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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维新的“过错”与阴影

2018-04-25戴宇

读书 2018年4期
关键词:长洲明治维新反省

戴宇

二0一八年是日本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在日本政治逐步趋于保守化的当今背景下,日本社会如何看待和评价一百五十年前的这场变革也是颇为值得注目的事情。从近年所举办的一些活动来看,日本社会总体上对明治维新仍是给予积极肯定之评价的,譬如在二。一八年的新年贺词中,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就对明治维新和明治时代做了充分的肯定和赞美。但就在这种氛围中,一部名为《明治维新的过错一一使日本走向灭亡的吉田松阴与长洲恐怖主义者》(以下省略副标题)的畅销书在日本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该书最早出版于二0一二年,后于二0一五年出版了改订增补本并加上了副标题,二0一七年六月又以文库本的形式出版了完整增补本。该书作者原田伊织并不是一名从事专业研究的历史学者,该书也谈不上是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只能说是一部通俗性的历史读物。就书中内容而言,作者对明治维新的一些评价有些草率,缺少考证,不够严谨,但该书提供了一个对明治维新进行再思考和再评价的契机,其对明治维新所持的质疑与批判的精神也值得深入探讨。这也是该书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提醒人们不要盲目地迷信明治维新,而应该更为全面地重新审视和反省日本近现代史:既要看到明治维新在客观上使近代日本富强起来,得以摆脱沦为西方列强殖民地的危机,即其“荣光”的一面;同时更要看到其使近代日本走向对外侵略扩张,给亚洲国家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即其“阴影”的一面。

近年出版的对明治维新进行反思的书籍还有其他几本,如森田健司的《明治维新的幻想》(二0一六)、铃木庄一的《明治维新的正体》(二0一七)、星亮一的《被诅咒的明治维新》(二0一七)等。此外,一些杂志如《周刊东洋经济》《周刊金曜日》等也专门开设或刊载了对明治维新进行反思与质疑的专栏或文章。

之所以会出现反省和质疑明治维新的言论,恐怕是出于对当今日本现状所抱有的忧虑意识和危机感。从原田伊织在书中的一段话中可窥一斑:“不论是欧美各国,还是平成日本,现在都面临着危险的局面。我们的社会之所以孕育着危险的萌芽,是因为日本人自进入被称为‘近代的时代以来,再也没有以长时段的时间轴来追溯过去。现在才是应该彻底检证日本近代以来的历史进程的时候。”可见,在原田伊织看来,当今日本所存在的一些问题与日本人缺少对日本近现代历史的反思有关。正是因为日本在昭和初期过度颂扬明治维新,将其绝对化,缺少对其的反省和审视,而使近代日本走上了对外侵略扩张和自我毁灭之路;而战后日本总体而言也同样没有对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近现代历史进行彻底的反省和总结,才使日本即使在今天也无法正视和面对包括历史认识在内的诸多问题。

除此以外,以下两点也可以说是日本社会出现反省和质疑明治维新言论的原因:一是当下一些日本政客和团体欲恢复战前军国主义教育之基础的“教育敕语”等言行,促使人们出于对历史修正主义的警觉而要重新思考和评价明治维新及其给近现代日本带来的一切;二是当年的佐幕派会津藩等与倒幕派长洲藩等之间的隔阂,即使到今天仍没有全部消弭,一些当年作为佐幕藩的地区在今天仍对“萨长史观”所宣传的明治维新抱有一定的抵触情绪。

《明治维新的过错》一书对明治维新的反省和质疑主要表现为如下几点:

首先,原田伊织对以往教科书所宣传的“以萨摩藩和长洲藩为中心而完成的明治维新打破了顽固的幕府统治,带来了文明开化,通过富国强兵而使日本成为强国;如果没有这一伟业,封建日本就不会实现近代化,就会沦为西洋列强的殖民地”这一说法表示了质疑,认为这是从明治维新到太平洋战争期间支配日本人精神的“官军史观”的教育结果。在原田伊织看来,明治维新只不过是图谋颠覆德川幕府及其社会体制,由长洲藩和萨摩藩的下级武士所主导的一场“极右暴力革命”。而与对明治维新的批评相对应,原田伊织赞扬了德川幕府,认为“江户体系”是世界史上少见的高度文明社会。他认为如果没有明治维新的话,德川幕府可以通过体制改革使日本成为一个瑞士那样的中立国,或是北欧三国那样的立宪君主国。

