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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

2018-04-25韩文戈

诗选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驴子

万物生

生下我多么简单啊,就像森林多出了一片叶子

就像时间的蛋壳吐出了一只鸟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

你也生下吹醒万物的信风

你生下一塊岩石,生下一座幽深的城堡

你生下城门大开的州府,那里灯火通明

你生下山川百兽,生下鸟群拥有的天空和闪电

你生下了无限,哦,无限——

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过程

来时有莫名的来路,去时有宿命的去处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你也生下了这么强劲的呼吸:

这是个温暖而不死的尘世

交汇

暮晚时分,我喜欢坐在倾斜的光线里

看河口的两条河隐秘交汇

那时,我的身后,白天与夜晚也在交汇

我的肉身,生与死每天都在一点点地交汇

我看到翻涌的水不断从深处冒出来

就像绽开的花瓣,无穷无尽

它们被一双看不到的手分开,然后舒展

又一层层剥去,平息

此刻,不远处悬挂的每一颗苹果

朝南与朝北的两面,青与红浑然圆满

喜鹊与乌鸦在同一枝头交替鸣叫

演奏着我们听而不闻的天籁

我能够感到,瞬间在不停剥离,远去

而永恒依旧蛰伏,不动声色

不多时,黄昏便已撤退

草木隐进了自身的幽暗,长庚星出现

发现

有一天我翻阅一本动物手册

无意中发现一个共同点

几乎在每一种动物词条的后边

都会注明它享有几级被保护的权益

这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为与我一同活在世上的动物们

但困惑随之而来,像我这样的人

该享有几级保护,我也不过是一种动物

是不是在我们的后背上也需要注明

以时刻提醒另一些动物

为什么我不写爱情诗

为什么我不写爱情诗

因为写的人太多,并且他们的表达

总是肤浅,而当某个黄昏

我想为你写下一首诗时,所谓爱情早面目全非

闪电不会留在天空

它只居住在一个仰望者的心里

我也从没有写下过一首诗

我做的只不过是蜜蜂在用嘴唇上的唾液筑巢

我用的是文字。写诗只是一项日常劳动

就像喜欢啃树的河狸反复在水边啃树

最后河狸会被啃倒的树木压死

诗人将会被诗掩埋,诗不过是一种尘埃

而高于荒草的碑上不会留下一个字

甚至他们干脆没有碑,所以我也干脆不写爱情诗

去车站接朋友

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来电话

某日他要经过我的城市

转车回他外省的老家

同行的还有另一人

也是多年的好友

只是这些年,老朋友音讯全无

现在,故友重逢

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回忆当初

青春闪亮又模糊

我到宾馆定下最好的房间

备下了好酒,计划故地重游

那一天,我去车站接他们

却只看到给我电话的兄弟,他独自一人

一脸疲态

背着一个黑色行李。那时白天即将结束

暮色渐渐升起在城市上空

当他看出我的诧异

默默地,把黑色行包轻轻卸下

然后说:他,在这里

世界的原型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头委屈的驴子

天一亮,它就被赶到田里干活

等天黑透了才被允许回家

每个人心里都住有一匹马,十匹马

第二天醒来,它们拉着他,走向四面八方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蛐蛐

就像一个嘚啵嘚啵的人,嘴不停地

对渴望安静的世界说话

每个人心里,都趴着一只猫,像一个玩偶

它在人们面前扮乖

每个人心里都流着一条河,像造物主的机器

它没完没了地工作,直到耗干油料,零件老化

每个人心里都站立着一头大象

它总使他有超人的妄想

每个人心里还都跳着一个年老的小丑

在人前,小丑笑,他也笑,他为小丑笑

在人后,小丑悲伤地哭,他也哭,为自己哭

就这样,每个人的心里还会供奉一尊菩萨

藏着一个魔鬼,一个皇帝,一个奔赴死亡的独行侠

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我再没力气远离那些不想见到的人

和不想听到的事

就像空气,他们无处不在

就像空气,我根本就无法远离

我让它们在体内自由进出,要命的是

我每天都在无奈中,还要借助他们得以存在

最高的山

一生里爬过无数座山峰,到今天

当我重新站在故乡的山脚,仰望山顶

如一个老人静坐河边的黄昏,回望自己的年少

才知道世上最高的山就在这里

那时候,这座山曾多次被我踩在脚下

现在它越来越高,我却越来越矮

此生啊,再也上不去了

尽管那里有我熟悉的草木,泉,鸟雀

犹如一个老人,再也回不到童年:

唯任风刮过,风越刮越远,夜晚已近在眼前

皓月当空

此刻,照亮银河的月亮也正照耀着我

只是它离银河近一些,离我远一些,我有了阴影

为有这样的月光,我懒得再跟任何人说话

如果一定要多嘴,这个世界就会更嘈杂

所说之事,无非两件:一件是生,一件是死

对于我,生死之间,漫长的时日都在写诗

诗的秘密

我的房间有三种事物:

从安放我家祖坟的那座山上背回来的石头。

花瓶里,一束采自山间的枯干了的野花

中间插着同时采来的硕大谷穗。

它们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地球仪。

我内心之诗的眉目竟如此清晰:

它充盈故乡的气脉,有一个石头的根。

大自然的天性,以及它寄托在暂时性里的永恒。

除此之外,我狭窄的视野里

还要有个地球,它在太空转呀转,一刻不停。

燕山的驴子们

燕山的驴子们,能听懂彼此的叫声

俄罗斯或阿根廷的驴子们也能听懂彼此的叫声

我不知道,如果一只燕山的驴子

遇到一只俄罗斯的驴子,会不会在草地上交谈

燕山的驴子与阿根廷的驴子

能不能在一片河谷上聊天

燕山草木间,一只鸟与另一只鸟彼此呼应

英国乡下的一只鸟与另一只鸟也在彼此呼应

如果有一天,燕山的鸟飞临大洋洲

在热带雨林,在阔大的叶片或浓荫里

遇到大洋洲的鸟,它们是否也有相通的语言

我遇到了另一肤色的人,我们语言、手势不通

但我们起码还有微笑,可以点头,拥抱

送给对方一只水果或刚刚煮熟的鸡蛋

一句汉语的“你好”,一句英语的“哈啰”

一句法语的“布若赫”

就会把“我”变成“我们”

