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敦煌
2018-04-25刘梅花
◎刘梅花
一
相当难走啊,倘若从马鬃山背后绕上来,或许省力气些。一个红衣僧人手搭凉棚,眯着眼抬头看沙漠里白花花的太阳。
戈壁滩上的路,都这样。反正,沙州城也快到了。皮肤黝黑的同伴漠然说道。他腰里挂着一枚青铜鞘短刀,偶有风吹草动,哗啦一下拔出来,攥紧刀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凉光,即便是几步之外,红衣僧人还是能感觉到丝丝骇人的杀气。
老僧尽量不看短刀,可是那游走在刀刃上的杀气却穿透空气暗暗萦绕,叫他躲闪不及。短刀定然是锋利无比的,刀尖上似乎还有个微小的缺口,可见它经历的刺杀不是一次两次。僧人根本无法想象它搏杀时血液飞溅的残酷,仅仅这么一想,全身就战栗起来。于是,他可怜巴巴地说,疏勒,太阳底下,烽燧之上还没有狼烟冲起,党项人也没杀来——您总是握着刀,我心里不安呐。
这个叫疏勒的男人紧紧抿着厚嘴唇,当啷一声将短刀拽进刀鞘。不过,腰圆背阔的他脸上是焦虑紧张的气色,连鼻孔里喷出的热气都是凝结着似的。他揉揉额角暴起来的青筋,咬牙切齿的说,哼哼,老僧统,要是你以为现在是太平无事的,那可就错了。等你看到狼烟起来,党项人已经杀到眼睛跟前了——怕是有十条腿,也逃不脱了。我说,还是谨慎些好。
老僧举起袖子擦擦头上的汗珠,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自然,他也知道,眼下的形势是越来越险恶,党项人已经攻占了肃州城,天天操练兵马。瓜州也危危可及,指不定哪天就被攻陷。而沙州城,犹如大风里的一盏残灯,说灭也就灭了。他牵心扯肺的,是沙州城里的东大寺,那是他曾讲经说法的寺院。就在前段日子,他接到老友——沙州节度使曹将军的八百里加急信件,一场厮杀迫在眉睫,请他速来沙州。
一路上疏勒走的太快了,这个面阔唇厚的汉子,看上去气象不俗。不过,他神色总是悒郁,不像是豁达之人。这时候,很远的地方,突然扬起一股黄尘,细软的盘旋着上升。党项人来了!疏勒失口惊叫。
可是,他太恐惧了,大叫一声过后,紧紧握住拳头,全身开始痉挛,嘴里嗷嗷叫着,慢慢扑倒在乱石路上。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着,一种坚硬痉挛的声音。脸上的汗珠倏然雨点一般渗出来,痉挛过后,全身僵直,直橛橛放挺了。
老僧乍然间吓蒙了,待他明白过来,才知道这条大汉可能是紧张过度,羊癫疯病犯了。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远处的党项人了,急急跪在地上,掐人中,搓开疏勒那痉挛扭曲成麻花的手指。疏勒的汗水从脸上汩汩冒出来,神志不清,嘴里吐出白沫。
四野里白花花的太阳,沙棘草啦,骆驼草啦,刺蓬啦,都矮矮蹴在地上。至于大树,那可没有,连一点阴凉的地方也无处可寻。他只好挥动衣袖,扇一点儿微弱的凉风来缓解疏勒的痉挛。过了一会儿,疏勒挣扎着缓解过来,目光呆呆的,看着远方的天空。天空中移动的那柱黄尘,蛇一样扭曲着,愈来愈近——党项人说来就来了。
