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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师商城的仪式宴飨与权力获得(一)

2018-04-23卡炊卡·雷哈特孙瀚龙陈星灿

南方文物 2018年3期
关键词:商城遗址仪式

(美)卡炊卡·雷哈特 孙瀚龙 陈星灿

一、引论

公元前两干纪青铜时代的中国北方通常被引述为世界几大文明中心之一(比如Maisels,2013;Trig-ger,2003)。中国青铜时代的伟大成就反映在商周王朝的“青铜礼器”中,这些青铜器收藏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这些青铜器同样备受学术界关注,被解释成权贵阶层为祖先们献祭和获得政治权力的奢侈品(Chang,1983;Keightley,2000;Liu,1999,2000,2003)。青铜制品的复杂冶炼技术包括块范浇筑与三种合金的配比,其生产过程(Franklin,1983,1990)、技术知识(Liu,2003)和矿产资源(Liu and Chen,2003,2012)均被认为是集中控制的。古代中国最早的文献是在晚商都邑安阳殷墟发现的甲骨文.它是在动物骨骼上铭刻的文字,这些文字被认为是在给祖先献祭时刻上去的。它们揭露出商代晚期的王通过占卜仪式与祖先们进行沟通.也记录了数量众多的人牲、动物牺牲(Keightiey,1978b,1988,2000)。和青铜礼器一样,占卜(Flad,2008)和献祭也被看作是商代贵族的专享权力(Allan,1984;Eno,1996;Keight_ley,1978b,1988,2000;Lewis,1990;Shelach,1996)。

按照商代贵族精英中心论的观点.仪式活动被认为是贵族精英支配和掌控的.权力也是集中和强制性的(生杀大权、军队调动、封赏任命等)。然而,权力并不仅仅是统治阶层单向行使的.它的运行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体系。复杂社会并不一定要围绕一个统治阶层而组建.复杂的社会政治组织也并非就一定绝对等级森严。考古学家已经批判在解释上对等级制度和只有少数精英贵族位于金字塔塔尖的社会组织模式的依赖。例如分层的概念(Crumley,1979,1995),就描述了没有划分等级或者根据特定情境采取多种方式分层的复杂社会。“变态分层结构”(het-erarchy)提供了用不同的视角去分析社会结构(Brumfiel,1995,p.128),并且已经运用于不同的考古学案例(e.g.DeMarrais,2013;Ehrenreich et a1.,1995;Metcalfe et al,2009;Saitta and McGuire,1998)。最近,江雨德(Campbeu 2009)批判了不分青红皂白把“国家”概念用于分析晚商社会的做法,转而呼吁“网状研究(network approach)”的分析方法,该方法以“想象的共同体”(Andersson,1991)的移动的政治景观为据来描述晚商政治体系,在这样的共同体中,祭祀、埋葬和战争是权力竞争的焦点,却并不反映一种固化的、绝对的权力。

在复杂社会和社会权力不平等的情况下,“臣民们”并不根据重力原则简单地被统治集团所控制。考古学的”代理理论”已经将关注点转移到非统治集团获取权力的方式上(Johnson,1989;Barrett,2012)。对日常生活中规则和惯例的关注(Bourdieu,1977;DeCerteau,1984;Giddens,1984)已成为考古学理解日常生活中“实际政治”的更优途径(SHUman,2001)或是研究集权缺失社会组织的更好方式(Hodder andCessford,2004)。由于食物消费是非常重复性的以及食物本身蕴含特殊的文化寓意——正如阿帕杜莱所言,食物具有“符号的魔力”(semiotic virtuosity)(Ap.padurai 1981),因此食物和饮食在日常政治活动中是特别重要的。在本文中,为了扩宽我们对偃师商城这个复杂社会的权力体系和结构的认识,笔者研究了偃师商城第二期这一最繁荣阶段的饮食行为。与仅仅关注精英阶层权力不同,本文将之扩大为一项比较研究,包括了上层精英和陶工社群(身份地位相对较低),分别考察他们在仪式和家庭方面的问题。

