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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原上奔跑[组诗]

2018-04-26李不嫁

诗潮 2018年4期
关键词:大湖洞庭湖平原

李不嫁,男性公民,60后湘人,传统媒体从业者,80年代毕业于湘潭大学哲学系,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那些牛,那些炊烟升起时

弯角上挑起夕阳的老牛

那些春雨落下时

犁开广袤的平原的牛

那些挨尽鞭打,受尽呵斥

死去了,埋在低处

也要抬头正对着村庄的牛……

短短几年,就被拖拉机的突突声取代了

农家的屋子旁,不再修建牛栏

若想牵出一头牛来,要等雨后天青

平原上空的银河缓慢倾泻

有牧童,短笛横吹

有老牛,埋头喝水,偶尔望一眼苍茫的人间

湖中三日

第一日,我恢复了嗅觉

荷花的香,恰如婴儿粉嫩的小拳

大湖里的鱼抱在怀里

呼出的气息,如皮肤光洁的小学生

第二日,我恢复了视力

走向平原尽头的人

不是一个黑色的句号,而是蝌蚪

生动地摇头晃脑

再小的鸟,飞着飞着,仍是一片羽毛

这是第三日,我恢复了听力

一只鸟惊呼:看啊

落下的流星烧沸了湖水

我听到哧哧的声响,像有人

缓缓扇动翅膀,去接替那星子,继续发光

在平原上奔跑

平原上,每条路都相似

每条路都是笔直的、绷紧的

为了推送那一轮太阳

拼了命似的奔向广阔的天際

人的脚下也像装上了履带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蹚过泥水的老牛

不用扬鞭也知道奋蹄

小河也在奔跑,如赤条条的男孩

活泼几十里村庄与荷塘

累了、渴了,才一头扎进大湖里,咕嘟咕嘟喝水

大风

平原上的树,除了白杨

最多的是水杉

一排排,朝日出的方向

保持着风的姿态

没有遮拦的天空下,所有生命

都抑制不住奔跑的欲望

挺身向上的树必须把根须

扩展开很远,以免不小心把自己

连根拔起。看似平稳的大地

一阵风就能天旋地转。每个生命

都得抓住点什么才能扎根

落水的人清楚,大湖的中央

无风也起三尺浪,揪住一根芦苇,或许能救命

我们往洞庭湖湿地走

一座座大桥在前方引路

遇见小河,稍一抬腿就跨过去

遇见大一点的湖泊

需要蓄足力气,用很长的引桥

提前做出跨越的姿势

那种气势,仿佛再大的惊涛骇浪

也阻挡不住追逐的欲望

有时桥身太长了,迤逦着直达天际

我像驶向太空的宇航员

在高速的压迫下两股战栗

我只想慢下来,请开车的师傅,靠边,靠边

芦苇

有人指着千万亩芦苇

问其用途

我答曰造纸

有人问疯长的意大利杨

是否有害,是否破坏生态

我答曰也是用来造纸

我有过在纸厂当学徒的经历

熟悉每一道造纸的工艺

等待它们的将是镰刀与电锯

被整齐地砍伐、切割、高温蒸煮

最后才是漂白、烘干,裁掉的边角料

热乎乎的,在车间里堆积如山

我常钻进去取暖,被几个中年女工压得喘不过气

晴空下飘浮久了,白云

也慢慢堆积成乌云

试着用细细密密的雨丝

在平原上扎根。去年伐倒的柳树

抽出了新芽,水葫芦张开喇叭

吠叫着缠住倒扣的渔船

汛期将至,洪水如猛兽般逼近

生在低处的,每一棵芦苇和杨树

都在玩命地长,玩命地

从齐腰深的水面探出头来

居住在堤垸内的人也和它们一样

头顶着千百万顷的大湖,身体绷得像一根弦

湖上的黄昏

走在平原上,比走在世界上

任何地方都显得缓慢

土地过于辽阔,再长的河流

无论经历过多少山重水复

到此也会按下慢进键——

大湖接纳百川,也容得下所有浊流

并将它们洗涤一新

换上和自己一样

蓝色透明的内衣内裤

每一个黄昏,环湖的防风林

都会俯身水面,照一照澄碧的灵魂

树下抬头的人,比站在任何地方都低矮三分

洞庭湖的暮色更暮色一些

洞庭湖的暮色更暮色一些

土地广袤,像装上了消音器

过滤了天地间的嘈杂

大狗和小狗,一边吠叫

一边追逐,给橙色的落日助跑

来日方长啊!大湖里小鱼蹦跳

小树上大鸟归巢

谁若装扮成一头猛兽吼叫

谁就会虎落平阳:四野的暮色扑上来

张牙、舞爪,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豚的微笑

那是一对母子或夫妻