老僧似乎听到一种声音,就是篝火里劈柴啪啪崩裂的那种决断清脆。他的眼窝深陷,眉毛像冰草一样浓密。他磕掉芨芨草鞋里的砂石子,默然看着疏勒,又看着前方。前方,犹如万丈深渊啊。半晌,他打开肩上的包袱,取出一套僧裙,替疏勒换下一身玄色衣裳,连同短刀鹿皮护肩,都埋进路边的沙子里。疏勒虚弱地喘息着,一步也不能走,两人只好枯坐在一地石子上,惊恐得眉眼都挪了位置。
大路上飞驰过来一支人马,都是青色高头大马,长长的鬃毛飞扬,像风中的经幡。大马的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远远就可感受到——连这气息都含着隐隐杀气。马蹄踩在戈壁沙滩上,那种揪心拔肺的声音一波一波传到沙漠深处去了——竟也是落地砸坑的那种狠拽。骑在马上的兵士们黑面粗眉,衣白窄衫,牛毛束带,秃发,鬓边留着一溜儿“赐支”,看上去凶猛野悍。他们用软牛皮短靴猛烈踢着马肚子,嘴里吼吼乱喊。
他们的鞭梢啪啪抽打马臀部,受惊的战马长嘶一声,像一道闪电,疾驰而来。老僧倏然明白,他刚才听到的那种劈柴一样啪啪崩裂的声音,其实是鞭梢抽打在空气里的决裂之声。倘若抽打在岩石上,怕是连石头都要裂开缝哩。
兵士们腰里革带上挂着长刀,太阳底下闪着幽凉的光,远远看过去都不寒而栗。马背上的弓似乎是鬼箭藤做的,粗糙,笨拙,布满了扭动的树纹。连打磨得都不怎么光滑呢。至于木漆,肯定是没有涂过——战乱时节,显然也是慌乱粗疏的。
坚硬的马蹄声磕绊在石子儿上,老僧的耳边传来一次次崩裂的破碎声。他念了一声佛号,闭上双目,双手合十。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可是,人马都还未到跟前呢,疏勒又一次昏厥抽搐过去。他在地上扭动着,倏而又翻着白眼仁僵直地放挺过去。
党项人正走得人困马乏,远远就瞧见两个坐地的僧人。到跟前,高头大马骤然刹住蹄子,突突打着鼻鼾。打头的那个,眼睛像牛眼睛一样,瞪得圆圆的,看起来很凶悍的样子。他盯视着掐人中的僧人,跳下马,把长刀插在沙子里,那刀子左右晃荡了几下,站稳了,刷一下射出白光。
疏勒非常可怜狼狈,头上的汗水一般地流淌,脸上沾满沙子,面色青黑,牙关紧闭,看上去都不行了。老僧把宽大的僧裙角提起来,缚在腰里,半跪在地上掰开疏勒紧紧攥着的拳头。他的神色不忧不恐,那眉毛,异常的长,帘子一样遮盖着眼睛。
另一个鼠耳鹰腮的瘦子也跳下马,手攥刀柄凑了过来,有些忿忿的神色。不过,牛眼睛的兵士拔起长刀,跳上大马,打了个手势,瘦子只好作罢。这些人踢着马腹,大马的鼻翼扇动,随即往前飞奔,一路远去。厚厚的沙尘乍然腾起,沉黄的轮廓飘浮在半空里,摇晃着,蛇一样乱窜。
老僧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队党项人的铁鹞子,正在传达紧急战书。路途不能耽搁,所以才饶过他们。不过,他看着地上呻吟的疏勒,暗自思忖,曹将军在信里说,派来的侍从疏勒是精心挑选的武把式,百里挑一的刀客,忠心耿耿,可保证一路安全——可怜的人,只徒有威猛的皮肉,连针尖大的胆识都没有。且不说半途丢了两匹坐骑,害得他年老体迈走了一路,耽搁了时辰,眼下不过是远远看见党项人,便吓瘫软了。曹将军若知晓,怕是要崩溃了吧?当初是怎么识人的,也太差劲儿了。
疏勒听到马蹄声远远走了,终于放心地活过来。不过,他虚弱得厉害,走路摇摇摆摆。老僧替他戴上一顶帽檐上翘的软帽遮阳,搀扶着他,慢慢朝着沙州城走去。他扬起浓密的眉毛,看着辽阔的戈壁沙滩。黄沙尽头,地气冉冉上升,水波一样激荡升举。那些轻柔的气脉,东摇西摆,似乎暗含着许多玄机。