在近些年人类学和考古学的研究中,食物日益成为非常重要的关注点。相关研究已经证明饮食行为和与食物相关的习俗是社会群体培养和达成身份认同最主要的一种方式(Bourdieu,1984;Goody,1982;Halstead and Barrett,2004;Hodder,1991,1982;Kahn,1986;Meigs,1984,1997;Mintz,1985,1994,1997;Ohnuki-Tierney,1993;Parker-Pearson,2003;Twiss,2007a;Vardaki,2004;Welbourn,1984)。饮食行为不仅涉及能量物品和象征物品的消费,而且还涵盖不同群体之间与饮食相关的实践活动的差异:比如食物的预处理方法、餐具及配套用品的使用和食物规则等等(吃什么、不吃什么、怎么吃)。研究还证明食物和饮食行为通常直接与社会身份的认同和权贵阶层的社交有关系,特别是通过宴享或宴会形式(Adams,2004;Blitz,1993;Bray,2083;Cuellar,2013;Dietler,1996,2001,2003,2006;Dietler andHayden,2001;Hamilakis,1996;Hastorf,1991,2083;Hastorf and Johannessen,1993;Hayden,1996,2001;Jennings and Chatfield,2009;Jennings et al,2005;Joyce and Henderson,2007;Junker,1999;LeCount,2001;Mills,2007,2004;Pauketat et al,2002;Porter,2011;Rosenwig,2007;Rutter,2004;Spielmann,2002;Turkon,2004)。在宴饗期间,权贵阶层社交圈和身份地位上的差别可能会被巩固、强化,也可能会面临协商与竞争,因此宴享在财富和权力并不平等分配的社交情境中通常十分重要。权力的协商通过多种途径实现:夸张地炫富(物质的或象征性的),美化不同社群之间的差异.通过互惠的礼物交换强化债务关系。分享一顿饭食也能强化社会关系,政治互信也可通过食物的馈赠和分享获得。

说回到中国青铜时代的礼器.值得注意的是很少有人对商代礼器中的烹饪器皿进行研究(例外也有,参见Chang,1977a;Underhill,2002)。如果说青铜鼎与国家权力有象征性的关联(Bagley,1999;Chang,1980,1983;Childs-Johnson,2012),那么是否仅仅因为统治者掌控着经济命脉、资源和产品(e.g.Chang,1986,p.367;Liu and Chen,2003)?又或者是与宴飨仪式有关?毕竟这些礼器是用来盛放上等食物和饮品的容器。这些奢侈品在早期青铜时代的中国北方出现是否意味着宴享活动对于国家政权和贵族精英的重要性?和精英阶层排他性的宴享仪式一样,地位较低的人群是否被排除在宴飨活动之外?本文尝试研究以上问题并且研究宫殿区的精英贵族在饮食行为上与地位较低的居民有何不同及相同。据我所知,本文是中国考古学研究中首次对地位较低者的也是家庭背景下的仪式和宴飨问题的探讨。

本文的个案分析集中讨论偃师商城二里岗时期(早商)的聚落,下文统称偃师。这是一处位于中国北部黄河中游河谷地带的中心聚落。它起始于公元前1600年(二里岗最早期,早商),在延续了大约200多年后规模逐渐变小直至最后消亡(杜金鹏等,1999;高炜等,1998;王学荣,1999;夏商周断代工程2000)。由于尚无史料证实生活于通常称之为“早商”这个阶段的人群的族群身份(这与在晚商遗址安阳的情况不同),学者们以河南郑州二里岗作为“二里岗期”的典型遗址来指代早商(e.g.Liu et al,2002-2004)。

