟了,它就跟你亲。狗狗很聪明的,书上说,狗的智商比人高两倍。它的记忆力对自己的第一个主人最深刻、最长久。你看,这只长得多可爱啊,纯种博美,才一千八一只,以前卖两千四。现在生意不好做,这是打折价,很划算,买一只吧。
王建新听老板这么一说,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一只小狗值这么多钱。那他的微风值多少钱呢?一想到微风,他就开始难过。他相信微风也舍不得他,也是难过的。再像微风的狗狗,毕竟不是微风。他觉得买了这只像微风的小狗,就是对微风的背叛。
想着微風,他再也没有心情逛了。骑上摩托车,竟糊里糊涂又跑到老邮局院子来了。他一拍自己的头盔,不是已经跟张业主结算清楚了吗?他掉转摩托车,准备离去。
微风突然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着急地冲他“汪汪汪”叫。他扭头一看,停下摩托车,赶紧朝微风跑过去,抱起它揾了好久。
他发现微风左前腿断了半截,肿得像根棒槌。看得他直抽冷气,好像断的是他的一条腿。
王建新再次来到宠物一条街,把微风送进一家宠物医院。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说:狗狗的伤口已经感染发炎,必须住院治疗。
王建新二话不说就交了两千块钱。这在以前,为一只小狗花两千块钱的医药费,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半个月之后,他接微风出院,却不敢再带它回家了。正当他为难之际,一眼看见张辉。张辉胳膊上挂着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不是他老婆。张辉看到他,却假装不见。他叫张辉,张辉反而走得更快。他紧赶几步,一拍张辉的肩。张辉一惊,说:这么巧啊?
呃,无巧不成书嘛。
哦哟,你也养起了宠物,这狗狗怎么是个三条腿?
不晓得被哪个黑心烂肝打断的!
女人跟张辉说:快走吧,我还有事。
王建新说:不走。我今天要请他喝酒,你也一起吃个饭吧。
张辉迟疑,王建新一搂张辉的肩膀,女人马上松开张辉的胳膊,站到一边去。说:你们去吧,我有事先走了。然后,丢下他俩,一个人走掉了。
张辉有点恼火地甩开王建新。但他还是跟着王建新去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三菜一汤,要了一斤乡巴佬散白酒。各自满上杯子,各喝各的。两人比赛似的喝了会闷酒。
喝着喝着,王建新流泪了。他回想自己半生,乍一看是部喜剧,细一想却如一个冷幽默。这么多年来,自己只知道赚钱!赚钱!像家里的一台赚钱机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一生就奉献给了一份平庸的生活。
张辉这狗日的,连老子一个脚趾头都不如,却玩起了野女人。他刚从农村出来的时候,虽然也是做木工手艺,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把老婆拖出来帮忙。曾经还传出他们这样一个笑话:他老婆经常找野男人赚钱。有天,带个野男人回来在房里搞,他在厨房炒菜,听到房里响一声,就捣一下锅;响一声,捣一下,最后,把锅都捣穿了。为此,他还跟会英在被窝调侃:你幸亏没嫁给他。会英回得快:我要嫁给他,就该你把锅捣穿了。
张辉突然骂道:日你娘!
王建新也骂了句日你娘!
张辉一拳甩过来。王建新也回了一拳。二人打成一团。惊动餐馆一干人跑出来拉、劝,好不容易才把两人分开。
张辉说:老子早想打你一顿了!
王建新说:老子也想打你!
两双红眼对峙一会,各自偃旗息鼓,埋头喝自己的,吃自己的。
很久,王建新问:哎,你跟刚才这女人怎么过?
还不是给她租个房住,每次去就给个千儿八百的。
租房?租房是个好主意。王建新受到了启发。他决定给微风租个小房,像张辉养野女人一样,把微风养起来。
想到微风,他就往桌子底下找,微风居然又不见了。吓得他酒都醒了一半,赶忙往外面跑。还好,微风正在餐馆外面跟另一只比它体型大得多的一只狗在玩,那狗看上去很喜欢微风。他这才放心地回去跟张辉继续喝酒、吃饭。
6
微风的腿虽然好了,但是三条腿走路,灵敏度大不如从前。想想把微风腿打断的人,他就大骂,缺德!