疏勒身子微微靠在老僧身上,走了一段路,以惭愧的口吻道,老僧统,这么走,我会拖累您——沙州城危在旦夕,曹将军一定万分焦急。不如您先走,一定得赶在这队铁鹞子返回来之前到达沙州城,不然,要误了大事。
疏勒的口气绵软无力,像被贼偷了声音,不像先前的那样阴厉倔硬。
老僧停下脚步,摘下疏勒的帽子替他扇扇风。他觉得这太阳毒的,连石头都要被晒碎裂。他的家乡,在遥远的吐谷浑,那里的太阳柔和啊,仿佛是大片牧草浸染过的色泽,空气里都是水漉漉的味道。而这河西走廊,到处都是坚硬干燥的沙滩戈壁,连空气日光都硬得似乎能戳人。
老僧统,您快点走吧,赶在明天日暮,就会到达沙州城——也许曹将军已经派人出城迎接。至于我,不会有事哦,迟一些到达也无妨。
疏勒冒汗的额头晒得黝黑,沙土胡乱粘了一脸,恨不能哭出声来才好。他虚弱蜡黄的脸上,笼罩着悒郁拘谨之意。
老僧侧过头看着沙州城的方向,拍拍疏勒的肩头,嗖一下把包袱挎在肩上,随即大步而去。疏勒软塌塌地走了一箭之路,已经看不见老僧了,默默折转身,朝着敦煌方向辗转而去——自己弄丢了战马,害得老僧一路步行。这也罢了,刚才又直接吓晕,给党项人的狼窝里送个狗爪子,差点送掉小命。这眼饧骨软的丢人劲儿,回去哪有脸见曹将军嘛。
二
清晨,霞光落在鸣沙山上,一派金灿灿的佛光。在莫高窟抄经的徐老头慢慢踱着步子一路走来,心神不定。敦煌最大的书香世家——李学士家,门口停着五挂马车,家仆们正在急急慌慌搬运行李。
李家最小的儿子李儒,正解一匹被拴在后院槐树上的大青马的缰绳。他轻抚了马的长脸,轻抚了鬃毛,猛然敏捷跃上马背。大青马可不是一匹没有马鞍亦无马镫的裸马,它通身气派,配有黄铜的马鞍,青铜的马镫,五彩的氆氇垫。李儒夹紧马腹,正要出发,迎面被徐老头拦住了。
什么事?先生?
今天就要走吗?听见确切的消息了吗?
先生,昨儿夜里疏勒来了,跑了一天一夜才得以活命。沙州若被破城,敦煌焉能完整?你可进屋去问他。我这会儿急着先去给慕容画师告个别。
唉唉,徐老头叹了口气,摇摇脑袋。他的头发花白,身子又瘦,只剩下一把细长的干骨头,稀疏的胡子在风里摇摆、残喘着,像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每走一步路,草蔻果子一样的瘦脑袋就不由得摇摆一下。
李家的院子里混乱仓皇,小孩哭喊,老人咳嗽。书籍都顾不上了,只挑拣贵重的往车上搬。以至于装满了一车,复又扔下一些累赘的坛坛罐罐,补上些干粮衣物。疏勒坐在厨房门槛上,怀抱着一个沙罐子,呼噜呼噜喝羊肉汤,可把他饿坏了。那天他不敢回到沙州城里去,只好投奔李家——当初就是李学士把他推荐给曹将军,说疏勒是一条好汉,忠心可用之人。
当然,疏勒觉得李学士说得没错,自己忠心是有的,也是一条大汉,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李家说走就要走,留给他一院子慌乱的动荡,兵荒马乱的,自己又要到哪里去谋生呢?
书房里,年迈的李学士暗自垂泪。李家一家,原本是陇上李广的后裔,自大汉朝就迁居敦煌。祖先留下大量的藏书,汗牛充栋。李学士开办了敦煌书院,附近要读书的人,都来李家读书习文,修学博古。敦煌书院,是大漠里清雅的书香之地,滋养了几代学子雅士。可是眼下,逃难之际,满壁的古籍,书桌上放着的五色笺纸,墙上画挂着书法绝伦的长轴,可这哪一样,能舍下呢?
