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红了,演员却不够用了
2018-04-26郑晶敏
郑晶敏
上海,北京西路一家Live House,顶着一头自然卷的陈扬上台表演。他讲了一个因为自己遇到一只猪而引发的笑话。抛出第一个笑点后,陈扬停顿了两秒,等待观众反应。笑声与喝彩如期而至,他紧张的肢体也因此稍微放松。这是一场脱口秀训练营的决赛,最终陈扬获得亚军,有资格成为主办方笑果文化(以下简称“笑果”)的签约演员。
当晚的评委席上坐着已经小有名气的脱口秀演员庞博。如果你看过去年爆红的《吐槽大会》,或许会对他的名字有印象。他曾在节目里吐槽主咖金星,并赢得了当期的talk king。
在参加笑果的脱口秀训练营之前,庞博在位于上海漕河泾开发区的一幢写字楼里敲代码,陈扬则在广州一家短视频公司工作,脱口秀让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年轻人产生了交集。每期笑果的训练营包括4天的密集培训和演出,50个学员有1/10的概率成为专业脱口秀演员。庞博和陈扬是其中的幸运儿。
庞博和陈扬喜欢的脱口秀,并非英语发音更接近的talk show(主要指现场访谈类节目),而是stand up comedy,它更准确的翻译为站立式喜剧,是一种更接近单口相声的表演形态,只是在中国,脱口秀成了这种表演形式的一个将错就错的叫法。
过去两年,脱口秀表演正在成为年轻人新的娱乐出口。2017年3月,笑果制作的《吐槽大会》第一季以15亿播放量收官,成为当年的爆款网综,并捧红了李诞、池子等脱口秀明星。然而,笑果并没有太多时间庆祝,因为《吐槽大会》第二季势在必行,但能用的脱口秀演员却不多了—第一季节目几乎消耗了过去几年成长起来的所有的脱口秀人才—为了保证新鲜血液能持续输入,笑果在第一季还未结束时就举办了第一期脱口秀训练营。
作为第一期训练营的冠军,庞博参与了笑果后来几乎所有脱口秀节目的录制。但真正成为一名全职脱口秀演员,却是半个月之前的事。过去一年里,他一直维持着“兼职演员”的状态。
“我不是喜欢跳槽的人,我喜欢稳定。”庞博解释自己最初犹豫的原因。原本从事的IT行业稳定且有可观的收入,他甚至已经在原来的公司附近买了房子,“如果不说脱口秀,就打算一直待下去了。”
但假设只是假设,庞博平稳的生活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在30岁前成为一名技术组长和可能走红的脱口秀演员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现在,庞博不仅是脱口秀演员,也是一名编剧。这意味着他还要参与《吐槽大会》等节目的幕后制作,策划节目流程,为嘉宾写稿。刚刚签约的陈扬或许会复制庞博的路径—录制节目并获得人气—但需要多久,谁都说不准。而在这之前,他需要在线下演出场地尽可能多地锻炼自己。
庞博经常参加的一种线下脱口秀表演就是开放麦(open mic)。从英文的字面意思可以看出,这是一种任何人都可以上台表演的演出形式,也没有固定的演出场所。开放麦起源于欧美,最早也出现过诗歌、音乐类的开放麦,如今则主要用于指脱口秀类表演。
现在,对于笑果而言,开放麦是给更多入门级演员的最佳试错场,也是吸引新演员的主要途径之一。在线下,在电视观众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演员等待着上节目的机会。笑果还根据开放麦的规模—从10多人到200多人不等—构建了“晋升体系”,只有在小场地反馈好的演员才有机会去更大的场地演出。
“差,太差了。”庞博回忆自己第一次讲开放麦,面对仅有的10多个观众,抛出笑点之后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和尴尬。
对于庞博的这次表演,史炎给出了相同的评价,他是笑果文化子公司笑友文化的CEO,也是训练营的总培训师。虽然没把观众逗笑,但庞博段子里一个关于河北雾霾不如北京天津受重视的梗引起了史炎的关注,“庞博的段子本身是过关的,问题出在表演技巧上。”史炎說他在庞博身上看到了脱口秀演员必备的特质:对生活观察得足够细致和自成一派的表演风格。这也是他选拔演员的两个主要标准。
脱口秀演员走红的逻辑跟影视明星类似,也离不开“人设”或者“标签”,唯一的区别在于,脱口秀演员在舞台上表演的是自己。“脱口秀是一个有趣的人在台上讲段子,而不是一个人在台上讲有趣的段子。”史炎告诉《第一财经周刊》。在培养新人时,他也会有意识地去塑造个人形象。他常常形容自己是“脱口秀演员中英语说得最好的”,这个梗就来源于他曾经当过英语老师的经历。至于庞博,则是“最会说脱口秀的程序员”。