偃师商城被划分为三期,与该遗址的主要发展阶段相对应(河南第二工作队,2000,p.11;Liu andChen,2003,pp.89-92;王学荣,1999,pp.30-31)。本文讨论的第二期是该遗址的扩建时期,城防等设施在公元前第15世纪大约延续了100年(表一、表二)。在偃师商城第一期,修建了主要的建筑设施,包括四周的城墙和带宫墙的宫殿区。在第二期,城市规模扩大,修筑了更高大的城墙和壕沟,从原先相对较小的长方形城市发展成为一个面积差不多三倍大的不规则形城市。在第三期,在遗址衰落之前有一个较短暂的某些建筑设施的重建、修缮时期。

1、二里岗时期的政体

二里岗时期的政体被描述成分层的等级制度(Liu and Chen,2012;袁广阔,2013)或者是网状结构(Thorp,2006)。它由一系列的都、邑、外围的城镇等等组成,覆盖了中国北方中部地区的一大片区域。二里岗时期的两大政治中心在现在河南省的郑州和偃师。它们四周都修以厚厚的城墙,并且在城市中心建筑带有围墙的“宫殿”群;郑州商城更大,说明它是最主要的中心而偃师商城是次级中心或特殊的军事、仪式中心。较小的城市遗址,例如盘龙城、垣曲、东下冯都位于较偏远处,并且只有单一的夯土城墙和方形的城市轮廓。更小的聚落则分布在大中心的邻近地区,呈现出城市与乡村的强烈差异。二里岗时期遗址所辐射的广大区域向南到达今天的湖北、江西、湖南,向西到达山西、陕西,向东进入山东,反映出政治上的大规模扩张(图一)。伊洛河流域(二里头、二里岗是先后发展的中心聚落)的区域系统调查阐明了二里岗时期的兴衰过程(Liu et al,2002-2004,pp.91-92)。调查队发现了24处二里头晚期一二里岗早期的遗址,46处二里岗晚期遗址(在这一时段,偃师商城的发展达到顶峰随即走向衰落),只有4个小遗址属于晚商时期。遗址数量的缩减呼应了权力中心由商初的郑州转向晚商开端的安阳。

二里岗,早商社会通常被描述成为很复杂的、等级制的社会政治组织(chang,1983,1986,2005,p.125;Keightley,1987,p.91;Liu and Chert,2006;严文明1997)。权力地位取决于在商王世系中所处的位置(Chang,2005,p.128)以及性别(Linduff and Sun,2004)和职业(Keightley,2012)。尽管没有在最大的都邑偃师和郑州商城附近找到像在安阳殷墟发现的王室墓地,通常还是认为王室成员在他们的宫苑里统治管辖着这些城市。在那些更偏远的二里岗小聚落,社会分层可能并不很明显。然而,杜普(Thorp 2006)指出,除了最小型的聚落,其他居址都存在房屋精致程度的差别。我的研究选择在大型都邑偃师商城进行,是因为它呈现出社会阶层上的清晰对比,即它包含居住在宫苑里的高级贵族和生活工作在普通居址的平民。

二里岗政权对于军事的关注,反映在城市选址、大体量的夯土城墙和遗址内发现的青铜武器上(Fong,1980;郭妍利,2009)。偃师商城尤其具备军事特征。从最初开始兴建,它就有夯土城墙、围墙环绕的宫殿以及带有围墙的被认为是武库的储藏设施(袁广阔,2013,p.329)。到偃师商城第二期,最初的长方形城墙被扩建和加厚,将居住区的外围地带(包括本文研究的陶工社区)都包围进来。在这一时期,修建了城壕和与第一个仓储设施类似的另一个储藏建筑。在宫殿区的一条残破道路上发现了疑为战车的车辙痕迹(河南第二工作队,1998),有学者(袁广阔,2013)认为偃师商城外郭城有“马面”.其刻意凹凸的设计是为了军事防御。然而,“厨刀形”的城圈可能只是反应了围绕城市东南面古代湖泊修建的需要。