徐先生啊,这么多书籍,都要糟践了啊。若是党项人杀过来,指不定一把火就烧了呢。李学士眼泪长流,我把我的书爱惜着。
唉唉,徐老头又叹了口气,老泪纵横说道,这书籍,我替你看管着吧。我也风烛残年了,要留下来的。先生,你尽管放心去吧。
此时,一个清瘦的身影顺着迂回的沙道匆匆走来。他的鼻梁高挺,脸庞白皙俊逸,手里拿着一枝楸树枝子,宽大的袍子在风里一摆一摆,脚下的沙子发出簌簌声。他急急挤过马车,与马夫擦身而过,连一句寒暄都来不及说。
慕容画师!李学士抱拳相迎。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里都是眼泪。
先生,今日立秋啊。昔年在汴梁城里立秋日,小贩沿街叫卖楸叶,女子稚童剪花戴之,取秋意也。敦煌立秋日,人们戴叶不剪花,我也入乡随俗。今年兵荒马乱,连戴楸树叶都顾不得了。眼下你要走了,节气也要跟你走的。今儿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逢。
慕容画师转身,把楸叶枝子别在车篷顶上,对着李学士长长作揖相别。他半旧的丝绸长袍上还沾着几点颜料,狐皮小褂穿旧了,衣襟处已经脱毛,斑斑驳驳的样子。
李学士指指身后的书房,泣然道,此去遥远的沙勒乡下避难,天也远,地也远,恐怕连光阴都远了,也不知何日回来。唯有这一屋子古籍,心有不舍啊。
他泪眼朦胧,仰面眺望蓝天。敦煌的蓝天,蓝得能喊出声音来。薄薄卷着几片云,不遮挡什么,也不裹挟什么,坦荡荡地飘浮。大门外面,驾辕的马匹蹄子刨着地皮子,不耐烦地高声嘶鸣。
三
苍凉的秋夜,苍穹茫茫,飞扬了一天的尘埃慢慢落定。月光淡淡的,若有若无地寒凉着。从沙州城头上看过去,大野里乱石与沙丘白惨惨的肃穆悲寂。遥远处,是一条干枯的河流——河流才刚干枯,被党项人生生截断,改变了河道,水白白流到沙漠里去了。河道对岸,是大片大片寡白的沙岗。沙岗上原本有几座古烽燧,但早已残破凋零,不要说放狼烟,连鸽子都放不上去,太萧索了。
此时,沙州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将军,一身戎装,缓缓登上城头。他蹙眉,表情庄严肃穆,看着远处断流的河道,一语不发。
城头的火把倏然点起,冒着烟,闪着火光。突而,城头急管繁弦,羊皮鼓大震,一时间,鼓乐齐鸣,骤然暴响在寂然的月色里。随即,火把乱舞,火星飞溅,胡腾舞飞旋,城头上尘土飞扬。
头发披面的萨满咿咿呀呀扭动着,从城下旋风一样刮上来。她戴着插满黑老鹰羽毛的神帽,手持铜铃铛,腰里挂着一面日月星辰的护背铜镜,身披玄色神裙,一路旋转跳跃,抽搐扭动——神灵已经附体了,她要把曹将军护城的祈求传达给神灵。而城下,黑压压的人群早已匍匐在地,等待凶吉。他们相信萨满有一种超然的秘密和能力,相信神灵附体的萨满能获取这些秘密,能和神灵交流,预知祸福。
曹将军也虔诚伏地叩拜,面颊上渗透出生命幻灭的悲壮。往常,只要征战,他必定要设了祭坛,请萨满占卜未来。兵士们会祭献一只羊给神灵,先对羊焚香,喂一把五彩粮食,把一盆萨满念过咒语的清水猛然泼在羊头上。倘若神羊浑身打颤,说明神灵已经领受了祭羊,可以出师。若是神羊木呆呆地毫无反应,那就要推迟出兵时间。可是今天,他并不是乞求凶吉,他的意愿,是诅咒——诅咒入侵的敌人。
萨满的跳神近乎歇斯底里。沙州城已经受到党项人的凛冽挑战,她将借用自己强大的能力来对付扰乱自然秩序的家伙们。
但是,诅咒是邪恶的,倘若敌人被诅咒而亡,对萨满自己也是一种残酷的损害。这来自天体神秘的诅咒力量,能给敌人灾祸,也会给自身带来衰亡。那些滋养着萨满魄力的灵魄,也会消失。
但是,大敌压境,萨满要以悲壮成全自身的陨落。她突然手持箭,啪啪敲击弓弦,琢磨弓弦发出的声音,判断敌人已经到了什么地方,是否受到诅咒。她的神情古怪狰狞,眼神幽幽的,嘴里呵斥出一串难懂的预言……
这个时候,老僧悄然临近城下,他走得精疲力尽,连城头的火把都模糊遥远起来。
深夜,东大寺僧寮。
曹将军跪坐在芦席,神色晦暗,低低吹了一曲埙,声音呜咽。半晌,老僧说,当年你父亲,亦是喜欢吹此曲,我们坐在沙滩上赏月,他特意吹给我听的。那年的月亮,又大又沉,似乎要从天上坠落下来……
曹将军手指拨弄着深紫色的埙,心不在焉听着,也不知道老僧到底是还念故人,还是怀念那颗沉大的月亮。不过,他也不想追问,只是淡淡地皱皱眉头。说实话,要想说服老僧诵经作法,诅咒敌人入侵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佛家不这样做。因为他的诅咒会返遮回来,回到自身,毁掉他一生的修为。