在库布齐沙漠

起伏的沙漠,到处都是黄金与盛世的骸骨

这还远不是全部,风继续吹出沙子藏起的时间的形状

像一道道细小的波浪

如果此刻有人谈到另一个人的死,或谈论他自己的死

没人会感到惊讶,他们正震惊于眼前无尽的时空

站在一条正在枯干的沙地小河上,微风吹动红柳与芨芨草

不再谈论死亡吧,所有人想到的其实是生

生也是不能谈论的,它与死一样

一对孪生姐妹,居住在短暂的白天,漫长的夜晚

大地的伟大之处

大地的伟大,就在于它不仅长出了树木,群山

长出大海,飞鸟,矿藏,坏人和好人

它还能如数收回它们:帝王,政治犯,马匹

那些经书、盐巴、话语和一个叫韩文戈的人

故事

当那个我们都认识的人上山去放羊

青草就在羊群脚下顺风铺展

一个哲学家就会在山顶纺毛线,一个画家

就会帮他染色,物理学家会去买剪刀,剪金羊毛

一个僧侣会照着身边的事物设计图样

诗人们骑着驴子到野外,测算古今月光哪个更细

而铁匠在敲打铁坯子,他软硬兼施拆装世界

唯独有个商人乘坐纵帆船,孤筏重洋抵达恒河数沙粒

那些内心落寞的皇帝坐在沙漠中央,他们

要轮流到干河边敲钟

想让人们同时扭过头来

只有我们还在田里种庄稼,养活他们

我们更喜欢天文学家讲述文学家讲不出的故事

开篇日升日落,中间白驹过隙,尾声是天长地久

流浪的人

那个成了孤儿的孩子又来到父母碑前

他跪倒在隆起的黄土旁,几株野草长出了芽尖

他对着空旷处叫着爹娘,又抬头看了看天空

仿佛他们会在云端上答应

我抱起那个疲惫的孩子,他也抱紧了我

带着绝望,他慢慢消失在我的身体里

他幼小的心空着,一定期待某些神迹的出现

但没有一个神带给他启示,人世在翻涌

从此,我要一边替他寻找爹娘

一边带他感受隐身的神,在时间的秘密里流浪

手的记忆

那个老人眼睛浑浊,看不清远处的事物

在河边,他把双手从水里抽出

举到眼前,也举进了黄昏

眼睛不好了,脑子里的往事越发清晰

手上的疤痕锁闭着往事,暮色般弥漫

年轻的手提过枪,那是上世纪的某一天

与另一些年轻人押解过村里的坏人

后来那些坏人又变成了好人

某一个刑事案宣判后,他手扣扳机射杀过一条人命

也攥过锄头,锄掉草

扶直過田垄里被风吹歪的玉米

拉过不同女人的手,抚摸她们的身体,敲响寡居者的门

为人挖过墓穴,也雕过墓碑

捏过笔,替人写过家书,记账,捻过钱与纸钱

油灯的光晕下,抄过皮影戏的唱词

为外来取证的人写过外调信

勒死过野狗,驯服过骒马,在雪中丈量过土地

现在,粘过自己的血也粘过别人的血

手为他带来又一个的黄昏

面对落日与流水,他双手合十,请求故人的谅解

仔细分辨这布满伤痕的无力的手

手听从了他一生的指令:现在,对手与手的主人

他的心里涌出了莫名的讨厌与深深的歉意

包浆的事物

经常有人显摆他的小玩意

各种材质的珠串,造型奇特的小把件

有了漂亮的包浆

说者表情神秘,显得自豪又夸张

其实,那有什么啊

在我们乡下,包浆的事物实在太多

比如说吧,老井井沿上的辘轳把

多少人曾用它把干净的井水摇上来

犁铧的扶手,石碾的木柄

母亲纳鞋底的锥子,奶奶的纺车把手

我们世代都用它们延续旧日子的命

甚至我爸爸赶车用的桑木鞭杆

这些都是多年的老物件

经过汗水、雨水、血水的浸泡

加上粗糙老茧的摩擦,只要天光一照

那些岁月的包浆,就像苦难一样发出光来

乌与光

那些死去多年的鸟群又盘旋在我头顶

古老的光悬垂在我周身

我写到的鸟与光好像太多了

只有继续写下鸟和光,它们才有足够的力量带走我

才能使我挣脱树木与无所不在的意义

把我轻轻提起,在空气中盘旋,像一滴纯粹的水

写一写医院吧

好吧,就写一写雪天高大建筑里的医院

写一写新、旧伤口,绷带和手术刀

写一写绝望与渴望的眼神,血压和血糖

大寒之日里的穷人会更穷

富有的人同样在死亡面前继续求生

窗外的雪早已把人间铺成了童话

请带熟人与陌生人来病房与走廊参观

帶那些胜利的占有者,以及伟大的失败者

那些热爱者以及那些从不满足的人

他们会步入永恒

我看到那个病人,被医生领进手术室

医生会从灰烬中找到他最后的炭,然后吹去浮尘