偃师商城靠近古代伊洛河(Liu et al,2002-2004,p.79),且邻近该区域内首个国家社会的中心——二里头遗址(Liu and Chen,2003,2012),它又与二里岗商城同时并存。偃师商城最早的地层中发现了既带有典型二里头风格又具有典型二里岗风格的文化堆积(Liu et al,2002-2004;Liu and Chen,2012),有学者将其解释成历史上的商征服夏以后在物质文化上的表征(杜金鵬等,1999,pp.38-40;高炜等,1998;河南省文物研究所,1994;Zou,1999)。有些外围的二里岗遗址,例如盘龙城、东下冯、东龙山和大辛庄,最初是没有城墙的二里头聚落,直到二里岗政权接管了这些地区。刘莉和陈星灿(2012)提出二里岗政权为获取自然资源而建构起一套殖民体系,在这一过程中强势的二里岗商文化逐渐取代了当地的土著文化。

2、仪式组合:占卜、献祭与宴飨

祭祀在商代社会中的重要性早已从历史文献和考古遗存中得到确认。占卜、献祭与宴飨这套相互关联的仪式组合,留下了巨量物质上的证据。考古学上,占卜仪式反映在甲骨文上。整个商代,我们对占卜仪式的大部分了解都来源于仪式结束之后刻在动物肩胛骨或龟甲表面的卜辞.往往要先通过灼烧骨头产生裂痕再进行刻字。吉德炜曾提出对商王朝祖先的崇拜使得商王在心理层面和思想观念上都获得了合法性,因为他可以通过仪式活动对祖先们的灵魂发挥影响(1978a,p.213)。例如,这篇卜辞记录了为抚慰“四方风”而仪式性地宰杀了羌人和犬:“(我们)为了抚慰‘四方风杀了三个羌人战俘和九条狗”(Keightley,2000,p.68)。甲骨卜辞在众多二里岗早商遗址、中商遗址和晚商遗址都有发现,其中包括本研究讨论的偃师商城的陶工社区,但杀牲的传统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Flad,2008,pp.421-422)。

献祭(仪式性的人祭和动物祭祀)是另一个重要的与商有关的传统。安阳发现的大量甲骨都提到了数量众多的献给特定祖先的人祭和动物。在考古上,这类仪式行为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人骨通常都堆积在坑里(中国考古报告称之为“祭祀坑”)。这类坑葬与常见的精致程度有很大不同的成人仰身直肢葬的丧葬行为明显有别。这些祭祀牺牲的肢体通常反映出暴力的迹象,比如肢体不全,或作挣扎状,尸体的姿态常常失去尊严(Liu,2004)。祭祀坑在二里岗和商代其他时期的宗庙、房基和丧葬场景中都很普遍。在二里岗时期最主要的中心郑州商城,祭祀坑在多个地方都有发现。例如,位于宫殿区的祭祀坑H111,在不同的地层中都发现了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残骸,同时也发现了猪和狗的骨骸(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01;Yuan and Flad,2005)。在偃师,祭祀坑在宫殿区被集中发现,出土入骨、动物骨骼以及陶器和其他遗物。祭祀堆积还在二里岗和商代其他較为小型的遗址中发现,包括白家庄(河南文物工作队第一队,1955),盘龙城附近的李家嘴(湖北省博物馆,1976)、台西和老牛坡遗址(Thorp,2006)。

仪式性的杀牲行为延续到了商代中晚期,这在小双桥、洹北和安阳几个主要的中心性遗址都可以找到清楚的证据。在郑州小双桥这个商代中期的大型遗址中.考古发掘者在宫殿区发现了十分密集的祭祀坑群(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12)。这些祭祀坑出土了入骨,有一些遭到了肢解,还有象骨、牛骨和其他动物骨骼,以及青铜、骨、玉和绿松石制品。其中一个祭祀坑内发现有超过70个牛头(牛角)和许多表面涂绘鲜艳朱砂图像文字的大型陶器(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1996;宋国定,2004;Wei et al,2011)。宋国定认为朱砂涂红的图像文字和安阳发现的甲骨文有一定联系,这对祭祀坑的性质认定提供了更多支持。在洹北商城,一个邻近安阳的商代中期遗址,在宫殿基址上发现了埋有入骨架的奠基坑,暗示他们在建筑宫殿时被掩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2003;杜金鹏,2005,p.196)。在安阳的商代晚期遗址中,大量的人牲和动物牺牲也在贵族精英的墓葬中被发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197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80;Thorp,1981-1982,1988;Tang,1999,2004;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考古队,1977)。