老僧看上去平静如水,似乎与俗世并无瓜葛,尽管一旦破城,他也不能幸免。可是,一旦曹将军提起诅咒之事,老僧就用冷峭中带着沉幽的目光盯视他,令曹将军极度不自在。
好像,我心里暗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曹将军忖度着,又赶紧替自己开脱,我若不下狠心,这一城百姓,会遇到怎样的命运?我们不过是耕田放牧,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谁曾想被围城来着?一城人性命悬在一线,你咒一下敌人不行啊?你就把你的修行爱惜着,关键时刻舍弃一点都不肯。
曹将军的话虽然未出口,但老僧一打眼就读懂了他心里的念想。
这时,雕花木门被人推开,裹着冷风气息的小沙弥端着沙棘果汤汁进来,把两个木碗搁一截树桩做的几案上,退出去,又关上门。两人默不作声,花了很长的时间喝掉半碗汤汁。
曹将军虽不说话,但心里千头万绪,闷得几乎要晕厥了,好像三魂六魄被拘定了的样子。老僧是适宜沉默静坐的,他凝视着汤汁琥珀一样的色泽,又放在鼻子底下细细嗅着野果柔和微凉的气息,慢慢消磨时光。许久,微微合目,长长的眉毛帘子一样遮住眼睛,不知道进入梦里还是参禅打坐了。
快到黎明时分,曹将军踌躇许久,低声告辞。老僧从芦席上站起来,指尖捻动着佛珠,还是微微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牛皮软靴和木屐走在青砖地上,声音像从时光深处传来,深幽而洪荒。
老僧统,您还再寻思寻思,活生生一城百姓的性命呢。我大老远的请您来,不为饮果浆。若是单单饮果浆,等退了敌人我们挑个月夜慢慢啜饮,我也正好聆听佛法。曹将军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句,拱手告辞,退到门外深莽的夜色里。走了几步,回头突然又说,若是这件事不能,还有一事请务必应允,那就是把全城的书籍挑拣好的,送到一个秘密的地方,深藏起来。说完,退身到夜色里,也不知道作揖了没有,只一会儿,就听见大青马的蹄子在地上剜出沉闷的声音,一路远去。
老僧定定儿立在门阶上,嘴唇轻轻蠕动,一句一句吐着经文。不管围城不围城,老僧都不想参与。出家人,不问俗世。可是,一场战乱即在眼前,他的内心还是极度不安,倘若是一城书籍毁于战火,真是罪过。
这天清晨,天上落下一层薄霜,地皮子青觑觑的。东大寺的门口,几匹马刨着蹄子。马车上已经装满了经书藏卷佛画,马夫戴上帽子,扬起手中的长鞭。
虽然曹将军极度挽留,但老僧还是选择离开沙州城,到敦煌去,他要把这些经卷书籍存放到敦煌的石窟内,免遭战火。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尽管是老友厚交。
仅仅是十天之后,狼烟四起,党项人的大军倏然压过来,一夜之间围了沙州城。城里,井水渐渐干枯,人心惶惶。而老僧在敦煌刚刚落脚,连气儿都没喘匀呢。
四
此时的敦煌,住户已经纷纷逃难,四处乱糟糟的。有马车牛车的,一路狂奔。没有车马的,腋下夹着一点包袱,慌乱奔逃。一时间,敦煌莫高窟九座寺院,三座尼姑庵,还有几百户人家,都人去屋空,留下一屋子秋风在回旋打转。
空荡荡的大云寺内,老僧枯坐在窗下。院子里,两个沙弥正铺开布单,把他运来的经卷书籍佛画,一件件包裹好了,搬运到石窟,藏在石窟甬道右侧的那间复洞里去——复洞素日里是大云寺堆放字纸的仓库。
虚了禅师打门外进来,半旧的僧袍在风里扑打着,怀里抱着一捆古籍,径直进了复洞。老僧起身,也跟了进去。
洞窟内光线昏暗,新搬来的书籍散放在地上,有些亮眼的微光,形成一种不祥的对照。老僧仿佛被人猛地拍打了一下脑门,懵懂着,只能拿着眼睛四下里打量。每每隔上一会儿,沙弥进来,哗啦,把一包袱经卷摊开,倒在地上。虚了禅师拾起它们,一层层摞起来。他很老了,枯瘦如柴的手根本没有多大的力气,只把经卷垒得七拧八歪,透出仓皇悲凉的气息来。
老僧好一阵不说话。他弯腰翻动洞子角落里的老账本子,废旧的契约,残废的道经。可是,总这么沉默着,也太压抑了。终于,他张口说道,这些废弃的东西,比如官家的文书案卷,胡人的蛮人夷书,都不要了罢?扔到外面去,腾出地皮来好藏经卷?