其次,原田伊织对在明治维新中起到决定性领导作用的长洲藩(今日本山口县)进行了抨击。原田伊织认为长洲毛利家因关原之战后被德川家康迁移到萩这一偏僻之地,而心怀不满,遂萌生倒幕之念。原田伊织认为长洲藩在幕末所进行的一些活动都可谓恐怖活动,只是“官军教育”掩盖了其“恐怖主义者”的真实面目而已。更重要的是,原田伊织还对长洲藩的代表人物——被视为明治维新精神支柱的吉田松阴——进行了批判。他认为吉田松阴是一位充满了虚妄谎言的人物,其之所以在日本国民心目中能有神一般的地位,就是因为明治维新后日本军阀之祖山县有朋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而将其神化。而随着长洲势力的膨胀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发展,吉田松阴被神化的倾向愈加严重。吉田松阴所主张的侵略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之策,则被长洲军阀所统治的日本陆军所继承,战前日本所走的对外扩张之路实际上就是按照吉田松阴路线进行的。

再次,原田伊织在书中还对水户学进行了批判,认为水户学是一种典型的观念论,是长洲恐怖主义者的理论支柱和思想来源。这种缺少客观性的观念论与皇国史观有着密切的联系,使得水户学的一些思想以后被陆军所继承,对“五一五”和“二二六”事件产生了很大影响,并使日本走上了对外扩张之路。

最后,原田伊织对维新至上主义的司马(辽太郎)史观进行了批判。针对司马史观的“明治时代是光明的,而发动了侵略战争的昭和前二十年是黑暗的”这一说法,原田认为,导致近代日本走向侵略战争的正是明治维新,其所带来的殖民侵略等负遗产也是不少的,不能再对明治维新及其时代,无条件地进行美化和肯定。

在分析和解读这些反省明治维新的言论的时候,我们也需要留意到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一些批判言论比较片面和过激,缺少论证,且在反省明治维新过错的同时,过度赞美了德川幕府体制,这有悖历史事实和规律。第二,一些人是出于对日本战败的悔恨,而不是出于忏悔近代日本给亚洲人民带来的灾难而对明治维新进行反思的,他们认为正是明治维新以来的一连串“失误”而使日本走向战争,并最终沦为战败国。第三,在评价明治维新时要看到其双重性:既要看到如果不打倒幕府的封建统治,没有明治维新所推行的一系列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变革,就不会使日本成为近代民族国家;也要看到明治维新后近代日本所推行的殖民扩张政策,所发动的侵略战争,给亚洲国家带来了极大的伤害。第四,重新审视明治维新,实际上也是对日本近现代历史、日本近代化過程的一种反思。因此,如何正确而客观地评价明治维新,也关乎如何清算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近现代历史的负遗产,这是当下日本不可逃避的一个重要课题。

二0一三年九月,日本政府申报“明治日本产业革命遗产”为世界文化遗产,二0一五年七月获批;有团体主张为了继承明治精神,应将十一月三日的“文化日”改为“明治日”;还有一些政治家呼吁为了加强道德教育要在课堂上恢复作为战前军国主义“圣典”的“教育敕语”。日本媒体人千田景明在载于《周刊东洋经济》二0一六年三月五日号的《警惕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之际的历史修正氛围》一文中写道:维新一百五十周年之际,不能只看到近代日本的荣光,也有必要加深对军部的抬头、政党政治的受挫、侵略战争的发动、殖民地的统治等这些阴影的认识。但从安倍首相战后七十年的谈话中,我们发现这种意识很淡薄。

无独有偶,日本学者后田多敦在载于《周刊金曜日》专栏“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真值得庆贺吗?”(二0一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的《如何继承和清算近现代才能够克服过去?》一文中表达了与千田景明同样的观点:明治维新的确是成功地建立了一个新国家,但大日本帝国对亚洲国家所进行的侵略和彻底的掠夺这种史实也是存在的。因此,在评价明治维新时要看到两方面,即一方面,在欧美各国掠夺殖民地的十九世纪的帝国主义时代,日本通过明治维新成功地建立了一个以天皇为中心的新国家,避免了欧美的侵略和统治,维持了独立;而另一方面,日本成为亚洲最大的破坏者。对于亚洲来讲,明治维新是日本对亚洲进行破坏的起点。

在后田多敦看来,在是否继承明治维新的“成果”这一点上,战后日本已经做出了否定的选择。因此,在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之际,日本应该意识到对明治维新进行“庆祝”和“表彰”,不仅是在否定战后日本的选择,还等于宣告现在的日本社会和日本人再次选择了亚洲的破坏者这一定位。而在做出这一选择时,曾经的日本在亚洲所进行的破坏与杀戮、侵略与殖民的统治,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事情,而是作为现在的课题而出现的。日本社会有必要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正如“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真值得庆贺吗?”专栏之开栏语所言:不要忘记在“近代化”“文明开化”名义之下被割合掉的文化和被蹂躏的地区与国家,不要忘记“辉煌历史”中还有着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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