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世界(科幻小说)
2018-04-23若非
若非八〇后,穿青人,业余写作。作品发表于《山花》《北京文学》《诗刊》《湖南文学》等。出版诗集《哑剧场》。
一
天黑之前,我决定去一趟银行,将人民币换为码币。是一个好心的百货店店长告诉我的。我又饿又渴,去他的店里买东西,付款时他对我手里的人民币露出迷茫的表情,在确定我没有存心骗他后,他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拿着这些奇怪的纸来我这里买东西,你要没钱的话需要去国家银行兑换码币,无论你手上的是哪个国家的货币,都必须兑换码币,只有有了码币,你才能在码世界存活。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和我目前的处境。没辙,我只得听取他的建议,去银行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什么是码币?这个读音在我们那个世界是不太文明的,但在码世界,是最为平常的词汇,它是通行码世界的一种虚拟货币。至于码世界又是什么?是我这个不入流的小说家,虚构不出来的依靠二维码存活的世界。
“滴,您好!江先生。”国家银行服务大厅的大门自动打开,一个长得非常漂亮非常性感的美女热情地迎了过来,“欢迎您来到码世界国家银行,请问有什么能够帮助您?”
不得不说,她太好看了,以至于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我首先看的是脸,但很快我就只顾着她的胸了。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娇羞,说:“江先生,您看够了吗?”
我吓了一跳,才发现她在叫我“江先生”,要知道,在码世界里,还没有人认识我。她叫我“江先生”的时候,依然一脸微笑,我甚至觉得她的笑里有一些挑逗的意味。但聪明的我很快发现,眼前的美女很可能不是人,因为她溜溜转的眼珠子不像眼珠子,更像一台摄像机或者扫描仪,对,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台机器人。
这台机器人看起来很好看,要不是她的眼睛异样,我很可能会一直把她当成一个真的人,甚至会产生和她发生点什么的想法,毕竟她实在太逼真了,简直和真人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又那么具有诱惑力。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江?”
机器人指了指我的头:“那里!”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
机器人说:“别动。”
我听话地不动了。
机器人递过来一块镜子,让我扭过头,果然,在我左耳后面偏下方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二维码。“在我们码世界,每个人的这个位置都有一个二维码,我扫一下就知道每个人的信息,比如你:姓名江河,性别男,身高一米八三点零五三,体重八十二点三四七千克,金牛座,性格冷淡、内向,又自卑,职业是小说家,但很抱歉,你的二维码显示你的每本书都很滞销,你的文学事业发展得实在是——”
“够了。”我赶紧制止这名不识趣的机器人,为了维护我们文学艺术工作者的体面,我有必要让她停下来,“你扯远了。”
“哦,抱歉。”没想到机器人竟然撒娇起来,“江先生,人家没注意,你一定要原谅人家哦。”
我感到一阵肉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还是告诉我要兑换码币该怎么办吧!”
机器人“滴”了一声,指着其中一个窗口。我定睛一看,果然看到那边有一个写着“兑汇业务”的窗口,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別急,先生。”窗口里面的服务人员,长着一个尖尖的小脑袋,说话的时候脖子一伸一缩的,很滑稽,“你们那个世界来的人,每一个都这么着急吗?”
“我们那个世界?”我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们那个世界?”
“知道啊,我们这里隔一两年,就会有一两个你们那个世界的人混过来,不然我们也不至于开通人民币和码币的兑换业务。”工作人员介绍说,“为了方便你们那个世界的人兑换码币,我们这里可是推出了便民兑换码币春风行动呢,不仅可以用现金兑换,还可以直接刷卡兑换呢。”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我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兑换业务有多全面服务有多好,我继续压低声音,“我想要找到他们!”
“不知道。”工作人员似乎并未认识到这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情,声音很大。“他们刚来的时候会到我这里兑换码币,但据说来兑换码币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比较笨的,因为没有货币,来不及到我这里就已经饿死了。先生,如此说来,你不算傻!”
“谢谢你的好评!”我咬牙切齿地说,“给我兑点钱。”
“抱歉,先生,就在您跟我闲聊的时间里,我已经下班了。”他指了指办公桌上的钟,时间显示下午六点零一分钟。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难道不懂得延时服务吗?我是在你们下班之前就坐在你面前的,哪有没办完业务就下班的道理?”
工作人员面带微笑,依然一伸一缩地动着脑袋:“先生,那你得到那边扫一下延时服务的码!”
“真麻烦。”我嘟哝着,无奈地去扫了码。
我兑了两干元人民币的码币,因为我身上只有这么点现金。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卡,换了手机里中国移动的电话卡,只听到“滴哒”的一声,手机提醒我三干四百五十一元三角二分码币已经到账,但我需要安装一个叫“码上世界”的APP,才能使用该笔款项,我在银行一角扫了码,顺利地安装了APP,才得知在码世界里,所有的消费都是通过“码上世界”来实现的。这么说来,这个“码上世界”就是我们那个世界所谓的移动支付工具,跟支付宝、微信支付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我竟然感到一丝亲切感。这是我到码世界后第一次产生亲切感,让我孤独的心温暖了一些。
兑了码币,我心里有了底气。直奔银行外的一家羊肉粉店。我太饿了,以至于都没有想诸如码世界也有羊肉粉这样的问题。等我吃完,信步在大街上逛了一圈,才发现码世界不仅有羊肉粉,还有牛肉粉、饺子、锅贴、重庆老火锅、凯里酸汤鱼、驴肉火烧等吃食,也有电影院、共享单车、共享按摩椅、商场、小卖部等,我甚至还发现路边有一个玻璃做的亭子,里面站着好看的男人女人,上面写着:“共享爱人”。
我意识到,我脚下的码世界,和我们那个世界,区别并不大。唯一的不同是,这里真的是无现金世界,干什么都得扫码,比如我决定去上个厕所,就发现那个写着“共享厕所”的小房子,需要扫码支付才能进去。最坑人的是,上完厕所出门时还得扫码支付一次,否则没法出门,活生生的双向收费呀!
