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红包

孔静

1

说起我的父母，真的是一言难尽。

小时候，我每天早上睁开眼，都会躺在床上静静听一会。爸爸在做早饭，妈妈在收拾房间。厨房里煎鸡蛋的嗞啦声，和他们不得不提高音量的说笑声，让人听了，很安心。

但是，我从不敢赖床，早早地洗漱完坐在餐桌上。因为，等爸妈吃完早餐，一起说着话，就锁门上班去了，很可能会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刚开始上学时我旷了好几次课都是因为这个。

人家的小孩和爸爸妈妈出去玩，都是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而我们家出门在外，都是他们十指紧扣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我跟在他们后面，或到他们前面疯跑。听说，我5岁的时候，就这样一直跑出了他们的视线，后来被好心的路人，送到警察叔叔的巡逻车里，一直等到妈妈带着哭腔的报警电话，我才被送回了家。

警察叔叔很严肃地警告他们，在大街上一定要看好自己的孩子，现在人贩子这么多，孩子要是真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天，妈妈的眼睛都哭红了，爸爸也连连做了保证。可是，爸妈虽然很虚心地接受了批评，错误却根本就没有改啊。

人们都说，父母恩爱的家庭，子女们都安全感十足。我确实没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担心过自己的父母会离婚，但我更担心的是，我的父母太过恩爱，心里只有彼此，根本没有我的位置。

我一直怀疑，我爸妈是不是不能生育，就从福利院领养了我。后来，我知道自己是妈亲生的以后，就开始脑补，如果当时我妈生我的时候有危险，医生跑出来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爸肯定毫不犹豫地保了大人。

现在想来，我能健康地活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啊。

2

人们总说父母恩爱的家庭幸福多多，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过着怎样小心翼翼的日子。

别人家的孩子被爸爸打时，有妈妈护着;被妈妈骂时，有爸爸宠着。在我家，妈妈护着的是爸爸，爸爸宠着的是妈妈，陪伴我的，只有我自己最后的倔强。最不能忍的是，他们俩吵架，舍不得骂对方，就找个借口过来骂我一顿出气。

妈妈去外地进修的那一年，每周才回来一趟，她每晚往家打电话时，总会先叫我过去。我还美滋滋地向爸爸炫耀，“看吧，妈妈最想的是我。”几次之后，我才明白，妈妈跟我敷衍完几句话后，他们就抱着电话一直聊很久。

我一生气，想出一个妙招。“妈妈，你不在家的时候，总有个阿姨来找爸爸。”爸爸大惊失色地抢过电话，急赤白脸地跟妈妈解释，那边传来妈妈开心的笑声，她根本就不会怀疑老爸对她的感情。

爸爸为了贿赂我，宁愿昧着良心表示他跟我最亲了。可是，只要我妈周末一回到家来，他就把对我要比对我妈更好的承诺忘到后脑勺去了。那些日子，我憋着劲找他的茬儿，终于让我逮着一次机会。

我整理书架时，从全家福的相框后翻出5000元钱，我爸一脸慌乱，赶紧拿起来塞兜里，跟我说：“千万别跟你妈说，这是我藏的私房钱，准备给你买生日礼物的。”

那几天，我心里藏着我和爸两个人的小秘密，把以往对他们的怨念都冲淡了不少。我过生日那天，我爸果然领着我去了周大福，买了一条最新款式的金项链，回来后就迫不及待地跟老妈献宝去了，还说什么，“女儿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受难日，老婆你受苦了。”我的生日礼物呢？你猜对了，就是买金项链时赠的那条银手链。

可能是我手段不够，也可能是他们的联盟太坚不可摧，那些年我使过不少小花招，都没能改变自己被他们忽略的境况。

3

和航哥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我无比笃定，因为，无论我们一起做什么，在他身边，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是小时候的早上，躺在被窝里听爸爸妈妈说话时的感觉。

对毕业后的去向，我还是有些纠结的，爸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一直是想回到他们身边的。可是，当时航哥已经收到了一家大公司的Offer，是个很好的机会。