“我虽然写不出好段子,但我能判断什么是好段子。”史炎半开玩笑地说。他从2012年开始说脱口秀,曾经是《今晚80后脱口秀》的编剧之一。2015年,史炎和《今晚80后脱口秀》原主创团队一起组建了脱口秀俱乐部“噗哧”,2017年噗嗤被纳入笑果旗下的笑友文化,目前笑果所有的开放麦都由噗哧运营。
除了组织线下演出,噗哧还想把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脱口秀俱乐部聚集起 来。
早在噗哧俱乐部成立之前,深圳、北京、广州就先后出现了脱口秀俱乐部。通常是几个爱好脱口秀的人聚在一起就是一个俱乐部,再找个场地就有了开放麦。但迄今为止,实现商业化经营的只有噗哧,其中的理由不难揣摩—《吐槽大会》是脱口秀演员唯一的线上出口。
陈扬就曾是广州香蕉脱口秀俱乐部的成员,参加噗哧训练营之前,他已经讲了半年时间的开放麦。
木鱼则在上海经营着一个5人规模的脱口秀俱乐部。他白天在陆家嘴的金融公司上班,晚上来到自己在襄阳南路上的酒吧表演脱口秀。木鱼和俱乐部成员都想参加噗嗤的大型开放麦,因为酒吧能容纳的观众实在有限,而他们期待被更多观众认识。
噗哧会把所有想报名的人都拉进一个微信群,报名者要想上台演出就必须先投稿,审核通过才有机会。木鱼还算幸运,前几次就抢到了百人规模开放麦的表演名额,“名额有限,大家只能拼手速。”他还将酒吧免费提供给噗哧用作小型开放麦,这样一来,他可以不断和新的演员及观众交流。
虽然在脱口秀这件事上花费了许多精力,但木鱼现在并不打算成为一名职业脱口秀演员,理由很简单,“养不活自己。”不过,“如果我火了,能靠这个养活自己的话,为什么不呢?”木鱼反问道。
这的确是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目前大部分脱口秀演员都是兼职的,而且与其说脱口秀表演是一份职业,还不如说它更像一个需要个人投入的爱好。
对于从线下开放麦锻炼出来的演员来说,要全职来做脱口秀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与陈扬同期的训练营冠军就放弃了与笑果签约,事实上,陈扬在签约前也非常犹豫。他年前辞了职,原本打算在训练营结束后回广州找工作。亚军打乱了他的计划,“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脱口秀演员。”陈扬说。最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在合同上签了字,“万一红不起来,那就再说。”
通过开放麦和训练营,笑果到目前签下了100多个演员/编剧,对于这家拥有多个节目的公司来说,显然是不够的。但如何留住这些花大价钱培养出的新人,是笑果急需解决的另一个问题。
创始人兼CEO贺晓曦的对策是做节目,做更多的节目,“所有人都想红,要让新人看到露出的可能。”贺晓曦试图构建一个“线下供给线上,线上反哺线下”的脱口秀生态。《吐槽大会》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但还远远不够,知道脱口秀的人仍然少。除了这档爆款节目,笑果文化还制作了《冒犯家族》,并联合优酷制作中国版的《周六夜现场》。这些尝试都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脱口秀,也为新人提供了更多展示机会。
另一方面,公司需要下一个李诞。“噗哧培养出庞博就是对脱口秀行业的一个巨大贡献。”贺晓曦对《第一财经周刊》说,“培训新人是件纯投入的事,但没有它就没有《吐槽大会》。”脱口秀节目至少80%的效果取决于内容,而内容的展现,100%取决于演员和编剧。
为填补人才缺口,脱口秀演员们都在被迫快速成长。从噗哧训练营走到《吐槽大会》,庞博在开放麦锻炼的时间不到一年。在史炎看来,这是个快到有些不正常的速度。“在美国,一个脱口秀演员的成长时间需要5至10年甚至更久。”史炎告诉《第一财经周刊》。
事实上,无论是否成名,每一个脱口秀演员都离不开开放麦。对脱口秀表演来说,开放麦既是锻炼新人的地方,也是成熟演员“找回感觉”的地方。某种意义上,脱口秀演员和观众是互相成就的。
加入香蕉俱乐部之后,陈扬养成了记录生活的习惯。他的手机里存了2000多条“灵感”,其中的几条可能会成为他下一个段子的素材。但脱口秀演员并不是段子手,陈扬在开放麦表演了两个月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他第一次在观众面前讲原创段子,“自己以为很好笑,结果全程冷场。”这种尴尬到跟观众大眼瞪小眼的情况,在他的表演经历里并不少见。积累了一定演出经验之后,陈扬发现,同一个段子,讲的方式不同,效果完全不一样。哪里需要停顿,哪里需要互动,必须在跟观众一来一往的反馈中得出经验。