王建新在城中村租了间十多平米的房间。房东一家住二楼,他在一楼。房间又旧又脏,好像很久没住人了。他花了半天时间打扫清洁,才觉得看得过去。他去超市买狗碗的时候,想了想,也给自己买了一只碗一双筷子,索性置办了一只微型电饭煲和一个电炒锅。
他不动声色,每天照样出去、回家。
这几天在家门口经常碰到几个不良青年,其中有个大块头,胳膊上纹了一条大蟒蛇,很是瘆人。他带着两个小兄弟,在门口晃来晃去,有天还拦住王建新问:这里有个叫王铁的住哪家?
王建新心里一惊,但脸上波平如镜。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他回到家几步跨上楼,把铁娃的房门擂得山响。吓得铁娃在房中半天一动不动。会英听到响声,“咚咚咚”赶上楼,拉开他:你神经病吧!
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
会英敲门,叫道:铁娃,你出来,是你爸找你。
铁娃这才打开房门,靠在门框上,看着王建新不作声。
你去看看,外面那几个流打鬼找你干什么?
我不晓得。铁娃一边说一边去窗户跟前往外看,马上吓得缩回头,脸色都变了。
王建新叫了起来:还不说?
爸!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看到一则寻狗启示,悬赏两万元。我看狗的照片非常像微风,就把微风带给他们看,没想到微风真是他们要找的狗狗。他们太不讲理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清清白白的。
现在微风又不见了,人家就找麻烦来了。你要晓得人家花两万块钱找一条小狗就是没道理的事!王建新向铁娃伸过手去,说:拿来!
爸,要我拿什么?
会英说:你爸要你把两万块钱还给人家。钱已经用了,是我要铁娃用的,这不义之财不可留。他和学慧一人买了个苹果手机,一家三口添了身新衣服。
王建新不等会英说完,一“哼”,一跺脚下楼去了。他推出摩托,摔上大门,点火,猛加油门冲出去。跑出巷子,他又掉转车头回家。
会英正在厨房忙活。他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说:你取两万块钱,叫铁娃把钱还给别人。
会英接过卡,说了句:凭什么?
少惹事,我这脑壳不硬,接不了砖头。
王建新边往外走,边觉得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晚上,王建新直接去了出租屋。
他利用工地上的边角废料给微风打了一只别致而宽敞的笼子,里面垫上干净毛巾,让微风住得舒舒服服。
他每天把微风关在出租屋,足食足水。微风只要一听到他的摩托车声,或者开门锁的声音,又是叫又是刨门。一旦他进去,恨不得跳起来扑进他怀里。
他炒了两、三个菜,每样给微风拨了点放在桌子上。他让微风在桌上跟他共进晚餐,感觉惬意极了。这份独处的美好与宁静,像美玉一样深埋地下,突然被他秘密地挖掘出来,擦去泥土,竟如此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十多年前,他一个人独闯城市,住的还不如这间出租屋,每天充满算计,同时也充满希望,日子过得非常密实,有点间不容发。为了生活,为了老婆儿子,他把自己埋藏在生活的喧嚣与争斗之中,就像隐身垃圾场中觅食的老鼠而不自知。别人都是带着老婆出来一起赚钱,在城里买房子扎根。他一个人打拼。他不想老婆孩子跟着他住出租屋,到处搬家,每搬一次家,像逃一次荒。觉得一个男人让老婆孩子过如此恓惶的日子是可耻的。七年之后,他凭一己之力,买了幢二手私建房,尽管旧点,三层,足够一家人住得宽宽展展。毕竟没让老婆儿子出来受一天罪,他是骄傲的。
吃完晚饭之后,他带着微风到河边遛了会儿,回来的时候碰到男房东。房东跟他差不多年纪,只是人家胖多了,红光满面的,似乎很享受现有的生活。有些秃顶,仿佛纵欲过度似的。房东一看到王建新带这么一只三脚狗,就说:王师傅,这种博美适合女人养。
房东蹲下逗微风玩,一下子就摸到了微风脖子上的项链,惊讶地说:嘿,王师傅,看不出来你还蛮奢侈,居然给狗狗戴金项链。
王建新一笑,说:假的,我哪有钱给它买金项链,我老婆跟了我十年才戴上金项链呢。
房东不相信,又仔细看了看微风脖子上的项链,用确定无疑的口气说:这是真的!