宴飨是第三种相关的仪式行为。商代社会最显著的宴飨仪式的指示物就是青铜容器。一些青铜容器通常发现于高等级的贵族墓,还有一些在拍卖会竞拍的不明出处的青铜器则往往因为盗掘。青铜器也在窖藏发现。第一类青铜容器是(二里头遗址)用青铜浇注的爵,这类器物与酒和祭祀祖先相关(Childs-Johnson,1987;Bagley,1990,p.10)。贵族的仪式宴飨也记录在多种历史文献中.包括甲骨卜辞、青铜器铭文和青铜时代晚期的文献资料(Anderson,1988;Chang,1973;Chang,1977b;Cook,2005;Fung,2000;Knechtges,1986;McGovern et al,2004;Nel-son,2003;Puett,2005;Sterckx,2005,2006,2011;Underhill,2002)。从卜辞可知,商代贵族与族外人和他们扩大的亲族成员一同参与仪式宴飨(Underhill,2002)。根据吉德炜的观点(Keightley 1999,p.260),在举行祭时,祖先们就像客人一样被邀请参加,通过食物献祭得到尊崇。当王在宴会上款待他的支持者,在祭祀仪式上献祭他的祖先时,就使用“餐”这个象形文字。这个象形文字描绘了两个人面对一个青铜容器,有可能展现了宴飨仪式期间向祖先贡献食物祭品或款待支持者的场景。根据一篇卜辞的内容:“当商王用切碎的人牲进行宴飨仪式时,他就没有过错了”(Keightley,2000,p.117)。

历史文献揭示出商代贵族的宴飨是非常奢华的。吉德炜(1999,pp.280-1)曾提出商代贵族至少消费掉了他们献祭的动物牺牲的一部分,因此有可能吃掉了大部分肉食。考古学的证据和商代贵族使用的青铜容器图像学研究显示了大规模围猎以供宴飨的可能(Allan,1991;Cheng,1963;Fiskesjo,2001;Lewis,1990,pp.20-1;Li,1957)。周代晚期文献描述商王失德.并将商代灭亡的原因归结于商王们骄奢淫逸、肉林酒池的生活方式(Underhill,2002,p.77)。据记载商纣王堆积了成山的谷渣(酿酒后的剩余物)、酒池和挂满肉的树林(cook,2005:30)。《周礼》中的一段文字,是对与商毗邻继而取代商的理想化的周王朝的记载,就曾描述了宫廷中集聚了人员复杂的庖厨队伍,包括152名备菜工,70名屠夫,128名为宫廷官员做饭的厨师、128名制作祭品,并为军队将领、客人做饭的厨师,62名厨师助手,335名掌管粮食、蔬菜和水果的管理员,62名猎手,342名渔夫,24名海龟和贝壳的捕捞者,28名制作肉干的工人,2名药膳师监督以确保没有差错的制备过程,100名调酒师,340名酿酒师,170名饮料师,94名制冰的随从,31名用竹篮上菜的侍从,61名腌肉工,62名腌制工,62名制盐工(Knechtges,1986,p.49)。根据内切特格斯(Knechtges)的计算,宫廷共有4133名官员,上面列举的负责备制食物、饮品的官员就占到了55%的比例。然而,尽管使用晚期文献需要谨慎对待,这样的假设还是合理的,即二里岗时期的贵族们和外族人、祖先们一同宴飨,并且这样的宴会是丰盛的,可能已经能提供大量的肉食和酒精饮品了。