“在接触到观众之前,喜剧是不存在的。”史炎说。相比《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的舞台布置已经更贴近脱口秀的原始面貌:一支麦架,拖线话筒,伸手就能碰到观众的舞台。但无论如何,当演员的焦点对着镜头而非观众时,脱口秀表演就失去了一层趣味,而长时间在录制节目里说脱口秀的演员,也容易失去“节奏感”。
屏幕前的观众永远比现场观众慢半拍,这意味着演员需要根据感觉切换节奏。庞博曾试图在节目上跟屏幕前的观众互动,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方法。“在线下你可以听到观众的笑声,也会遇到突发情况,都是脱口秀表演里好玩的部分。”庞博说。屏幕不仅隔离了演员和观众,还削弱了表演的力度,演员需要更加用力才能弥补。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喜剧表演的本质是对现实的消解,讽刺和吐槽是常用手段,它们与政治正确几乎是天然对立的—《吐槽大会》第一季第一期節目就是因此遭遇下架—一旦做成需要传播真善美的公开播放的节目,许多表演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因此,脱口秀演员们创作力最旺盛的地方,永远是开放麦。
“欢迎你们拍照录像,但不要把视频发到朋友圈。”每次开放麦开始前,主持人都会这样叮嘱观众。相比公开播出的脱口秀,线下开放麦的表演几乎没有尺度。这些“不能播”的部分,恰恰是脱口秀表演中的精彩部分。
“我们也还在想办法解决。”贺晓曦说。他认为综艺节目承担了推广脱口秀和盈利的功能,笑果的最终目的还是想把观众带到线下。
今年5月,笑果与有营HOUSE合作的噗哧HUB即将开幕。不同于普通的开放麦,噗哧HUB在演出之外加入了更多体验,比如推出脱口秀定制酒水,售卖周边产品,举办脱口秀摄影展等。此外,笑果文化还有个更大的计划:举办第一届喜剧节。
有营创始人小饭看到了脱口秀线下演出的机会。脱口秀刚进中国时,大部分演员只能在酒吧演出。现在,专门买票看脱口秀演出的观众越来越多了,放在两年前,没有人能想到会有脱口秀专场。
当然,在剧场做脱口秀演出的公司不止笑果一家,比如以话剧出名的开心麻花也会在剧场里表演脱口秀,有营的合作对象也包括了这些演出方,但脱口秀演出的火爆程度超出了小饭的想象,“每场都爆满。”他认为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吐槽大会》的IP效应。
随着剧场演出需求增加,脱口秀演员更加不够用了。
史炎最近不是在演出,就是在去演出的路上。他计划通过全国15个城市的巡演和比赛吸引并选拔出一批新演员。新一期的训练营将在6月启动。“未来理想的情况是一年至少办三至四期训练营,地点也不局限在上海,尽量覆盖到更多城市。”史炎告诉《第一财经周刊》。
长期培训班的计划也将提上日程。噗哧目前正在全国各个城市发展校园俱乐部,如果每个城市可挖掘的人才足够多,那么在当地举行长期培训将成为可能。更加长远的一个计划是,跟大学谈合作,将脱口秀纳入选修课。到那时,公司层面的培训会发展成一种产业,而不是义务。
在脱口秀行业相对成熟的美国,表演培训的职能主要由专业学校完成,演员也不一定非要上节目才有出路。“这个行业如果足够完善,线下这批演员不用成为李诞、池子,也能养活自己。”史炎说。
但现状是,目前全中国成规模的脱口秀俱乐部不到10家—在美国,仅纽约就有超过100家俱乐部—每场开放麦的门票最高不过30元,最低的连3元也卖过。史炎认为根本原因还是演員的水平不足以支撑过高的票价,但造成的客观结果则是脱口秀演员很难将线下表演作为职业。
虽然拥有丰富的表演经验,但在教脱口秀这件事上,史炎认为自己也是一个“新人”。因为国内没有任何现成的经验,若要引进国外的模式,又不得不考虑本土化。给学员上课时,史炎常常会把脱口秀和相声做对比,都要铺垫和抖包袱,不同之处在于脱口秀铺垫两次就抖一个笑点,相声则需要三次。他将这套理论总结为“建立思维定式,然后打破它”。比如具体需要铺垫几次,在什么时候抖包袱,得根据观众反应不断调整。
在短短4天的培训里,史炎能做的只是将这些基础理论教授给学员。在训练营之外,噗哧团队还在喜马拉雅上线了音频教程,并买下国外脱口秀教材的版权,翻译成中文出版。
教育市场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脱口秀产业足够成熟,就不需要我们做培训了。”史炎说。但现在,他还不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