王建新直摇头,他根本不相信,觉得给狗狗戴金项链,简直天方夜谭。过后,他还是带微风去一家金店看过,金店老板瞄了一眼微风脖子上的项链,就确定是金的!他当时就发了半天呆。
王建新把手机关了,在出租屋过了一夜。可把微风高兴坏了,跳到床上连打几个滚,疯得像野人。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到处舔,不知道如何撒娇才好。
这一夜,他睡得特别好,連梦都没做一个。原来美好生活这么简单,不是赢得与占有、金钱与富贵;更不是勾心斗角、汲汲营营。他很感激微风,是微风让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他早上到工地,才记起打开手机。他以为会英会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质问:为么事在外面过夜?在哪过夜?跟谁在一起?要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无缘无故、不经请示在外面过夜。会英居然连信息都没发一个。
他中午赶回去吃饭,打开门一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给会英打电话。会英告诉他,昨天就带铁娃一家人回乡下吃酒去了。
王建新赶紧又跑到出租屋,把微风带到附近一家快餐店,草草吃了顿中饭。当他把微风送回出租屋的时候,微风硬是不肯进门。它聪明得很,生怕他又把它一个锁在屋里。王建新没办法,只好带着微风去了工地。
晚上送微风回家,他忍不住又留在出租屋过夜。凌晨三点钟,他突然被来电铃声吵醒。一看是会英的号码,慌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跟会英说。情急之下,没接电话,铃声却不屈不挠,越来越急促。他接了,会英一迭声痛问,让他应接不暇。
你在哪?该不会也在外面养野女人吧?
你真是敢想。
你在哪?在干什么?
半夜三更,我能搞么鬼?还不是在睡觉!
鬼晓得你是一个人睡还是两个人睡?
王建新生气地挂断电话,并关机。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会英居然对他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他赶往工地,远远就看见铁娃和会英等在院子门口。他的心一软,便用摩托车把母子俩默不作声送回家。
7
没想到会英沉默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这比她大吵大闹更可怕。王建新第一次以强硬的态度跟她对峙,不肯给她任何解释,本身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只是不想曝光微风。
会英该给他洗衣服洗衣服,该给他做饭做饭,该给他留菜留菜。必须跟他说话,绝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少说一个字。晚上两个人睡在一起,也是背对着背。会英蜷成一团,那委屈受的,又无处伸冤似的。他几次伸手想把她揽过来,又觉得她太强势了,都惯坏了。尽管他觉得自己的女人一百岁也该让着、哄着,可他现在一点耐心都没有。
他每天收工之后先去出租屋,把微风喂得饱饱的,带出去遛一会,再把它锁回出租屋。等他安置好微风回家,往往就到晚上八点多钟了。这天,会英终于忍无可忍。
你知点足啊,我不说你就算了,你还越搞越起劲吧!我晓得现在这个社会女人贱,再贱,男人都是要花钱买的,没有女人白给男人玩。你莫把丑事做太露,儿子媳妇走出去抬不起头。
我做么丑事啦?你胡说什么!
你天天这晚回家,野女人连餐饭都不给你做?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搞野女人?我不想回家。
会英听了,一掀桌子,又哭又叫:不想回就不回!你不想过,我也不过了!谁怕谁!谁稀罕!
铁娃从楼上冲了下来,学慧抱着孙子也赶下楼。
铁娃一看这场景,说王建新:爸,你莫欺负妈妈,百把岁的人,也不嫌丢人现眼!
他生气地瞪着王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看会英流泪,学慧赶紧把怀里的孩子塞给她,说:妈,你抱宝宝上楼,我来收拾。
学慧硬把孩子塞给会英,并推她上楼。会英低头看怀里的孙子,勉强上楼而去。
学慧乖巧地打扫战场。铁娃不满地看着他,说:爸,别为老不尊。
王建新很丧气。他想起铁娃小时候,那年顶多四岁。他从城里回家,跟会英闹着玩,铁娃还以为他在打妈妈,不声不响跑到门后头,拖一把铁锹挡在会英前面,对他怒目而视。还有一次,铁娃刚刚一岁多。他和会英在床上比赛似的亲他的脸蛋,亲着亲着,小家伙把他的脸一扒,又扒会英的脸,那意思:别再亲我了,你们亲。铁娃小时候多可爱啊。
王建新觉得待在家里无趣,准备去出租屋。
爸,你不能走!