意识到我来到了一个需要不停扫码的世界,又确信银行卡里尚有一些微薄的存款,我就不再感到恐惧了。当下的问题是,要先找到一家酒店,好好睡上一觉。我顺着大街走,目之所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二维码,好像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二
说到这里,亲爱的读者你一定会说:“江河你就编吧,哪有什么码世界。”我常常用“亲爱的”称呼我的读者。即便我对他们如此亲热,但他们大多都不相信我笔下的世界。所以在此我有必要将故事从头说起。
我叫江河,你知道的,我是个作家,作家的意思并不是很做作地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虽然你们很多人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但我依然坚决地告诉你们:我,江河,是一名用心为文学事业奋斗的作家。虽然我性格冷淡、内向,但说这话我一点也不脸红,反正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谁也不认识我。(嘘,银行那个不识趣的机器人除外。)
我在原来那个世界时独自一人生活,住在郊区的一个破房子里。住郊区破房子真的不是因为我要小隐隐于郊区,而是因为穷,租不起好房子。幸好我还有点才华,还能谈上个女朋友,我的女朋友没有和我同居,但她一般会在周末到我租住的地方,我们一起吃饭、打扫卫生、做爱,有时候也一起购物、看电影、旅行,从这点说,我比我那些作家朋友们稍微还要幸运点。我的女朋友叫小七,我不知道她在家里到底是不是排行老七,但她性格确实经常七上八下的,我们俩做爱的时候也经常七上八下。算了,说这些事羞死人了。
我重点要说的是,我生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原谅我,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和特殊的世界里,我确信有必要镇重地说出我的祖国的全称。我记得刚刚过完二〇一七年时,我的一部小说正式落笔。二〇一八年初,天气突然特别冷,我所在的城市被凝冻袭击,而其他很多南方城市也都下了雪,连上海也下了,跟那个我挺喜欢的叫薛之谦的歌手唱的一样——“已经十几年没下雪的上海突然飘雪”。
我就是在上海飘着雪的时候跌跌撞撞地到达上海的,说跌跌撞撞是因为我太冷了,走路不太利索。我去上海是因为我觉得刚刚写完的小说非常好,决定亲自去和文化公司谈判,毕竟在我心里这部小说一定会畅销。上海大街小巷都一派新年气象,“可怜的南方人”大声热情地喊着“下雪啦下雪啦”从我的身边跑过,他们的气氛感染着我,让我差点就跟着喊出了“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但其实就没有雪地,雪花只是在空中尴尬地飘,没来得及落在地面就融化了。
我快到文化公司的时候,电话响了。小七在电话里大声说:“江河你躲哪里去了?”
对了,忘记交代了,那几天,小七突然想要结婚了,而我害怕结婚,我感觉自己都养不起,不太敢去祸害小七。在我心目中,小七实在是漂亮又温柔,即便她经常“温柔地”暴击我的头。小七经常不理解为什么我写得那么差还要坚持写,她甚至觉得我没有出息,但她依然要嫁给我,我相信她是爱我的。我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点,这样小七的声音就显得温柔了一些,等她问完,我说:“我在上海呢。”
小七知道我为了一本书专门跑到上海,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但很快又问我有没有钱,没钱的话要给我打。我当然有钱,虽然我穷,但银行卡里万把塊钱还是有的。“那你完事了赶紧回来,很冷。”小七最后对我说。
我挂了电话就走进了文化公司大门。主编对于我的到来感到很吃惊,这一点我从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我从背包里拿出厚厚一摞稿子,递到他面前。
主编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看完了我的小说。
“嗯,你对文学的态度,很值得尊重。”
我跟着他睁大眼睛,期待从他嘴里说出我要的结果。
他说:“就这本书而言,文笔很不错,视角也很好。”他这么说,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但他接着又说:“但是故事就有问题,你看啊,男女主角睡了那么多次,感情很好是不是?这时候就应该出来个小三,最好是其中一方和小三合伙,转移财产什么的,这样才能戳中社会的痛点。”
主编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娱乐圈事件。我说:“主编您是娱乐新闻看多了吧?”
主编说:“你别扯,我说真的,再说,这个主人公,要么就纯情得跟个傻瓜一样,要么就花心得人人想打,这样才能点燃读者的情绪嘛!总之你这个书啊,很抱歉,我们没法出的,因为引不起大众的共鸣,读者没有满意,谁来买你的账?”
我突然觉到饿,很饿,这才意识到我下了飞机就没吃东西。“主编,那个……我饿了。”我对主编说这话,完全是因为我和他有过我自认为还不错的交情,我之前的几本书都是这家公司出版的,他们在我还没签约交稿的时候都特别热情,左一句江老师又一句江老师,但一旦签了约交了稿,就常常忙得没时间回复我的信息,尤其是在我催稿费的时候忙得特别明显。但我想就单凭着前几次并不是很愉快的合作,他大抵得招呼我吃个饭。然而主编将稿子往桌子上一丢,说:“那正好,我这里很忙,晚上还有应酬,就不留你吃饭了。”
我在上海只吃了一碗面,便买了最近的航班,离开了上海。我离开的时候,想起来薛之谦的歌:“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我很难过,我跟这场雪一样认真,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个多小时后我回到我所生活的城市,小七要来接我,但她还没到,我顺着机场大道往前走。在路边,我看见一个卖红薯的老太婆,她老得我甚至看不出她到底多大年纪了。
“买个红薯吃吧!”她向我招手。
别说我还真的有点饿了。明明两个多小时前才在上海吃过一碗面,这大城市的面不经饿啊。我走了过去,决定买两个,一个自己吃,一个留给小七。这么冷的天,小七下车就看到我为她准备的热腾腾的烤红薯,一定会感动啊。这点聪明都没有,小七怎么会那么爱这么穷的我?
但我付款的时候发现自己没零钱了。“要是有扫码支付就好了。”我喃喃自语。
老太婆神秘一笑,从身后拿出一个印着二维码的牌子对着我,得意地说:“微信扫一下这个。”
我想也没想,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就扫开了。就在我的手机扫描框定格老太婆举着的二维码时,耳边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欢迎来到码世界!”
三
晚上我彻夜未眠,我的脑子里反复想着为什么我会来到码世界,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是否还回得去。酒店很贵,入住时我扫二维码支付了一千二百元码币,房间很大,落地窗外就是码世界的夜景,别说还真有点美。床很大,一个人躺在上面有一点尴尬,要是小七在就好了。这么想时,我又想起了码世界路边站着的那些“共享爱人”了。
等到天亮的时候,我终于确信了一件事情,也许我永远也回不去我那个世界了,那应该是二〇一八年初的中国。但我只是稍微绝望了一小会儿,就好了,原因有二:一是码世界太新奇了,它将极度丰富我的人生阅历,不是谁都有机会来到码世界的;二是我想到也许还有机会回到我生活的世界去,毕竟码世界里也有很多从我那个世界来的人,找到他们也许会有新的办法。你看,我就是这么容易得到自信和希望的人,不然我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写得很差还坚持写作的不入流的作家。
在酒店一楼餐厅吃了早餐,我決定退房出去走走。我没有任何行李,只有手机和钱包,幸好这两东西在。我去退房,前台小姐跟银行里的那台机器人一样一脸微笑看着我:“江先生,您确定不续住了吗?”
我边给予她肯定的回答,边打量她:“你们这里每家都有一台机器人吗?你是哪个厂家产的?”我伸手去摸她的手,计划着,如果我能回去,一定要买上一台这样的机器人,因为她们做工实在太好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江先生,注意你的行为,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前台小姐连这话都是一脸微笑地说的。
我触电般地收回手:“你不是机器人啊?”
她点了点头,将一张纸条推到我面前:“江先生您走好,欢迎您再次光临!”我看了纸条,才明白原来昨晚我扫码支付的一千二百元码币,就是一晚上的住宿费,而我心里想的却是包含了押金的价格。我心里有些不爽,但想到人生地不熟,不敢造次,心里骂着离开了酒店。
到了中午时,我就把手机里的码币差不多花完了。我买了一幅地图,坐了几趟车,吃了一个午饭,喝了一杯咖啡,去了一趟路边的公园,上了两次厕所,买了一本书,所有的消费都是通过扫码支付的,非常方便。当我想要去买瓶水的时候,店主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您的码币余额不足了。”
我一惊:“码币,这么快就没了?!”