这些,都是早先募化来的废纸。市面上纸张多贵呢,用这些废纸,记个账目,糊窗子,随便写个字据,投寄书札——寺院里人多,若要用到纸,就拿这些废纸来用。年年岁岁积攒下来,竟也这么多。可是眼下要腾出去,人手不够啊,我和你,搬到什么时候?指不定明儿党项人就打过来了。虚了禅师用他苍老虚弱的声音回答着,一种悲凉的东西隔着空气传递过来,老僧觉得心里一疼。虚了禅师把那些废旧的纸卷平摊在地上,上面排放佛经书卷——废纸拿来做垫子,也算是好的。
两个沙弥一趟趟背书卷,倦怠了,就拣好一些的搬。看上去破旧的经书,都扔在院子里不去管了。战乱迫在眉睫,指不定一抬头党项人就杀过来了,哪里能顾上呢。
老僧抖去一册书卷的尘土,自言自语说,世上最高贵的东西,竟弃若敝屣,在今儿落到如此下场,悲哀啊。
两个沙弥没有应答,匆忙间又出去了。看起来他们连听都没听见哩。不过,老僧也没有期待他们回答什么。偌大的莫高窟,只剩下几个人影子,这扑面的空寂也是够教人恐慌的。不过,他还是又说,嗳,虚了禅师,你看这笔法精妙的经文,卷卷都好得舍不得放下啊。
虚了禅师快累瘫了,半跪在地上,极力把好的经卷往高处扔。他不胜惋惜地说,怎么说好呢,能为后世留一卷,是一卷吧。菩萨保佑啊!
他真的快虚脱了,似乎声音不是他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有些嗫嚅,像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虚了禅师极力把自己调整得毫无表情一些,他不敢对这些经卷投入太多的情感,否则,会心疼而死。
然而这个时刻,他显而易见极其强烈地痛彻心扉,事实上他根本不能避免心疼——手里捧着的是经卷,地下散乱的是书籍。他的眼睛里都是一尊尊菩萨庄严肃穆的佛画,耳朵里经文环绕,这佛经释典,是如何能躲得开啊。尽管他衰老得似乎一阵风就会带走,打个喷嚏就会瞬间坍塌,但是,他的眼珠子发出奇怪的光亮来,太阳一样,喷射出来的光芒。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渗出决绝的勇气,毫无退却逃避的颓废。虚了禅师根本抵抗不住古籍的气场,他把自己扑进去,哪怕尘烟一样消散而去。
第二天清晨,大云寺的院子里更加空寂——两个沙弥也走了,他们去了石头城。石头城里,寺院云集,或者战火暂时还烧不到那里。
日头刚从沙漠尽头跳出来,莫高窟抄经的徐老头就拖着一大筐书籍进来。他虽是耳聋目昏,但半旧的袄子上束了腰带,拖一筐书还不至于踉跄。紧接着,欧阳画师也拖着柳条筐匆匆赶来——李学士家的藏书,他们自己的藏书,都要设法搬运到石窟里来,能藏一点是一点。
书卷倒在石窟地上,一股墨香扑鼻而来。老僧情不自禁把视线挪开,不忍心细看。可是,不过瞬间,目光不转过来还是不行的——红尘之中,再哪里去寻这样的锦绣文章?世间浊气,被这些书籍迎面劈开,清香的味道就徐徐弥漫在石窟里,真教人沉醉。他忍不住把手伸向古籍,一册册抚摸,潸然泪下。世间既然有如此珍宝,就一定要让人忍受如此痛楚。
