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玛丽苏”到“反玛丽苏”
2018-04-26徐迅
徐迅
“玛丽苏”由英文名“Mary Sue”翻译而来,是作家宝拉·史密斯1974年发表在同人杂志The Menagerie 上的《星际迷航》同人小说A TrekkiesTale中的一个角色。小说虚构出一个原作中本不存在的“玛丽苏”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她美貌过人,才华出众,不但拯救了全人类,也俘获了各男主人公的心。“玛丽苏”此后也成为既拥有盛世美颜又多才多艺全能型完美女性的代名词。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传入中国,“女性文学”、“女性写作”等成为一时热点,女作家们大胆书写女性欲望,描写女性的生存困境,剖析女性成长的生命经验,“女性文学”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进入新世纪,网络给了女性更为广阔的言说空间,被压抑的女性写作在网络上得到了极大的释放。由于受众也绝大多数是女性,女性写作者可以尽情地在角色中代入自己的想象,它满足了人们追求完美的心理需要,是追求浪漫、渴望成功和逆袭的欲望的虚拟满足。
“玛丽苏”早就超越了原来的同人界,在中国“女性向”网络小说中成为闪闪发亮的一个词。近年来大热的改编为电视剧的网络小说里,几乎都有一个“玛丽苏”式的女主。如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桐华的《步步惊心》、《大漠谣》,蒋胜男的《芈月传》,唐七公子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fresh 果果的《花千骨》,等等。这些玛丽苏式的女主角成为现代读者和观众自我代入式的完美形象。她们不再是充满苦情和悲情的灰姑娘,用温顺、柔弱、善良这种男权社会规驯下的传统道德“以德服人”,并等待王子来拯救自我命运。
“玛丽苏”式的女主当然是美貌的,但这种美貌已非灰姑娘式的与世无争、空谷幽兰般的美,而是一件无往而不胜的利器,与她的智慧、才学、胆识等等融合在一起,成为征服世界和臣服男性的武器。这些赋予她们哪怕在男权社会、也能与男性争取平起平坐权利的资本,甚至敢于和男人竞争,达到权力的巅峰。如《后宫·甄嬛传》里的甄嬛不仅仅只是琼瑶小说里那些热爱诗词歌赋的文艺女青年,她较高的情商和超人的智谋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步步惊心》里若曦从现代穿越而来,洞悉历史的发展和未来的走向是她秘不示人的王牌;《芈月传》中芈月的聪慧果敢、无所畏惧等过人的品质才是她成功的法宝。
“玛丽苏”甚至不仅仅只存在于网络小说及其改编的影视剧中,在现实生活中也不乏实例。人人都有玛丽苏的梦,明星林心如自己当制片人后,苦情的“白莲花”紫薇格格马上变身玛丽苏女主,从《美人心计》、《倾世皇妃》到《秀丽江山之长歌行》,网罗各路帅哥俊男,和小鲜肉谈恋爱;范冰冰更包揽出演了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几位女性:武则天、杨贵妃,演绎的都是一出“各种霸道帝王都爱上我”的玛丽苏大戏。
男人也可以“苏”,叫“杰克苏”。把“玛丽苏”的女性身份换成男性,其他剧情完全一样,这就被称为“杰克苏”。不久前,马爸爸马云拍了一部短片《功守道》并亲自出演,他在里面扮演了一位太极高手,逐一打败了一众高手:泰拳明星托尼·贾、奥运拳击冠军邹市明、当代硬汉“战狼”吴京、相扑高手朝青龙、“叶问”甄子丹、最后一代功夫巨星李连杰出演的扫地僧——这个被誉为武侠小说中最深藏不露的顶尖武林高手,都败在他的手下。本片虽然号称是“一部文化类公益电影短片”,诚然也是在推广中华传统武术及传统文化,但是仍很容易发现杰克马(马云)其实有一颗杰克苏的心,全国武术冠军也好,亚洲其它真功夫也好,人人都被我打败,华山论剑我才是霸主。结尾彩蛋居然还有动作明星杰森斯坦森、菲律宾拳王曼尼帕奎奥、世界拳王戈洛夫金亮相,看来杰克苏欲走向全球,打遍天下无敌手。尽管不少人对这种玛丽苏式故事嗤之以鼻,认为其肤浅、幼稚甚至脑残,但“玛丽苏”、“杰克苏”确是搔到了人性的痛点和痒点,因此无往而不胜,常演而弥新。
其实早在“玛丽苏”“杰克苏”一词流行之前,被誉为“成年人童话”的金庸小说里,男主角都是这种完美的人设,杨过、张无忌、令狐冲、袁承志、韦小宝……他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男主角在众多爱慕自己的美女之间徘徊不定,难以取舍,最后干脆在《鹿鼎记》里让韦小宝把七个美女都娶回了家。眼下流行的谍战剧,也是如此。男主角智勇双全且满怀崇高理想,女性们都爱慕他,敌人都打不过他。时下大热的《风筝》即是“高级的杰克苏”,三个女性都对男主角爱得痴狂,甚至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為其自尽而死。