我只好就近找到一家国家银行,如果不兑换码币,我很可能晚上就饿死了街头了。进门依然是那名很好看的机器人,热情地问我:“滴,江先生,请问有什么可能帮到您?”
“怎么哪里都有你?”我有种感觉,用我们那个世界的话说,是这台机器人和我杠上了。
机器人脸上呈现出一小点儿迷茫和尴尬,很快就说:“哦,江先生,你认错了,我是编号八九七五七,昨天为您服务的是编号八九二五o,我们只是长得像而已。”我仔细看,果然发现机器人的肩膀上写着小小的一排编号。
我问:“编号八九七五七,你们码世界也有林俊杰的歌吗?”
机器人说:“有呀,我超喜欢他的歌的,编号八九七五七,从这一刻就是你给我的姓名,模仿人类的机器……”机器人说着就唱开了,虽然机器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唱歌却不行,跑调得厉害,我赶紧走开。
在银行里,我把银行卡里的积蓄全部兑成了码币。这让我感到有安全感,脑子里甚至响起了一句特别熟悉的广告词: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余额不足了。
有了钱,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买一套全新的衣服。出门打了车,让司机开往最近的大型商场,扫码支付下车,进门便看见一个大屏幕,上面有一个大二维码,二维码下方一行小字:扫描一下,为您搭配衣服。我用“码上世界”扫描,确认,二维码消失了,屏幕突然变成一块大镜子,将我整个人照了进去,提示音让我等侯一下马上就好。果然,很快屏幕上就跳出了一堆照片,每一张都是我穿着各种服装的样子,我选了我觉得最好看的一张,点了一下,提示音便把衣服所在的几个店和货品号告诉了我。
我很快就买到了自己需要的衣服,这让我深切地体会到码世界的便利。要是我们那个世界也这么方便,就好了。我有点喜欢码世界了。
我决定去街上随便走走,虽然我早上已经走过了一次,但码世界这么大,我怎么可能走得完?能多走一点是一点吧,虽然我只是一名不入流的作家,但我还是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的,在码世界里,行过的路,估计还不过十里呢。
早上买的地图派上了用场,我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城市所有的景点位置。地图显示城市很大,而这些景点分散在城市的各个方位,我心里盘算着,如果我全部看上一遍,得需要多少时间。我还找到了几处卖奢侈品的地方,认真地标注了出来,因为我知道,我们那个世界的人,出来旅游时其中一个必去的地方就是奢侈品卖场,也许我能在那里遇见来自我们世界的人。
我就这样带着对码世界的好奇,也带着找到来自同个世界的人们的美好期望,开启了我的新旅程。我轻装简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要知道,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我每次出远门都是必须带行李的,尤其和小七一起出远门时,行李就特别多,而且出门前每次收拾行李,小七总是往里面塞很多奇怪的东西,等到回到家,却发现很多都没用过。但我们那个世界的大多人都乐于不停地往行李箱塞东西,哪怕基本用不着也要塞进去以防万一。想到这个,我由衷地赞叹,码世界真好!
四
码世界的时间和我们那个世界的时间一样,都可以用“光阴似箭”和“度日如年”这样的词来形容。比如此刻我就想说:光阴似箭,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促使我想到使用“光阴似箭”这个词汇的原因是,我的钱马上就没了。当我意识到“码上世界”里余额所剩无几,少到只够我生活不到三天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慌,就像我刚到码世界那时候的恐慌一样。
这半个月里,我基本上已经走完了这个城市里的所有风景区,吃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道闻名的美食,也玩遍了我能玩的所有有趣的项目。在此期间,我发现一个本质性的变化发生在我的身上,那就是我不再那么内向冷淡了。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我内向自卑,又冷淡,和他人交际少,大多情绪依靠写作抒发。但在码世界不同,我只需要扫码一下,就可以解决一切,这让我感觉到很爽,我甚至没有思考买房、买车、养家这样的问题,这几天,我是真的玩物丧志了。
我也走遍了地图上标注的那几个奢侈品卖场,却没有找到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这让我绝望,我想我是回不去二。一八年初的中国了。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我,这让我无比地想念小七,也担心小七,不知道在二〇一八年初的中国,小七会不会到处找我。
我只得留下来了。更为严重的问题是,我将面临生存问题,因为我快没有码币了。我所有的银行卡里的钱都兑换了码币,而所有的码币都在我一次次的扫码时一点点地花费掉了。我蹲在路边,不知道怎么办。
一个乞丐走过来,大声喝我:“哎,你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吗?”他衣衫褴褛,但手里的二维码牌子特别干净。
我说:“我又不是乞丐,我不抢你地盘。”
乞丐半信半疑地走开了,坐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有路人路过时,拿出手机对着他的二维码扫。不一会儿,就有三四个人扫了他的二维码,看来收入不错。但我无心欣赏他的乞讨事业,我在为自己的未来纠结。
乞丐再一次來到我的身边:“嘿,兄弟。地盘我可以不给你,但我得给你个建议,你应该为自己准备一个二维码。你看我这个。”乞丐边说边向我炫耀他的二维码。
我心烦意乱,手一挥,打在了他的二维码上。他生气地说:“你不听劝就算了,还想跟我来点武力的?”说完扎了马步,拉开架势,随时准备和我打一架的样子。
时间已然过了正午。我只好起身,顺着路往前走。然后我走到了“共享爱人”的亭子那里。就是在那里,我打心底产生了一种强大的豁出去的类似于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回不去了,那就不如潇洒一夜,天亮再考虑生活的问题。另一个不太好说的原因是,我想小七了,是想那个的想。
想小七时我就觉得小七可能是那个世界里最好的女人了。我的脑子里闪现出很多镜头,都是我们一起干羞羞的事情。当那些镜头不断闪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更加想小七了。更加想小七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共享爱人”的亭子。
我选了一个我觉得长得最好看的女子,当我在研究她的报价时,心里同时也在怀疑她到底是人,还是机器人。在码世界,面对一个美女的时候,尤其要小心,因为她们极有可能是一台机器人。报价显示:陪聊天一百码币,牵手三百码币,拥抱五百码币,亲吻八百码币,过夜一千码币。我确信眼前的美女不是机器人,然后掏出手机,扫码付了一千码币。门“哒”一下开了,美女对我鞠了一下躬:“先生您好,感谢您选择了我。”
然而我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原本我是冲着干羞羞的事情去消费“共享爱人”的,但是当她站在我面前笑容可掬地向我问好时,我却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先生,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我都是您的爱人。”她说,“我们现在去干什么呢?”
我问:“我们现在去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该去干嘛。
她说:“那我们就先去逛会街吧!”