徐老头迎风流泪,腰弯成拐杖,腰里拴着的一截布带快要断了,吃力地拖着一筐筐书籍。他呐呐自语着,齿落舌钝,别人也听不清到底说些啥。欧阳画师瘦虽瘦,敝巾旧服,但骨骼还是强劲的,肩扛背驮,忍住被绳子勒紧的隐痛,一趟趟地拖运。石窟内,老僧和虚了禅师几乎拼老命,把书卷器物归置妥帖。这是烽火来临前的一丝微弱的光芒,在荒疏的敦煌一闪一闪。
大多数时间,几个人都沉默着。只在歇息的空隙里,偶然轻声交谈几句。他们只说万卷经书,不提烧过来的烽火,那样子似乎人间还是太平无事的,只不过他们要把这些好东西珍藏起来而已。然而,每个人的眼神里,遮掩不住的,有种悲凉或者是兴奋的光亮。他们彼此之间能读懂这些光亮,真的,这些光亮就是在黑沉沉的戈壁旷野里,燃起的芨芨草火堆,噼啪响着,炸裂着火星,叫人心里绝望而振奋——苦难即在眼前,但总会有些希望,总会给后世留一点东西。佛家以世谓之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也不知道这些书卷,能够躲过几世几劫。
五
打探消息的疏勒回来了,沙州城被围得紧,也许没多久,党项人就会打到敦煌来,再不能拖延了。散落的经卷尚未收拾完,只是粗疏挑一些要紧的藏起来了罢了。若是细细再归置,怕是再有半月时间都不够。
这天,天空里飞过几只孤雁,深秋了,连霜都落了好几场。再也无暇顾及民间的遗本了,只把这些紧要的先藏起来吧。老僧的焦虑悉堆眼角,嘴唇上裂开血口。
这时候,沙州城正在激烈厮杀,人喊马嘶,惨烈的声音几乎传到了老僧的梦里。更阑夜残的时候,那种惊恐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戈壁上空,不能一下子消散掉。而这样的残酷什么时候到达敦煌,他们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宁可来得晚一些时候。每个人都觉得嗓子里吸了沙子,咳不出来,咽不下去,只能拼命喝水压一压。
深夜里,老僧疲惫枯坐之时,似乎喊杀声又远远的传来,一波一波,弥散又消失。之后,又是低低的埙,曹将军的,烟雨模糊地飘来,幽咽,悲苦,清眼泪淌着。他把垂下的衣袖拾起来,缠在腰带里,捣了拐棍,出门独自立在霜月天里,天地倏然寂静,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夜色,无边无际。
冷风一股一股刮过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那遥远的呜呜咽咽的埙声又低低飘绕而来,细细捕捉,那声音竟然就来自沙州城的方向,似乎是深紫色的,溶在夜色里,一股一股源源而来。老僧心里头莫名疼了一下,由不得叫了一声曹将军。
听见声音,疏勒跑出来问,老僧统,你怎么啦?
要是有热水的话,给我倒一碗吧。疏勒,封洞恐怕再不能拖延了,明儿就赶紧封。
老僧统,怕是来不及了。封洞,抹泥皮,绘画,需要一阵子。你想啊,党项人不会单单等你做完这些活儿才杀来,他们没那么好的耐心。要不,我明儿也走吧,去胭脂山,或许还得以活命……
老僧把视线投向疏勒,他破旧的夹袄索索吊吊的,鞋子也伸出脚趾头来,这些天干活磨损成这样了,可怜见的。半晌,他说,疏勒,再等三天,你再走可好?