我打电话回家问妈的意见，妈却又见缝插针地秀起了她和爸的感人往事。当年，老爸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有意让他留校，他却拒绝了省城的母校，又拒绝了地级市的专科学校，最后回了妈妈所在的小县城，进了县一中。后来，老爸的家里遭遇变故，他几乎崩溃了，一向被宠得生活不能自理的妈妈，却瞬间变成女斗士，做起了他稳稳的后援。

那天，老妈唠唠叨叨地给我讲了一堆过去的老故事，没有给我一点明确的意见，我却很快确定了自己的方向。我陪航哥留在了广州，一线城市居住不易，我们住过常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吃过最便宜的水煮面，也见过凌晨4点钟还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我们一路互相扶持着走来，终于站稳了脚跟，结了婚，成为别人眼中幸福的家庭。

我的预产期是2018年2月，我跟妈早就商量好，她要到广州来照顾我，爸也刚好在去年12月正式退休，他们可以一起过来。

我后來想过，自己在婚姻方面也算是受了爸妈积极的影响吧。只是我没跟他们说过这些，我不想那么矫情，而且，他们只顾向彼此表达浓情蜜意，根本没有给我抒情的机会。

4

没想到，肚子里的宝宝性子还挺急的，离预产期还有20天就开始闹动静了。我们手忙脚乱地办好了入院手续，我连夜给妈打电话，却被妈临时告知，爸刚退休的这段时间，情绪很不适应，甚至有轻微的躁郁倾向，他们目前这种情况，恐怕不太适合过来照顾我，她想带爸爸先出去散散心。

那会儿，我正被生孩子的恐惧和疼痛所折磨，一听妈这话，立马急了眼，“您这是当妈的说的话吗，这些年你们俩感情好，顾不上我也就算了，现在这个关口，我最需要你们照顾的时候，你们居然还想着去游山玩水呢？”

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又哭又喊，把这些年来存在心底的郁结都发泄了出来。航哥及时制止了我，他抢过我的电话，告诉妈不要担心，让她先照顾好爸，这边的事由他来安排。那天，航哥极力安抚我，他让我相信，我可以把一切都放心地交给他。

很快，航哥把朋友预约的月嫂先抢了过来，还给老家的婆婆订好了火车票，事态紧急，也由不得我挑三拣四了。其实，我跟婆婆关系不是很好，她当年嫌我太瘦，说看我就不是生儿子的样子，我原本很抗拒让她来给我侍候月子。

一周后，我和女儿出院了，孩子有专职的月嫂照顾着，婆婆主动负责打扫卫生，做饭。我们之间尽量保持着客气，航哥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深度接触。可是，我从小就习惯了有说有笑有热闹的家庭氛围，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尴尬气氛。

我偷偷观察，一直声称想要抱大孙子的婆婆，在逗弄孙女的时候，也满脸都是宠爱的笑容。我故意凑过去，和她一起看着那个小人打哈欠，翻白眼，然后和她一起开心地笑出声。

我故意找些老家的话题跟婆婆聊天，估计她也早盼着这一刻，聊着聊着，我们之间那层冰冷的结节就慢慢消失了。等妈陪着爸散心回来，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和婆婆已经有说有笑的，她教我做家乡的葱油饼，我教她怎么敷面膜补水效果更好。

妈偷偷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她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爸妈对不起你，也没能帮上你。”我早就为自己当时的言行失态感到羞愧了，“妈，你和爸已经给了我最大的红包。”

我当初在选定航哥当男朋友的时候，从没考虑过他的任何条件，只因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有很多话想聊，是因为爸妈给我提供了夫妻相处最好的示范。大学毕业后，我放弃顾虑，选择跟随航哥留在广州打拼，也是因为爸妈当年努力追求幸福的榜样力量。我能主动和婆婆冰释前嫌，更是因为我一直记得爸妈给家庭幸福下过的定义。

爸妈确实已经给了我最大的红包，那就是已经深化到我血液里的幸福感，以及他们遗传给我的创造幸福和守护幸福的能力。

责编/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