我留在家有么意思?你们母子同心,我是个多余的人。
爸,你太过分了。妈妈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都是你闹的。
我闹?我闹个屁呀,都是你们在瞎闹!
铁娃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大门被人又踢又撞。王建新火气正旺:谁呀?想拆门吧!
他过去一打开门,赫赫闯进来三个戾气很重的流打鬼,势不可当。吓得铁娃赶紧往楼上躲,学慧也跟上楼去。王建新也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才站住。他一眼看出那个胳膊上纹巨蟒的大块头。
你们找谁?干什么?
巨蟒说:找王铁。叫他把狗狗还给我们。
他不是把两万块钱还给你们了吗?
还个屁!
另外像黑泥鳅的那个家伙,一下子抽出把大砍刀来:啰嗦个屁!今天要是不把狗狗交出来,老子一刀砍死他,把你们一家人都砍死算了!
还有个长得漂亮点的家伙说:我们大哥说了,不要钱,要狗娃子!
微风是从你们那里跑走的,不关我们事啊。
巨蟒说:狗是王铁还给我们的,又跑了,肯定是又跑到你们家来了,不找你们找谁?
我们真不晓得微风跑哪儿去了。这样吧,我现在就去取两万块钱还给你们。
漂亮家伙说:不行!你说还钱就还钱啊?没这么便宜!
不管找不找得到微风,这两万块钱都应该还给你们。
巨蟒说:我再说一遍,我们不要钱,要狗!
万一找不到微风,我买一只跟微风长得一样的小狗,连同两万块钱一起还给你们好不好?
黑泥鳅烦起来:他妈的,老子把你砍死了再赔个长得像你的人,还是你吗?
王建新不想再跟他们废一句话了。
这样吧,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找到微风。不过,我要亲自交给它原来的主人。
三个家伙互相看一下,巨蟒当面打了个电话:大哥,他说三天之内找到小狗,直接交给伍老板。嗯,好,我们这就撤。
巨蟒一挂电话,就说:好,我们大哥答应了。你听好,如果再要我们找上门,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氣了。
王建新赶紧把他们送出门。等他松口气,才发觉背心冒了一层冷汗!一转身,铁娃溜下来了,那神情害怕得很。
爸,都怪你捡了个祸害回来。
你还怪老子!你不贪这两万块钱,能撩这大的豁子!
王建新打开大门,往外推摩托车。铁娃抓住车把不松手。
爸,这晚你还出去?跟妈说两句好话。
我又没做错么事,说么事好话!我今天不回来了,你把门锁好。
他剥开铁娃的手,强行推出摩托车,直奔出租屋。他还没掏钥匙,就听到微风在房里欢快地扑打,一定早就听到他的摩托车声了。他一进屋就抱起微风,甚至亲了亲它的脑袋。
8
原来伍朝贵行长才是微风原先的主人。这让王建新感到非常惊诧。
早在七八年前他就认识伍朝贵。伍朝贵的一套新房子就是他帮忙装修的。本来房子装修他从不参与,都是他老婆一手一脚策划管理。最后房子装修完毕,他老婆硬拖他来看新房。第一眼看到伍朝贵就觉得他是少有的美男子,跟他老婆站在一起,都以为他老婆是他老娘。
结算工钱的时候,他老婆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一样满意的。王建新一直觉得他老婆这人既苛刻又小气,很不讨人喜欢。伍朝贵看不下去,背着他老婆对王建新说:她说给多少钱你都答应,回头你找我,我会一分不少补给你。
伍朝贵年纪轻轻就被提拔当上农业银行某支行行长,属于前途一片美好之人。
现在乍见伍朝贵,感觉云泥之别。竟变成一个黑瘦的老头子,从前干净、儒雅、从容的神采大打折扣。他开来的那辆黑色奥迪倒是锃亮锃亮的。
王师傅,没想到是你啊。上车吧。
王建新抱着微风坐进副驾驶室。他把微风抱起来给伍朝贵看,伍朝贵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
王师傅,帮我个忙,不要你白干,我给钱。
伍行长,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我一定帮。就不要谈钱不钱的话。
别叫我行长了,早不是了。
伍朝贵发动车子,开出城区,驶上一条浓荫匝地的乡村公路。感觉这条公路少有车辆行驶,大白天的,也静得瘆人。原来这是通往黄河墓园的道路。一路上,伍朝贵不说一句话。
伍老板,你这是要干吗?