金庸小说的“杰克苏”其实反映的是传统男权思想,男主角和几个女性谈情说爱,人们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在充满男权意识的传统出版界,玛丽苏文根本连出版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网络文学这样自由的空间下,主要由女性构成的读者群,才得以让玛丽苏文字诞生。
“玛丽苏”在中国的大行其道还要得益于网络文学的兴起。有学者指出,玛丽苏式女性“对女性形象的建构比灰姑娘神话要更有深度,更有主体性。”灰姑娘式的古老童话是男性写给女性看的故事,傻白甜式的、幼稚地仅想通过婚姻改变命运的灰姑娘总天真地以为“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心理学家艾伦·B·知念在《拯救王子的公主》一书中,通过对经典女性童话故事的解读,颠覆性地告诉我们:“对于女人来说,婚姻意味着囚禁、屈辱、放逐或者死亡,无论她婚前是多么无忧无虑或者处境多么优越高贵……
童话故事和小说反映的是社会现实。而今,婚姻对于女性与其说是一种束缚还不如说是双重的枷锁。“婚姻对于女性就是重负和压力。”现代女性尤其是职业女性在生活中一直面临着家庭与社会的双重困境与危机,如最近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的“浙大社会学系教授公然发表歧视女性言论”。上世纪九十年代女性主义代表作家林白就在表现这一主题的小说《说吧,房间》中,发出女性的控诉与悲鸣。新世纪不同的时代语境下,新生一代的网络女作家们无意于去展示锐利的绝望与愤怒,而是编织梦幻般的故事消弭自己的心灵痛苦。同样是女性主体精神的体现,玛丽苏小说可以说是新世纪女性写给自己的现代童话,女性们希望能逃离现实生活的一地鸡毛,在玛丽苏小说中实现自己的白日梦:成为既有丰盈的爱情,又有成功事业的人生赢家。
玛丽苏小说表现出强烈的女性自主意识,但运用太多也难免泛滥,滑入低级、虚假、过度自恋,往往被审美疲劳的读者一眼识破,扣上肤浅、庸俗、脑残的帽子。“玛丽苏”到极致时,“反玛丽苏”就出现了。2015年底一部“又雷又污”的网剧《太子妃升职记》在网络上迅速暴红,成为当年一部现象级的电视剧。引起话题的不仅仅只是该剧组的“穷”,低成本的投入和粗糙的制作,淘宝款的服装都成为网络热议的话题。关键还在于该剧“狗血不断”、“骨骼清奇”的剧情。电视剧改编自鲜橙的同名网络小说,不同于以往的玛丽苏穿越情节,该剧正是一个集合了穿越、宫斗、言情,披着玛丽苏外衣的“反玛丽苏”故事。首先主角人物不再是女性,而是一个现代男性张鹏,因意外落水穿越到了古代,竟“男穿女”雌雄颠倒,成为太子妃。“女人身、男儿心”的独特设定,让太子妃无意于像传统宫斗剧情节里津津乐道的各路嫔妃斗智斗勇的桥段,机关算尽,你死我活都是为了博得皇帝的宠爱,她对“争宠”嗤之以鼻,毫无兴趣,不受太子的宠爱正好落得清静,因为前世是男身反而对后宫嫔妃尽情“撩妹”,制造巨大反差的笑点背后是对所谓“宫斗”,即女性对男权话语进行迎合的蔑视。太子妃也没有像玛丽苏女主们一样以登上权力巅峰为目的,在宫廷斗争中变异、黑化,最后向男权社会的规则进行认同,而是和后来产生了真爱的皇帝灌输男女平等的观念,放弃了江山,归隐山林。结局是张鹏从梦中惊醒,发现一切都是一场黄粱美梦,剧中荒诞不经的情节仿佛用“梦”的隐喻产生了反讽的效果,又仿佛导演给沉溺于“玛丽苏”故事的世人敲响的一记警钟:醒醒吧,“玛丽苏”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正如《鹿鼎记》是“反武侠”的武侠小说,“玛丽苏”网络小说和影视剧的人物、情节架构随着读者和观众水准的提高和阅读层次的提升,也已经到了穷极思變的时候,《太子妃升职记》正是用这种“天雷滚滚”的方式,解构了“玛丽苏”文。
此后,阿耐的《欢乐颂》在反玛丽苏文上借鉴美剧模式,五位女主人公的设定很容易令人想到美剧《欲望城市》、《绝望主妇》的“四/五个女人一台戏”的构架,美国圣路易斯大学通讯学教授黛博拉·梅西将这些典型形象划分成了四类:铁娘子、性感尤物、孩子气的和母性的。她们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各有优点也不乏缺点。《欢乐颂》中唯一贴近“玛丽苏”人选的安迪,高挑美丽,精明强干,是海归高管、顶级“白骨精”,然而安迪却有祖传的精神病基因,这让她每天活在害怕自己发疯的高压之下,这也破除了玛丽苏女主“完美”的人设。读者在五个女孩身上总能找到自己的影子,仿佛是自己的镜像,而不是幻想型的形象。读者更从中看到现代女性间可贵的姐妹情谊,欢乐颂22楼仿佛一个女性的理想国和乌托邦,“五美”中有人受到来自男权社会或男性的伤害时,陪伴在左右的一定是22楼的闺蜜们。
当婚姻不再是女性追求的终极目标时,少了“结婚”这个与生俱来的竞争对象,现代女性不必再将目光都集中在男人身上,破除了“霸道总裁爱上我”、“各种完美男性爱上我”的玛丽苏幻想,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自我的独立与解放上,从而可以更关注自己,并且在精神上、生活上互相关怀,互相支持,女性主义推崇的姐妹情谊成为了社会时代变迁下的一种新的女性生存的真实景观。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