我们顺着大街往前走,毫无目的地走,她挽着我的手,就像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小七挽着我的手一样。“你看,好高的楼哇!”她大声指着路边的高楼,夸张地说着话。穿过一个大广场的时候,她甚至还对那些大妈卖的气球表现出无比天真的兴趣:“买一个给我吧!”我给他买了一个,花了五十码币。然后我们坐在广场边上,一直坐到黄昏降临。我很少说话,大多时候是她滔滔不绝,不得不说,她是一名称职的“爱人”。
我们在路边沙县小吃各吃了一碗面条。用餐过程中我一度试图和店员套近乎,并试图打探他们这个店的由来,在我看来,这些在我们那个世界存在着的店名会出现在码世界,只有一种可能是这些店的创始人都是从我们那个世界来的。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我可以确定码世界里曾生活过贵州人云南人福建人四川人重庆人北京人上海人香港人越南人和讨厌的日本人和美国人,甚至有可能很多店店主就是这些贵州人云南人福建人四川人重庆人北京人上海人香港人越南人和讨厌的日本人和美国人的后代。不幸的是,沙县小吃的店员对此一头雾水,他只有一个答案:“先生,醒醒,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们回到我住的地方,一家快捷酒店。我开始的时候住四星级酒店,但当我发现“码上世界”的码币流水般消失的时候,我就无奈地搬进了这家快捷酒店,我甚至盘算好了,不行再搬去小旅馆。
我进门就抱住了她,她热情地回应我的亲吻,一切都顺理成章,毕竟我付了足够过夜的钱。我扒光她后,她制止了我,说应该洗个澡,以示对我的尊重。卫生间传来淋浴的流水声,而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世界,一时陷入了迷茫。我曾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又充满好奇,觉得它异常便利,很有趣,但此刻我却没有了当初的感觉。我甚至不知道,在我即将没钱的时候,扫码花了一千码币换来一个美女,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从卫生间出来,从身后抱住我:“想什么呢?”
我很紧张,或者说,一种类似于紧张的感觉。我转身再一次与她纠缠在一起,在亲吻与抚摸之间,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小七的脸。我无比思念我的小七,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你跟他们不大一样。”良久,她在我耳边说,“你的眼泪很烫。”
“他们?”
“你们那个世界的人们,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住高档酒店,每天换一个‘共享爱人,他们享受这种生活,你为什么不享受?你不喜欢这种生活吗?”她问我。
我回答不上来,问她:“你知道我们那个世界?”
她说:“我知道,以前有人租过我,他们告诉我的,开始我不信,但遇见的多了,就相信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从那个世界来的会流泪的人。”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她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脸上有一些犹豫,但很快就说,“司木。”
五
司木出现在我面前,大约是一个星期后。
我不知道码世界有没有“星期”这个说法,我只知道,她再见我时,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七八天。上次见面那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干,她陪我聊了一夜,是我无论在我们那个世界还是在码世界说话最多的一个夜晚。离开的时候,她退给了我三百码币,是从她账户里退出来的,她说就当我借你吧,不然你会饿死的。这让我感觉到温暖,在这个只看二维码的世界里,我觉得我遇见了好人。之后她建议我,应该赶紧找一份工作。
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二维码工厂生产二维码。我的工厂很小,只有一个车间,车间主任就是老板,加上我只有五个工人,除了负责二维码制作的是女的外,其他都是长相奇怪的男人。有一个环形的小院子,一扇不怎么开的大门,和大门上偶尔被我们打开的小门,还养着四只大狼狗。我的工作就是不停往机器里塞板子,那些板子有大有小,有塑料的木质的铁的铜的,甚至还有金的,只是比较少。在我的左边,一个矮个子男人负责将印上二维码的板子整理成堆,他话很多,嘴巴说个不停,但我和他说不上话,我很不喜欢他。我不知道这么多二维码生产出来送到哪里去,长相凶残的车间主任从不解释,反而会嘲笑我,好像我问出这个问题很搞笑似的。我也懒得多问,对我来说,只要给我钱就行,我急需要的是钱,不是答案。好在公司是日结,直接打到“码上世界”里面,很方便。
我住在厂里二楼的宿舍里,一件特别小的房子,小得摆下一张床,人站在里面转身就会磕到腿。我的工作算不上累,就是枯燥,下班后就无所事事了。于是我萌生了写作的念头,这个念头来得很突然:有一天下午,我在车间忙了一阵子。因为负责制作二维码图片的姑娘反复抱着肚子往厕所跑,我就突然不那么忙了,然后我就算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工资,发现我不用担心被饿死了,脑子里突然就冒出写作的念头来。这也许就是我们那个世界所谓的“饱暖思淫欲”吧!下班后我跑出去,在路边一个文具店买笔和本子,我已经很久没有买这两样东西了,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我是用电脑写作的,但在码世界当前的我还买不起电脑。就在我拿着笔和本子迫不及待地往回走恨不得马上就动笔的时候,司木叫住了我。
司木向我走过来,问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指着不远处的工厂说:“我在那个厂里工作。”
司木说:“你果然找了工作。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对了,我还你钱。”我掏出手机,让她把手机给我。
司木没给我。“等你赚多点,再给我吧!”她又说,“不如你带我去你工作的工厂看看。”
看到我身边跟着一个美女,那些刚下班在院子里或打牌,或窃窃私语的工友们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甚至有的人冲我们吹口哨。我们在工厂里转了一圈,遇上了我的车间主任。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车间主任凶狠狠地问我。
“这——”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是他妹。”司木在旁边说。
“赶紧走,不要到处乱看,这里涉及商业机密的。”车间主任冲我们吼着。
“好好好。”我拉着司木,在车间主任警惕的注视下,转身走了。
我的房间实在太小了,两个人进去就更挤了,司木只好一进门就坐在床上。她说:“我觉得刚才那人怪怪的,这个厂似乎不正常。”
“有吗?”我说,“我没发觉,那是我们车间主任,平常就这样的。”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司木说,“你买笔和本子干什么?而且买那么多。”
我只得把写作的计划告诉司木。听我说完,司木脸上露出开心点神色:“哎呀,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作家呢?”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车间忙着,车间主任走进来。“江河,你妹找你。”我走出车间,看到司木站在院子里,提着一个袋子。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说:“为了早一点看到你写的小说,我决定先把我的笔记本借给你。”我很感动。司木说还要上班,急匆匆走了,临走前又说:“你一定要把我写进去哦。”
有了司木的笔记本电脑,我写起来就差点倚马干言了。每天中午和晚上,我都用来写作。小说叫《异界》,写一个与码世界不一样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出门都花现金,二维码没有像码世界这么无处不在唯码独尊,“共享爱人”是犯法的……
司木偶尔来看我,有时她说回家顺路,有时候说陪客户正好经过,有时候她说实在无聊来走走,也有一两次她情绪低落,跑来找我大骂那些客户。工友们都相信她是我妹妹,她也乐于以妹妹的身份来看我。
有一天天快黑时,我听到拴在院子里的狼狗此起彼伏地叫了,很快我的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司木站在门外,一下子就冲了进来,反手飞快地关了门。
“怎么了?”我问她。
“有一个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你看!”