在众多二里岗时期遗址的礼仪情景中.仪式过程(占卜、献祭、宴飨)中两个或更多程序之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正如本研究将要论证的,这种关联在不同场景出现——墓葬边、宗庙、建筑基址、房址内部和周围。正如上文中提到的,历史文献曾记述诸如烹煮祭祀贡品和在宴享仪式中献祭切碎的牺牲所进行的占卜行为。在郑州商城,显示暴力迹象的入骨和动物骨骼、陶器被葬在一起。其中还发现鬲、鼎等炊器和动物骨骼装在一个大陶瓮中,其上并有火烧痕迹(曹艳朋2009,p.43)。在偃师,正如下面章节将要讨论的,例如在宫殿祭祀遗址和陶工作坊的宴飨遗存附近,就发现了很多仪式性的人牲遗存。在某些考古学的例证中,仪式组合十分明显。例如在郑州商城陇海路的发掘现场,灰坑中的入骨、头盖骨就和陶器、甲骨共出(河南省博物馆,1973,p.80,图版一)。

甲骨卜辞暗示出仪式组合(占卜、献祭、宴飨)具有辟邪的功能,可能源于这样的信念,即祖先具有保卫国家免受战争、水患和饥荒威胁的能力(Allan,1991;Had,2008;Keightley,1978a)。与祖先一同宴飨还具有纪念的功能,因为占卜和献祭仪式包含与祖先象征性的交流,这样能不断保持他们的记忆并巩固与祖先之间的关系。同时,这些仪式还是权力、财富和威望的表达。根据普鸣(Puett,2005)对中国古代宴飨祭祀的历史学研究,献祭仪式在社会、政治和宗教的秩序建设和身份认同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讨论了《礼记》中的祭法,该书被认为是孔子描述周代礼仪思想和行为的五种经典之一。他认为献祭的功能在于“通过奉献食物使所有的仪式参与者转换其身份”(请注意食物与仪式献祭的关系)。鬼魂变成了祖先,难以捉摸的灵魂和自然力量得到安抚,分散居住的家庭又被团结在一起。在普鸣研究的历史中,社会地位被一个人拥有(或不能拥有)的祖庙的数量所体现。帝王享有七座祖庙,诸侯五座,贵族三座,大夫两座,低级别的官员和平民则没有。地位较低者因此没有能力举行献祭,而他们逝去的祖先被称之为“鬼魂”。普鸣还认为,通过献祭统治者的政治权力得以增强,“因为他置身于人、祖先以及神灵世界之間的一个重要位置,此时他被视为人民的父母和上天之子”(2005,p.93)。尽管考古和历史文献都非常支持通过仪式行为贵族们获得特权.但也有其他证据表明这一仪式组合并不仅仅被拥有祖庙的贵族专有,其他社群的成员例如手工业者也可以享有。历史往往站在当权者一边:甲骨文记载已经证实了可怕而拥有强大权力的商代统治者。然而,就像前文提过的那样,过分强调贵族阶层是有问题的。因此在本研究中,我试图追问:那些“地位低的群体”就真的像普鸣历史学分析中提到的被阻止在献祭之外吗?本研究就是要通过检索那些“被遗忘的细节”(Deetz,1977),分析偃师商城陶工社群内部食物活动的残留物.来讨论这个被排除在正史之外的群体的祭祀宴飨问题。