没想到他这一问,倒把伍朝贵的眼泪问下来了,王建新吓了一跳。
微风是我女儿的。
你也叫它微风?
当然,微风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
难怪它项链坠子上刻着“微风”两个字。
伍朝贵甚至把车停在路边,把头伏在方向盘上久久不抬起来。王建新叫了声伍老板,伍朝贵这才抬起头,抹了一把脸,重新启动车子。到了黄河墓园,伍朝贵把车停在外边。他从后备箱拿出一束鲜花,抱在怀里在前面走。王建新抱着微风跟在后面。这时,他感觉微风很紧张、害怕,紧紧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好像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抚摸微风:不怕,有我呢。
来到中间一座墓前,墓碑上贴着逝者的烧瓷像,刻着爱女伍明心。女孩子看上去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前一定楚楚动人,惹人怜爱。伍朝贵献上鲜花的同时,早已泪流满面。很久,他才平静下来,转身盯着王建新和他抱着的微风,那眼神瞬间令人陌生。
王师傅,帮我弄死微风,就地埋了,我给你两千!
王建新吓了一跳,他第一反应就是放下微风,一巴掌扇下去,叫它快跑!当他真的这么干的时候,微风箭一样射出去的同时,竟一个倒栽葱。三条腿的微风再也跑不起来了。
伍朝贵奔过去抓微风,被王建新抢先一步抱起来。
给我!
不可能。
它是我女儿的,我要它去陪我女儿!
它不过是一条小狗。
要不是它,我女儿不会死!它害死了我女儿,我要它偿命!
伍老板,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伍朝贵跌坐在地上。王建新放下微风,过来陪伍朝贵坐下。他掏出一支烟来抽,伍朝贵也要了一支,他记得伍朝贵以前是不抽烟的人。
微風生下来一个星期,我从一个朋友家抱回家,我女儿一见它这个小东西就喜欢得不得了,几乎是爱不释手。还把我送给她的金项链改小戴在它脖子上,刻上微风的名字。我女儿真是这世界上最美好、最独一无二的一个女孩。她美好得就像一块明矾,丢进多混浊的水中,也会让水清澈起来。就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孩子,连老天都嫉妒,让她生病!恨不得打一出生就开始生病,一直弱不禁风,老天不该让她那么孱弱地活着!
微风怎会害死她?
有天她带微风到公园月湖边玩。微风在前面疯跑,不小心滑进湖中,惊慌挣扎。明心见了,就跑过去想救它,一急,也滑到湖里去了。她根本不会游泳,平时又体弱多病,就再也没爬起来。而微风却自己爬上了岸。
伍朝贵脸上的泪痕一直没干过。
王建新说:其实,你留着微风还是一份安慰。
不,我要它去陪我女儿!我女儿更需要它!你也说过,它不过是一条小狗而已。
可它也是一条命!它现在够可怜的了,被人活生生地打断一条腿。
它不是被别人打断的,而是我委托找微风的道上朋友故意砍断的,就是怕它再次逃走,没想到,它还是半夜逃走了。
伍朝贵这话说得王建新心惊肉跳,直抽冷气。这些人真下得了手!
我找到它,就是为了让它去死,去陪我女儿的。
王建新直摇头。他说:伍行长,你女儿那么爱微风,为了救它还……你想想你女儿,怎么还忍心打死它。
伍朝贵看着墓碑,泪水再次决堤。王师傅,你、把微风带走吧。
此时,微风正围着墓碑转圈圈,像只觅食的麻雀。王建新走过去抱起它看墓碑上的瓷像,它却显得无动于衷。王建新记起宠物店那个老板说过,狗狗的记忆力只有三个月,这在宠物里头已经算长的了。
选自《汉水文苑》2018年第二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