图片上,我的两名工友,正鬼鬼祟祟地拖着一个大袋子,往车间旁边的一个房子里送。那袋子看起来不大,是我们平常装印二维码的板子用的袋子,理应不重,但他们都很小心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他们从一个小车上搬下来的。他们走在前面,很小心,很警惕,我觉得奇怪,就拍了一张图片。”司木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反正第一次来我就觉得你这个厂里怪怪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坏人呢?”
“你想多了吧?”我心里其實和司木一样,有了疑惑,因为经她一说,我还真觉得平常厂里的那几个男的,经常都背着我鬼鬼祟祟的,除了我左边那个话痨外,其他人都不跟我说话,但他们自己在一起时却能聊个不停。由此可见,他们是刻意回避我。
“但愿我想多了吧。”司木立马转了话题,“你的小说呢,写得怎么样了?”
那天之后,我就特别留意起我的工友们来,我在窗边放了一块镜子,这样我就可以拉上窗帘只留下一小点窗户,坐在书桌前可以边写作边从镜子里偷看院子里的情况。没几天,我就看出了端倪——每天下班后,他们都在院子里聊天,打牌,假寐,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样子,车间主任的车就会开进来,他们从车上搬东西下来,或者从车间隔壁的房间里搬东西到车上,他们每次搬的都是生产车间里最普通的袋子,但他们都很小心很谨慎。我心里起了疑虑,趁着他们正在搬的时候,走下楼去。
“嘿,忙呢你们。”我问,“这么晚了还运东西出去,是哪家要得这么急?”
我的话把他们吓了一跳,有一个工友还差一点让手里的袋子滑落在地上。看到我,他们面面相觑。有一个说:“那个,对,有一家急着要,所以加班送。”
“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多个人轻松点。”我故意这么说的。
“别别,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够了。”
车间主任应该是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冲我说:“不用你帮忙,你好好休息去。”他语气很坚决,我便不再说什么,回到屋子里。我心里想,一定有问题。
我把我发现的情况和猜想告诉司木。“我觉得他们应该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每天搬进搬出的那些袋子里面就装着什么秘密,一般在晚上八九点行动,说明里面的东西只有晚上用得着,或者说大多时候在晚上用。”
几天后,司木给我传来了一组图片,照片上车间主任和工友们往城市里的各大酒吧、夜场后门送袋子,而且脸上都很小心的样子。司木说:“江河,我感觉你进了狼窝。”
六
《异界》的故事即将接近尾声,这让我有一种迫切感,恨不得马上写完,所以时常写到半夜。写完《异界》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多,我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洗洗睡觉。院子里突然有了声响,我从镜子里偷窥,发现车间主任的车开了进来,两名工友下了车,直奔那个神秘的房间,一会儿提着黑色的小袋子走了出来,又急匆匆地上了车,车子缓缓地出了工厂。我下意识地出了门,准备打一辆出租车跟着看个究竟,这事在我们那个世界我是不大敢做的,但在码世界我不知道我得到了什么神奇力量,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突然一辆摩托车一个急刹停在我面前,骑手戴着头盔,冲我说:“上车!”
我指了指自己:“我?”
骑手递来一个头盔。“我司木啊!”见我迟疑,又说:“你再不上车,我们就跟不上了。”
我赶紧坐上摩托,戴上头盔。我们一起跟在车间主任他们车后。路上,司木告诉我,她一整个晚上都在跟着他们,只是想确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隐秘的事情。我吓了一跳:“你太大胆了吧?”
跟了大半个城市,终于在一个夜场门前停了下来,车间主任独自一人带着袋子走进了夜场,我和司木跟了去。
夜场很吵,和我们那个世界的夜场一样,红男绿女忘情地摇摆身体,衣着暴露,动作风骚,眉眼带笑,音乐震耳欲聋,让人很不适。有人过来和司木打招呼,调戏她,她大声地告诉他们现在不是工作时间请注意举止。我心里很难受,说不上原因地难受。
我拉着司木往里走,因为车间主任一直在往里面走。转了几个地方,大厅的声音终于小了一些,车间主任拐进了一个房间,我和司木扒在门上,通过门上的小窗子往里张望。只见车间主任和里面的人寒暄了几句,就打开袋子,向里面的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有一个人从袋子里抹了些什么东西,拿在鼻子边使劲地嗅,同时露出满足的笑,另一个人拿着手机跟车间主任扫码付款。我和司木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毒品!”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回头,两张熟悉的脸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是我的两名工友。我和司木紧张极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其中一个大声问我们。
“我们,啊,哈哈,玩呢。你们也来玩?”这么说的时候,我便拉着司木扭起了腰,并邀请他们一起,“要不,扭起来?”
“走走,别耽误我们干正事。”他们说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看了司木一眼,她松了口气,推了我一把:“赶紧走。”
我们才走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站住。”
我们一回头,车间主任和两名工友正向我们走来。我顾不得什么,拉着司木就往外跑。夜场里面人很多,很嘈杂,我们绕了几圈,把车间主任和两个工友甩开了。我们出了夜场,直奔停摩托车的地方,飞快地上了车,逃之天天。等到我们确信没有追兵的时候,司木才在一个黑暗的街角停了下来。
司木说:“必须要报警。”
我说:“对,报警。”我赶紧拿出手机,问司木:“你们这里一一。是多少?”
司木疑惑地看我:“一一〇?不就是一一。吗?”
我说:“报警电话。”
司木说:“哦,我来报警吧。”
打完报警电话,我们俩就产生分歧了。司木觉得,我们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而我坚持应该赶回去拿笔记本电脑。他们一定知道我和司木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极有可能会毁了我的一切东西,包括司木借给我的笔记本电脑,和电脑里我刚写完的《异界》。
司木很坚持:“不行,太危险了,我们就应该等警察把他们抓了,再回去。”
我说:“可是我的小说怎么办?”说真的,我几乎要急哭了。
司木问我:“一个小说,有那么重要吗?”
我说:“也许你永远也不懂得,它对我有多重要。”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失败的小说作者,但在码世界,我想要改变这个现状。《异界》是我自觉写得最好的作品,比我专门飞往上海送到主编手中的那个小说还要好。
司木沉默了很多,说:“好吧,我跟你去。”
工廠里面很安静。看来他们还没有回来。我松了口气,和司木快速地回到了房间。我紧张地收拾东西,司木在一旁不停催我,听得出她也有点害怕,看我忙不过来,干脆动手帮我一起做。我们收拾好,出了门,快速地往院子外走。
突然,一道很刺眼的光,直直地射着我们眼睛,让我们睁不开眼。等我用手挡住那强烈的光,才发现车间主任的车停在院门处。车间主任和两名工友从车上走了下来。
车间主任大声喊:“还想往哪里跑?”
司木在我身边说:“完了,完了。”
我把装东西的包丢在地上,把笔记本电脑塞给司木:“你拿好,我跟他们拼了。没事,有我在。”要知道,在我们那个世界,也许我并没有这样的胆量。
司木拽着我的胳膊说:“你傻呀,你拼得过吗?”