3、商代的手工业者

许多二里岗时期或其他商代遗址例如偃师、郑州、小双桥和安阳的祭祀遗存中包含人牲、动物牺牲和陶器。在偃师商城,在宫殿祭祀区发现了大量的陶器遗存,在该遗址其他区域的居住区内也同样有大量发现。陶器在二里岗,商代的日常生活中是随处可见的,被广泛使用于家庭活动例如炊煮,食用、粮食储存和汲水(从井里),也被做成青铜冶炼的陶范和坩埚,也在丧葬礼仪中被用作随葬品或者是在墓边举行宴享活动的盛器。谁是手工业者?谁制作了这些重要的礼仪和日用物品?二里岗,商代不同职业的手工业者属于单一世系(chang,1980;Tang,2004)还是以其他的方式组织在一起并不清楚,有可能以家庭为单位在手工作坊里共同劳作(campbell et al,2011)。在安阳,考古发掘已经揭示出许多不连续的区域或“社区”,它们在空间上分散却具有共同的身份(Jinget al,2013)。与占卜以及其他众多手工业活动例如陶器生产、石制工具生产、骨器生产、青铜器生产相关的遗存被大量发现。根据荆志淳等人的研究,“这些社区是同一世系的成员日常起居生活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相互交流并与死去的祖先沟通,这些地方通常被占有和使用好几代人”(2013,p.357)。

尽管由于发掘有限,但同样的功能分区在偃师商城也可能存在,只是目前还不很清楚。即使没有保存完好的青铜器生产作坊遗存.青铜器和冶炼活动的金属残留物也表明青铜器生产在该城市不同时间的不同地点存在过(杜金鹏等,1998,p.1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2013,pp.722-3)。在第二区发现了熔炼和浇铸的证据,例如烧土坑和烧结面,木炭、灰烬、陶制模范、铜矿渣以及熔铸铜锭时的溢出物。在第八区,大约位于宫殿东南角的东南方150米的地方也发现了属于偃师商城第三期冶炼活动的证据。在探方T2、T3、T4发现的证据包括坩埚残片、铜块、木炭以及石范残块(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2013,pp.722-3)。在郑州商城发现了两处制铜作坊遗址,其中一处位于宫殿区附近,可能反映出宫殿区和铸铜作坊之间存在紧密的联系(Liu and Chen,2012);如果在宫殿区附近的发现代表制铜作坊,这一推论同样也适用于偃师商城。在第四区,在城市东北部远离宫殿区的一处位于内外城墙之间的发掘区(在第二区发现的冶炼遗存南面),考古人员发现了陶窑的集中分布和其他制陶证据(制陶工具和和残次品)。这一区域的其他发现还有建筑遗存(小房址和稍大的成排房址),家庭生活废弃物,水井和墓葬。这些证据表明此处是一个陶工居住、劳作并埋葬死者的生活社区。在第四区发现的几处陶窑都在探方T27内,很接近于本文认定的生活居住区。同样的情形还在郑州商城二里岗期的大中心出现过,那里同样发现了位于房屋附近的几处陶窑(Underhill,2002,pp.231-2)。

中商时期主要中心的手工业作坊区目前还不清楚。在小双桥,发掘者发现了诸如坩埚碎片、矿石块等与祭祀遗存混合在一起的冶炼证据(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1996,2012)。例如在小双桥第四区,发掘者在靠近夯土墙基附近发现了据认为与青铜冶炼相关的遗存。这些遗存包括成堆的坩埚残片,烧结的土块、石块和孔雀石(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12,pp.57-8)。由于这些和其他祭祀性遗存混合在一起并且靠近一个大型祭祀坑,有研究者认为冶铸作坊区应该在遗址的其他区域(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of Sciences,2011)。在洹北商城,发掘集中在大型宫殿建筑群和其他夯筑遗迹,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发现手工业作坊区。

由于近些年持续的探索.在晚商都城安阳发现的手工业作坊区要比其他时期更为清楚。发掘已经揭露出制陶作坊(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2012a,2012b),石器、玉器作坊(campbell et al,2011)和青铜器作坊(Chang,1980,pp.233-5;殷墟孝民屯考古队,2007)。根据一项安阳殷墟出土甲骨文的研究,吉德炜(2012)认为商代的手工业者(甲骨文和后来周代的文献中称之为“工”)为王室御用,他们完成与宗教、政治生活相关的不同任务并享有似乎是“奴役范围内的特权末端”的社会地位。那么考古上的证据表明宫殿区的贵族和这些手工业者是什么关系呢?是一种统治和隶属的关系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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