以使炭火燃烧得更旺

我看到那患者正回头看一眼亲人

看两眼窗外的大雪

和被雪埋住的愁苦与血污的世界

他扭过头去,体内除了病痛

就是积蓄一生的孤独

哐当一声,他的身后关闭了铁门

仿佛他也关闭了众生热爱着的人世

总有一件事会叫你心疼

每个黄昏,暮色都会落到你头顶

时光溜掉的感觉使你心疼

一辈子如此漫长,要做那么多事

总有一件会叫你心疼

只是平日大家都会很忙

一件事推着另一件事往前走

一个日子拉动另一个日子

有些事就被埋在众多事物里

成为夜色,被人遗忘

有一天,当你不再忙碌

可以悠闲醒来

或在大雪天靠着窗子遥望雪片

你会看到,有些叫你心疼的往事

也会醒来找你

它们有你一生所有搬迁的地址

或者当你老了

误以为有了大把时间

就开始回忆,使往事清晰

像一个浪头回忆置身的大海

这时,总有一件你做过的事径直而来

使你如临现场,叫你心疼

一定有什么正在发生

一定有什么正在发生

比如远处的群山有流星落下

那里掩埋着我的朋友

未来某时的雨,淋湿了此时的我

按计划,那应该是个没完没了的休息日

而我身边多年的死者,还在聚会

他们为一些喜欢的节日在操持

在一个茶色黄昏,我看到一辆婴儿车

那个孩童在车里对我微笑

而婴儿的笑总会给我带来神秘

如今,我随着白昼的弯曲而弯曲

我已经活过了五十年

如果等他也活到五十岁

我是不是又已成为婴儿车里的人

我要把我的微笑带给那时的世界

那时,一定会有什么正在发生

关于圆与满的二十行诗

太阳、月亮和星辰都是圆的。

女人的乳房、腰腹和臀也是圆的。

露珠和雨点是圆的,也是满的。

植物的果实有大有小,一般都是浑圆的。

一个人从虚空里出生到死亡

又回到了虚空,走的也是一个完整的圆。

佛是圆的,喜悦是圆的,恋爱是圆润的

孩子喊妈妈时,他的眼里有一道彩虹。

世上的人与事,绕来绕去早晚还要绕回来

山不转水转,总会又融汇到一起。

当我们站在岸边,眺望远处的海洋

大海正向天空隆起。

而天庭如巨大的穹顶,把人类覆盖。

地球绕地轴一圈,恰是一个昼夜。

它若绕过太阳,刚好是一年,春夏秋冬。

时间如水,也即圆满。

如果太阳允许地球围绕自己绕一百个圆

那就是一个人的一生,百年。

我们在母亲的子宫圆熟,诞生

又会回到另一个子宫,子宫与虚空皆圆满。

在湖南夹山寺喝茶听禅

1645年,兵败的李白成来到湖南夹山寺隐居

他称自己为奉天玉大和尚

白天,他忙庙里的佛事,供养菩萨

晚上他会在星空下打坐

满山樟树、茶树、灵泉围绕着他

夜深时,趁着鸟兽酣眠,他睡进地宫

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

他那颗曾经的玉玺总要藏在井里

等待梦中的李家江山来打捞

2015年夏天,我和一些写诗的人

也来到夹山寺,品茶听禅

茶禅一味,使我们彻底忘记今夕何年

稍待,窗外光阴如注

我们刚刚路过的栀子树

一树白花猝然只剩三两朵

茶舍里,禅乐舒缓如众人的呼吸

而山谷里蝉叫声声,显然,此刻还不到深秋

天空澄澈,江水平静汇聚而深处在涌动

丛林中,一片早凋的叶子

掉落在闯王坐过的青石上,随后被风吹起

风吹麦浪

风吹去了什么,麦浪又在摇着什么。

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在隐身。

那些费了好长时间才隐形的事物

最后还是被风看到,被风吹动。

我看不到它们,它们离我那么近

小时候爸爸举着我过河

那么近我也看不到他,我只看到了天空

妈妈抱着我辨识昆虫、草与庄稼,她也曾离我那么近。

那些被风从麦梢上吹走的无名事物

吹走了就不再回来。

把命运托付给这无边的麦浪,然后让风吹。

像一块木头,失去了它的香味

那些盛年,先是拥有,随后又失去了它们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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