这时候“吱嘎”一声,我们身后的门开了。车间里我左边那个话痨工友,和负责制作二维码图的姑娘走了出来,他们衣衫凌乱,似乎正在干什么事情被打扰,话痨一脸不爽。他说:“大晚上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看到车间主任,立马又恹了,支支吾吾地说:“老大,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制图姑娘也跟着赔笑,生怕得罪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说:“你俩就知道干干干,看你干得恹巴巴的,出内乱了都不知道。”
话痨尴尬了一阵,问:“发生什么事了?老大。”
车间主任指着我和司木:“先把这俩拿下!”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想我是完了,我等不到离开这个世界,就要死在这个世界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前亮了,我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有人在说:“醒了,醒了。”
我动了一下,发现头生生地痛,有人握住我的手说:“江河,你怎么样?”是司木。
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司木关心的眼神,和旁边的警察。司木告诉我,就在我被打晕没多久,警察就到了,因为司木报警时,说了工厂是这帮坏人的窝点。
警察对我和司木的行为表示赞赏,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勇敢,码世界就会更加太平了。我们点头称是,说都是应该的。笔录的时候,警察问我是做什么的,我想了想,认真地说:“作家。”
从警察局出来,我们站在路边,不知道去往哪里。好一会儿,司木说:“住酒店吧,难道你还想回去那里?”我表示赞同。
我们找了附近一家酒店。一进门,我就紧紧抱住司木,我们热烈地吻了起来。司木的吻技很好,让人没法控制,很快我们就从门边滚到了床上。第二天一大早,司木起了床,亲了我一下,说:“昨晚陪你,算是把上次你租我的那一晚没做的事情补上了。我要上班,先走了。”
司木人走了,但她的话在我耳边盘旋。我心里异常难受。
七
我在酒店了待了几天,日夜不休地修改《异界》,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觉,准备处理它的出版事宜。我在网上找到一家出版社,就在我所在的城市,且口碑很好,我想就它了。确定下来,我就出门了,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出版社,就像我信心满满地踏上去往上海的路一样,我打了个车,直奔出版社去。
社长助理接待了我,她对我很客气,但我坚持要见社长。我心里想反正码世界也没人认识我,这事传出去也不会影响我,所以态度很坚决。助理无奈,把我送到了社长办公室,见到社长我就傻眼了,有种想要逃的感觉。但社长叫住了我,无奈,我只好喊了一声:“主编好。”
社长笑着说:“您认错了,我是社长,我们这里没有主编。”
我认真地看他,我确信,他跟我在上海见到的主编,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以为他们是一个人,但社长一幅从未见过我的样子。我这才放心,坐下来和社长谈我的稿子。听我介绍完,社长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留下了我的稿子,让我回去等等,他会认真看的。
离开出版社我就着手找工作的事情了,毕竟在二维码生产厂工作赚到的钱也不算多,不找工作的话没多久将面临没钱的窘境。说到窘境我才想起来我还欠司木三百码币,我给司木打电话,她没接,很快就给我回信息说,正在陪客户。知道她在陪客户,我心里很失落,想象着她也跟陪我一样当着别人的爱人,心里干干涩涩的。
我想我是喜欢上司木了。这让我心里很复杂,这个陌生的码世界,我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但我却喜欢上了这里的一个人。重点是我是有女朋友的人,虽然小七在二〇一八年初的中国,不在码世界,但我还是感到内心的复杂和纠结。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些烦人的事情,我决定立马找一份工作,好坏不管,只要能忙起来就行。
我的第二份工作不值一提,在一家重庆火锅店里面当服务员,工作性质跟二〇一八年初的中国任何一家火锅店的服务员区别不大。找到工作我兴奋地想告诉司木,但转念想了想还是不说了。我就这样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出版社的回音。
我每天九点半才上班,十来点的时候,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聚集在店里的各个餐桌间,开大会。就跟传销一样,我们跟着领头的,大声喊着口号,使劲拍着巴掌,感觉到自己很有力气很有干劲。为了招揽客人,我们还得表演跳舞、唱歌,穿一些奇怪的衣服。说起来也很有趣,就是晨会的时候有点尴尬。
火锅店生意很好,所以每天十点后都很忙,下班后我就忙着写作。忙果然很有效,因为我感觉自己意识已经逐渐麻木了,我竟然谁也不想了,我像个行尸走肉,我似乎忘记司木了,也似乎想不起小七了,唯一让我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生命气息的是,我依然每天期盼着出版社的来电。
大约三个星期后,我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异界》通过审核了。社长评价很高,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版这本书。我们很快就签了合同,交换了一下意见。社长很是兴奋,他坚信这本书一定会成为现象级的畅销书,在他的感染下,我也很兴奋,但社长走后,我心里又隐隐地担忧起来,谁知道这本书能否出版呢?毕竟在我的经历里,好几本书合同都签了最后搁浅出版不了。我保持着对《异界》能否出版的怀疑,在火锅店里辛劳地工作着,就目前而言,能养活我的,是眼下的工作。
我想过去找司木。但我最终還是犹豫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甚至害怕见她了。当我忙起来的时候,我似乎真的就不想司木了。忙碌,让我变得麻木,逐渐对时间的流逝丧失知觉。
司木出现的那天下午,我正在火锅店角落里面打盹,因为没有客人,大家都异常懒散。司木是和一个男人一起进来的,坐在窗前的位置,领班让我们去招呼客人,我走了没两步就看到司木了。那时候她一脸微笑,和身边的男人侃侃而谈,全然没有注意到大厅另一侧怔住的我。
“走呀,犯什么傻呢?”我的同事推了我一把。
“啊,那个,你去招呼吧,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我撒谎说。我害怕司木看到我。
我跑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想看清楚此刻的自己,到底有多慌张。我只看到一张茫然的脸,我甚至读不懂自己的表情,更读不懂自己的心。很多问题涌上心头,和司木在一起的人是谁?他们要做什么?他跟曾经的我一样是司木的客户吗?如果司木看到我在这里工作会怎么想?
“咦,江河。”我被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门外的司木。司木问:“好巧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时无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那么害怕面对她,却终究是让她撞见了。
“那个,我,来吃饭啊。司木你也是吗?”
“对啊,跟朋友。”她指了指头顶,说,“江河,难道你要我们这样隔着男厕所门聊天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走了出来:“我也跟朋友一起,我们已经吃完了,要不你先去忙,我们过阵子再聊。”
司木环顾四周:“你朋友呢?”
我指了指厕所:“里面呢。”
司木说:“那行,我先去那边,我朋友等着呢。”
“好好。”
走去没多远,司木又回过头来,大声问我:“对了,你小说怎样了?”