老僧回到屋内,仍旧枯坐。藏好一窟书,完成这件事情之后,他的生命将会托付给静寂,走入苍穹深处。苍穹深处,是无声的寂定,血脉气息都将如烟云一般散去。远离妄想境地之后,红尘变化都与他无关了。红尘是杂色的,他亦不能还原出原本的清风明月的颜色来,但他至少可以缓解眼下被拘束住的生气。
一壶粗茶喝尽之后,已是子时,一天里阴气最重的时分。老僧披了僧袍,登上寺院钟楼,咣,咣,咣,撞响大钟。声音掠过鸣沙山,在戈壁沙滩上空幽然回荡。他端坐顶楼,念动咒语,终于启动诅咒之术。不如此,一窟藏书难以保全。
夜里,大风突然刮起来,黄沉沉的,飞沙走石,一路朝着沙州城狂奔而去,旷野里尽是沉重嘶吼的声音。世上,本无风,自然也无声音。可是,凡尘尽是声音,没有形状,却有实相——凡尘之人,都是住在色相世界里,水草一样晃荡飘忽。
虽说疏勒粗笨胆小一些,但干活还是他力气大。他连夜拖泥带水,复洞被土坯封起来,黄泥细细抹了一层泥皮。又把整面墙壁都抹上细泥,待到半干,再复一层,看上去没有一丝破绽。干完这些活儿,三天时间已经到了,便急急辞别而去。
老僧三天还未从钟楼上下来,而沙州城外,天气骤冷,党项人突然受了风寒病邪,流行起伤寒来,阵营一时间陷入瘫痪状态。城里的谣言也渐渐散布出来,都说老僧终于被逼的出手,他的诅咒法术自是不一般的厉害。
倘若世间诸法皆为假有,那么这诅咒法术,只是象征而已。当然,伤寒病也不是物体的本质,只是表象而已。只有老僧心里明白。
慕容画师拿出粉本,在半干的墙皮上勾勒画稿。他是汴梁人,来敦煌多年,只为追求这世间绝有的艺术境地。是的,尘世间可以作画的地方很多,可是独有敦煌,才能盛放他一世笼就的才情。徐老头在盆盆罐罐里调制颜料,虚了禅师佝偻着身子,跪在木架上,一笔一笔填色。还有几个走不动的老人,白发苍苍,也摸索着赶来,忙这忙那。戈壁大漠的劲风吹来,把新填的颜色慢慢吹干。
天空里疾飞着攫取猎物的隼,叫声尖利,一种不祥的气息弥漫着。乌鸦也黑压压地低低飞过,沙州城,又起祸乱了。慕容画师叹口气,抬起脸,一尊尊菩萨低眉微笑着看他。菩萨的眼眸沉静安详,从遥遥天际返回尘寰,令人心神恍惚。他有点儿目眩,笔下勾勒出大朵大朵的莲花,低声说,菩萨保佑啊!然后又呼唤,虚了禅师?
昏暗的洞窟里,虚了禅师无意识地张嘴笑笑,喉咙里干涩地吐出一声,嗳,我在。然后,大家都不言不语,低头忙活。寺院外不安的气息一波一波传递过来,槐树下拴着的一匹栗色瘦马不断刨着蹄子,抖着脖颈,朝着天空嘶鸣。每个人的心里都紧张苍凉,不知还能不能够天衣无缝地完成藏书窟。
莲花瓣是这样绯红的颜色吗?虚了禅师问。他的眼神已经辨不清色泽,在昏黄的光线里,每样颜色都散发着幽凉的气息,面目近似。徐老头凑过来,沟壑纵横的眉间突然飘出奇异的神色来。不,这不是绯红,是雪晴色。他迅速递过来另一罐颜料,稳稳放在木架上,歪着脑袋呵呵笑着,笑容有些痴憨。虚了禅师一笔填上去,这次他看清楚了,是绯红,像夕阳最后的那抹绯红,冷艳绝丽,有着断魂摄魄的美。似乎他活在这清寂的尘世,就是为了填这最后一笔的绯红。
黄昏时分,大家走出洞窟,长长舒了口气。清冷的天空突然温暖了一些,风停了,几枚黄叶幽幽闲闲飘落。他们默然望着院子里的香炉,再默然望向高高的钟楼。此时,老僧的身形冉冉升起,被一种淡淡的五彩光环托着,飘渺而去。偌大的空寂里,似乎有仙乐在空中轻烟般环绕,似乎也有飞天的裙裾窸窸窣窣轻微撞动空气。
院子里一点点声音都没有,瘦马竖起耳朵聆听什么,身上的毛干净得不沾尘埃。槐树傲然立着,疏荒的枯叶静悄悄的,一动也不动。乌鸦落在墙头上,不叫也不动,只管缩着脖子。只是这种鸟儿黑窟窟的影子,总是有一种偌大的,枯寂的背景。
瘦马突然嘶鸣了一声。远处,一股黄尘卷缠着,在天空里粗藤一样垂移盘桓。每个人都心里一声惊呼,党项人,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