忽然间浮出了水面

灰黑的背鳍像一把把钝刀

剖开水面。水灵灵的黑眼珠

和纪录片里逃进外国使馆

寻求避难的青年学生,毫无二致地

忽闪着劫后余生的慌乱和信任

当我代表这些珍稀动物

感谢建在长江故道上的保护基地

给它们提供居所、食物和自由的呼吸

那个林肯一样黑瘦的船长,露出江豚的微笑

麋鹿

它们把洞庭湖湿地

当成了牧场。从湖北到湖南

犄角上的月亮被顶来顶去

这大湖如肾,调节着雨水和岁时

也渐次恢复被人驱赶

而濒临灭绝的物种,但杀戮

让再温顺的动物也会记仇

我们和一群麋鹿相遇

在黄昏的稻田边,领头的公鹿

看到人的身影忽然猛冲上前

只一瞬间,平原上的大树

抖落掉全身的叶子,露出锋利的枝杈

藕池河

往南流,五星红旗飘扬的地方

不是镇政府就是学校

旗杆上常有鸟,啁啾几声,振一振翅膀飞走

扶贫的女干事、站讲台的女教师

大体上拿同等的工资

穿同样的长裙,踩着铃声,去食堂吃晚饭

千万亩荷花静悄悄地开。放学路上

女孩子的胸前

飞快地哺育出一对小鹿

不久,她们也会跑成麋鹿,一个个跃出平原

洞庭牧歌

哦,接过我的鞭子

来放一天牛吧。接过我的草帽

戴在头上,要记得压低帽檐

免得被阳光灼伤双眼

平原上的河流不紧不慢地

运送河水,而农机早已取代畜力

从前的耕牛沦为菜牛了

下巴肥胖,乳房肿胀

哦,把它们赶上河滩,到午后

就拿草帽盖住脸,跷着双腿睡一会儿

如果你喊我,我会应声而起

从这些庞大的身躯间,抬起布满泪痕的脸

忽然落泪

多年后我仍会记得

今天这个忽然落泪的傍晚

一个离婚多年的老男人

一个罹患过肺结核、腹部动过手术

至今靠中草药治疗的癫痫患者

一个年轻时身陷牢狱,中年流落京城

现在被磨去棱角的游吟诗人

一个靠啤酒打发时光,饲养泰迪和小猫

在万千花卉中只栽种月季的花匠

一个入夜后惊悸,因惧怕黑暗

而必须搁一把刀才能入睡的失眠者

……雨后的平原上

被忽然出现的那一架彩虹,摄去了魂魄

—座薪坟

清晨,飞过湖面的白鹭

新加入一双翅膀;湖边的沙地上

又添了一堆隆起的新土

如果他是一個酒鬼,埋在此地甚好

大湖就着明月,可不饮而醉

既过酒瘾又不伤身体

如果他是一个穷人,就不必爬起

为明天的早餐四处借米

众人把他抬来也不必换肩

其重如洞庭湖半桶水:其色土黄,其味寡淡

青雀村的小女人

这么久,很少遇见年轻的女人

所以一个孕妇让人侧目

圆滚滚的肚子,配一张白净的脸

一看就是从很远的地方

回娘家来养胎

等瓜熟

蒂落

她在门前赶鸭子下河

河水清澈无波,那些鸭一路小跑着

和她一样步履蹒跚。嘎嘎的叫唤

掩去了

一个外乡人的祝福

荷塘的一侧是莲藕

五月含苞,六月开花,七月结莲子

另一侧是菜藕,与花事无关

只一个劲地绿着,一个劲地在淤泥里掰手腕

防风林

太阳露脸时,藕池河上的防风林

总要先抵挡一会儿

太阳落下时,藕池河上的防风林

总要先挽留一会儿

因此高出平原的电塔、通信发射架

都要显得突兀、明亮一些

鸟都往那里飞,朝那光线充足之地,只争朝夕

酒歌

柳树下,合作社的农工

围坐在小酒馆,那扑满苍蝇的桌前

喝早酒。咕嘟嘟、咕嘟嘟

像给拖拉机加油

一天的农活需要充足的力度

黄昏时他们洗脚上岸

从藕池,从稻田,从棉花地里

乌龟一样地

趴回这里。喝醉了,就会有老柳树

拄着龙头拐,颤颤巍巍地

将其中的某一个,扶往平原尽头的星光

贫困的人

羡慕走访过的贫困户

要么先天残疾

尚未失去劳动能力;

要么大病难医,听天由命

用锄头与镰刀打发光阴,不去管

死神半夜里来敲门

只要不懒惰

蔬菜和五谷,全都可自给自足

平原上,随便撒一把种

都能长出人所需要的,他们的

温饱不成问题,且上有片瓦,下有立锥之地

头顶的星空,奔跑的大风,我,是真正的赤贫

栀子花

婚礼上,最美的女子

往往是身边的伴娘

栀子花的笑容从酒窝里溢出

我总要多喝一杯,为这洞庭湖深处

难得一见的良辰美景

我也在另外的场景喝醉过

葬礼上,披孝服的女人往往最美

我端起酒杯,喜鹊在杨树上叽叽喳喳

当唢呐声移至地平线

她们三步一磕头,五步一回首

跟随着出殡的队列,薄雾中,好像走出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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