“正在修改呢,快了。”
“那行,记得给我看啊。”
“好。”
把司木送走,我心里松了口气,司木要是不走,我就不知道怎么圆谎了。那天我请了假,早早离开了火锅店,像个见不得人的小偷一样,悄悄地离开了火锅店。
我独自回到集体宿舍,我翻找了我所有的物品,发现属于二。一八年初的中国的东西除了手机和一具肉身,已然没有其他的了。这让我感到悲哀。转眼我在码世界已经生活一段时间了,在这里我写书、认识人、旅游、工作,似乎和在原来那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但细想一下,真的没有不同吗?答案的否定的。在那个世界里,我和一个叫小七的女子相爱,写一些没人愿意看的书,但在码世界,小七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喜欢着一个叫司木的女子,她从事共享爱人的工作,我也写书,目前看来前景不错……
我已然不是我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我心里充满自责,也许在那个世界里,叫小七的女子正到处寻找我,也许她在来到了码世界,在某个角落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
天黑下来,四下俱静,我透过窗户看到这座城市灯火渐次亮起,感到孤独万分。我决定回到火锅店去,这个时候正是它最忙的时候,很多事情可供我消磨脑子里的念头。我大步迈出门去,身后传来房门重重地关上的声响。
八
清晨八点多,我被电话吵醒。是社长打来的,他很兴奋,声音很大。
“一切都正如期运行,目前向经销商预售下来,《异界》这本书销量已经好几万了,等到正式开印,预售达十万估计没问题,你就等着大火,出名吧!”
我从床上惊得跳了起来,说:“什么情况?您说的是真的吗?”
社长说:“千真万确,你不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吧?”
我有些尴尬,慢慢地坐回床上:“我有点怀疑是白日梦。”
社长说:“你在哪?我们现在需要见一面,商量一下新书出版后的宣传推广问题。我觉得,把你塑造成新一代偶像作家,很有必要,我还要签下你,做我们的签约作家,以后由我们出版社负责你所有作品的版权开发。”
我压制住心里的惊喜,说:“看您说得,我哪里那么厉害?”
和社长定好见面时间和地点,我心里美滋滋的,再也没有睡懒觉的欲望。也许这就是上天对我多年默默无闻写作的回馈吧。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我默默无闻,出版的几本书销量都很惨淡,乃至于没有编辑愿意要,偏偏误打误撞地来到这个世界,无心插柳地写了这么一本《异界》。而这本书能畅销大卖,不单纯是让我过了出名的瘾,它将意味着,我“码上世界”里面的余额越来越多,而我将可以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对着任何一件我想要的商品和服务扫码。在这个世界里,扫码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情,平常到,我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能否扫得起码。
我打电话向老板请假,因为我要出去和社长见面。我完全被喜悦冲昏了头,很快就被老板浇了冷水。
“请什么假请什么假?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很忙,那么多客人,大家都忙不过来,你到底有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请假?”
“我,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老板思索了一会儿,说:“请假一天扣五百码币。你看着办吧?”
我差一点就怒了:“老板,你这不合理啊!”
“你跟我说合理?合理的事情就是,你现在马上给我到店里,开会,随时准备为顾客服务,除此之外,没有合理可言。”老板很坚决。
考虑到《异界》的出版更重要,我下定了决心:“那你扣吧!”
“嘿,你小子,长出息了。”
我没等老板接着说,赶紧挂了电话。
那天我和社长聊了一个下午,所有聊天都围绕《异界》一书出版后的宣传推广工作进行。当我们结束聊天的时候,我的手机便提醒我收到了出版社打来的一笔预付款,那是一笔我想都没想过数额的钱,它充实地躺在我“码上世界”里,让我感到安全。
回去的时候,我没有打车,而是慢慢地步行着。我心情很好,但却似乎又差点什么。我知道,是因为这个消息,没法告诉那个叫小七的人,她要是知道,也许会高兴的吧,但也许也会说“你是做梦了吧”这样的话,毕竟她不止一次说过了。在码世界里,我这一刻的喜悦,只能告诉司木。
我决定请司木吃饭,顺便告诉她我的书即将出版的事情。电话过去,司木说不行,因为她陪着客户。
“你知道的,我得工作。”司木抱歉地说。
我说:“那我租你!”
司木问:“什么?”
我说:“我租你,从现在开始。”
司木说:“哎哟,你有钱啦?有钱也没办法,这单我接了。我觉得你还是存点钱吧,等你新书出版的时候,我再去找你。”
我很失落地挂了电话,老板就来了电话,在电话里狠狠骂了我一顿,无非是店里很忙,要我赶紧去帮忙。也许是心里烦了,也许是因为“码上世界”里面有了足够的码币,我心里突然有了底气,大声回道:“你吼什么?老子不回去上班了,老子辞职。”
老板那边一时没了话。只听見背景里闹哄哄的,他一定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过了一会儿,老板说:“行,马上结工资给你,滚蛋。”
说完没等我说话,速度挂了电话。我准备好的话,被生生地压了下来。
在书里,我的主人公像个世界的孤儿,被遗弃在陌生大地上,他必须从零开始生活,独自面对孤独、恐瞑,甚至绝望,当他体会到当下生活的便利和发达后,他曾兴奋得忘了自己是谁,但又在新生活中被不断磨掉最初的好奇、惊喜,开始想念以前的生活,逐渐渴望情感的抚慰……
然后,写到第十日的时候,我和社长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关于我的新书,我们的观念一直相左。
“我看你是被成功冲昏了头,不信你等着瞧,你这样写下去,销量一定会走下坡路的。”最后,他再一次表示对我的关心,并严厉地提醒我,“我是你的编辑,本着为你的未来考虑的原则,我有义务阻止你继续写下去。”
我心情差极了,写作很快就遇到了瓶颈,绞尽脑汁也写不下去,非常痛苦。我无法入睡,食欲下降,甚至对生活充满绝望。这个时候,我突然异常地想念起小七来。以前,我写作遇到瓶颈的时候,小七会陪我,只是她陪人的方式比较特别,是不停地打击我,拖着我到处去玩,并劝我放弃写作,等玩够了回来,竟神奇地找到了继续下去的灵感。
但这个世界没有小七,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司木的身上。我给司木发信息,我说:“司木,在干什么?最近怎样?”
一个多小时后,司木给我回了短信:“刚完成一单。大作家,你是要下我的单吗?”
我的心突然就冷了。
这个世界什么都在变,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生活着。我想,我和司木,是永远不会走到一条轨道上了。
我回司木:“没事,就是突然想问候一下你。”
司木回复我:“那我不跟你聊了,我又有了订单。”她的语气里,有属于她的喜悦感。
我不知道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到底是谁说过“作家要享受写作的痛苦”,反正我是享受不了这种痛苦了。我不知道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只得干熬着。
第二十天的深夜,我的邮箱里收到一封陌生邮件。江河老师:
晚上好!很冒昧地打扰您。我是您的读者,我很喜欢您的《异界》,因为里面写的故事,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但自从读了你的书,我便不止一次在梦中梦到那个世界,梦到我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似乎,那里,才是我的原乡。我跟您在一个城市,如果可以,我希望见您一面。
您的读者
我飞快地回了那封邮件,因为我对写信的人有一种好奇,难道写信的人和我一样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决定去见这个人,立刻,马上。我们约定了地点,我便出了门。夜很深,我很紧张,我不知道这么着急地去见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年龄、性别,我只知道,这个人对我《异界》里的世界,有一种心灵上的共通。这就够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见到了给我写邮件的人。见面的第一眼,我傻了,因为站在远处等我的人,就是小七。我非常确定,她就是小七。她在向我招手,笑起来依然很好看,像没事一样。
她冲我喊:“我在这里!”
