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自兹去
2018-04-23武晓寒
武晓寒
瓦是乡村的一道亮丽的风景,而今,我不得不与它说再见。
手扶着残破不堪的墙壁,脚轻踏着青色的石板路,我来到了记忆中的那幢瓦房。
天下起了雨,我撑起伞,步入小院。入眼的是满地的碎瓦片,它们就像精力耗尽的老人,任凭雨点狠狠地砸在身上也不吭声,最终隐没于疯长的荒草中,似岁月长河中一段沉睡已久的记忆。
回忆中,我仿佛拨开了时间的烟雾,看见一位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坐在木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黄泥,双手有力地揉捻着,嘴角却漾起一抹笑意。老人的身旁堆放着瓦胚。这些瓦胚后来被烧制成瓦片,成了东家和西家屋上的雨篷,为人们遮风挡雨。
透过层层烟雾,我仿佛看见坐在整齐的瓦片上看风景的孩童。瓦变得温柔了,像母亲的手环着顽皮的孩子。看着孩子们甜甜的笑脸,我想,难道他们也幻想着瓦片能变成长着翅膀的精灵,托着他们在云间畅玩,在月中嬉戏?
翻开历史相册,我仿佛看见一椽破瓦下的白发翁媪,看见红墙绿瓦下的寂寞宫娥;我仿佛听见夜雨滴瓦的清脆和鸣声,听见松椽碧瓦上雀鸟的嬉笑声……
凉凉的雨水打在我的手上,我回过神来,我明白,刚才所见,只是过去的瓦罢了。眼前的瓦,卧在破院里,与残风为伴,无人问津。我捡起一片瓦,在雨水的冲刷下,这片瓦泛出淡淡的蓝光,显得无比精神。但,再精美的瓦又怎么能与钢筋混凝土相提并论呢?人们热衷的是现代先进的技术,是华丽的外观,谁还会记得朴实无华的瓦呢?我将瓦片放进背包,眼里溢满悲伤。
“喂,看够了吧?这房子要拆了。”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中年男子在远处向我喊道。我的眼前霎时扬起漫天的尘灰,大大的推土机横冲直撞,脆弱的瓦片无处藏身……我挥了挥手,像是对中年男人的回应,又像是与千千万万的瓦片道别。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身后,一阵轰鸣声刺破天空。
记得关于瓦片的故事吗?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那个有瓦片、有瓮的院子。童年时的瓦片,就如此静默地在那里,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听着各家吵吵笑笑,它听过孩子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也与每一个逝去的老人做無言的道別,青瓦屋檐下的生活,诉说着一个时代。也许,瓦片下的时代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远,但是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高楼大厦永远取代不了瓦片房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台湾作家林清玄曾经说过:“我们建造了玻璃与水泥的围墙,心窗心境却失落了。”徜徉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期待一个返璞归真的时代到来?
阳光落在瓦上,被一节节隔断,似乎也有了瓦的节律。也许只能用瓦本身来形容这种节律的奇妙:一瓦一瓦。瓦上的雨,顺着瓦垄流下,如细微的河流,湍急率性。瓦上的霜,如一袭轻俏的纱衣,美固然是美,但天一晴就被太阳收去了,宛如稍纵即逝的梦。雪停留的时间则要长得多,它晶莹堆积在那里,久久不化,即使化,也是先朝阳后背阴,一点点地融化,如一幅被人神秘篡改的图画。而瓦楞上的冰凌则是最诱人的,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宽宽窄窄,透透亮亮……从它下面走过,我会很顺手地掰下一块放进嘴里。这也就是我冬天的下午茶了——有天空的味道呢。
瓦上还有什么呢?梧桐的落叶,晒晾的干菜,哦,还有鸟。鸽子、麻雀、喜鹊、燕子以及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鸟儿。它们在瓦上散步、休息、窃窃私语。偶尔,它们的目光也会与我的目光遥遥相对,相顾无语。
瓦上记录了多少美好的事物啊!
我在瓦下,生活了多年。后来,到了城市。
五间青砖灰瓦的房子,曾经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不动产,它如一件巨大的粗布衣衫,给我们全家人以最简陋的也是最坚实的温暖包裹。生活在瓦下,我平时感觉不到瓦的存在,只有下雨的时候,我在屋檐下玩耍,伸出双手,任落雨在掌心汇聚,偶尔会听到母亲叹息:该揭瓦了。我便知道:房顶某个地方漏雨了。于是,天晴以后,父亲便会找来泥水匠上房,揭开某个部分的瓦,在瓦下搪上一些泥巴,再把那些瓦盖上去。雨再来的时候,便对我们的房子没有任何破绽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