我跑过去了,飞快地跑过去了,那一刻太快了,我似乎看到了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然后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小七。”我的喉咙干涩,挤出了两个字。
小七使劲地推开我,飞快地甩了一耳光在我脸上:“江老师。我是您的读者,想见您只是因为我对您的作品的喜欢,请您尊重我!”她几乎是哭着说的这些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十
社长的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无力地拿起电话。
“江河,你疯啦?”社长的语气里,很生气的样子。
“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一早吃火药了?发这么大的火。”
“你自己干的好事,明明盛名在望,你却自己毁了自己,你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我。”社长说。
我突然严肃起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还不知道?”社长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一早都在睡觉。”我解释说。
“你还是赶紧网上搜一下你的大名吧!”社长说完,毫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我也紧张起来,赶紧用手机搜自己的名字,一堆新闻跳了出来——
《当红作家夜袭美女》《著名作家约见女读者,见色起意欲罢不能》《作家江河当街非礼路人》《江河惨了,当街欺负小姑娘被拍》《惊天新闻!作家江河这回摊上大事了》《看看,这就是著名作家的真实嘴脸》……
我傻了。呆呆地瘫在床上。
头天晚上的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看到了小七,欣喜异常,冲过去抱她,她给了我一耳光,跑了,我追了一路,没追到。对于小七的异状,我百思不得其解,猜想可能是因为小七来到码世界知道我找“共享爱人”的事情,生气了。但这种猜想很快被我否定,要真是那样,小七不可能半夜约见我,她会找到酒店恨不得把我杀了。那就只有另外一个可能,小七根本不认识我,也就是我她到了码世界,已经把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了,从这个猜想出发,那她觉得我的《异界》里面的世界似曾相识就说得通了。知道找不到小七,我捂着被小七打得火辣辣的脸,回到酒店,突然就有了写作的灵感。那一夜,我写得无比畅快,直到天露白,闹钟提醒我该睡觉了,我才不舍地关了电脑,上床入睡。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和小七的举动,会被人拍下来。
我的头很痛,不知道该怎么办。在码世界,走红,成为畅销书作家,是我没想过的事情,产生丑闻,也是我没有想过的事情。我只得打电话给社长,他好一会儿才接电话。
“社长,一切都是误会。”我解释说,“情况并不是那样的。”
“江河,你别激动。我们正在开紧急会议,关于这个事情的应对问题,等我们形成统一意见,再和你沟通好吗?”
我挂了電话,突然想到,如果再找到小七,跟她解释清楚,请她公开澄清,应该能够消除影响。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爱惜自身的羽翼。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让它影响到我的文学事业。
我打开电脑,给小七发邮件,我详细解释了当时的情况,也真诚地拜托她为我解围。我等不到她的回复,又给她写新的邮件,再次拜托她。然而我一直期待的邮件提示音从未响起,小七一直没有回复我。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再一次产生了写作的冲动。我写到天色将晚,写到甚至忘记了网上关于我的丑闻。社长的电话把我拉到现实中来,他犹豫了一阵,告诉我经过他们长久的讨论,还是决定解除和我的合约关系。我想要解释,想要争取,社长果断地切断了和我的对话,再打时,我被拉黑了。
放下电话,天一下就黑了。
在码世界,新闻热度锐减的速度,远远大于我们那个世界的,我的丑闻很快就被新的新闻抢走了热度。虽然和出版社解約了,但我依然没有放弃写作。我动过放弃的念头的,但我发现自己放不下了,我必须把手上的故事写完。我笔下的人物,也正经历着属于他的痛苦。
我一边写作,一边试图寻找小七。我在这个城市寻找,也在网上联系小七。我一直坚信,只要小七出现,我解释清楚,我们一起澄清,我失去的一切都能挽回。可是,我徒劳无获,小七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永远消失了。
我终于对寻找小七失去了信心,因为寻找小七,我存下的码币也快要完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对自己绝望,也对这个世界绝望。这个时候,司木给我打来了电话。
司木说:“网上的新闻我看了,我想,前些日子你一定不好过,所以没敢打扰你。过了这么久,不知道你好点了没有。”
我感到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流淌。我说:“司木,谢谢你。”
我终究没有说多的,因为,我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人在催她早点去洗澡。我只说:“我还好。”
司木说:“这个事情对你的事业影响很大,我觉得你应该找个工作了。”
我说:“我会的,谢谢你。”
司木说:“那你好好的,我在忙,先不聊了。”
我说:“好。”
我挂了电话,坐到电脑前,在键盘上写下了小说的结尾:
终于,他决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他所有的喜悦和绝望。已经微不足道,如果不能回到最初的生活里,巨大的孤独将永恒地折磨着他的心。这么想着,他便脱掉鞋子,光脚走向阳台,纵身一跃,飞了出去。那感觉真好,像真的飞翔一样,他感觉自己很轻,很轻。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保存完文档。我给司木发了一条信息:司木,我要走了,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早该走了。
我不知道,司木有没有回我。她是我在码世界唯一可以告别的人,但我等不了她的回复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正地与我新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完美地合二为一了。
十一
天很冷。我第一感觉是,冷爆了,我本能地拉紧衣服。
一个二维码紧紧地遮着我的眼睛。我抬起眼,卖红薯的老太太笑容和蔼:“小伙子,别以为我们老人家就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她炫耀地在我面前晃动她的二维码。
“你?我?”我禁不住问。
老太太说:“小伙子,赶紧吃吧,不然冷了。”
我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我打量四周,雪花飘飘洒洒地下着,我确信,我回到了二。一八年初的中国,回到了冰天雪地里的我真实的世界里。
天呐,太不可思议了,我是做了一个梦吗?我心里想着,问老太太:“我一直在这里吗?”
老太太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冻坏了,好奇怪的问题。”
“江河。”是小七的声音,她从公交车向我跑来,我确信我没看错,跑过来的就是小七。可是我却有点害怕了,不敢跑过去抱她。小七肆无忌惮地跳起来,紧紧地抱住我。
“小七,你还认得我吧?”我怀疑地问。
小七松开我,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好一会儿说:“你说什么?”
我把头侧过来面对小七:“你看看,我这里有一个小小的二维码,耳朵后面往下点。”
小七仔细看了一阵,说:“什么也没有。江河,你傻了吧,去趟上海回来脑子就坏了?”
我赶紧把烤红薯递过去:“来来,给你买的。”
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海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电话那边的人说:“江河你好,你走后,我们认真看了你的作品,觉得还是很有出版价值的,可以尝试一下合作……”
电话里的声音渐渐地消隐了。身边的声音突然明亮起来,飞机起飞的声音,车辆穿行的声音,寒风吹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责任编辑: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