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出家
2018-04-23官玉华
官玉华
爹说那天听明理法师讲经,忽然就天眼洞开,头顶山呼海啸、百花齐放,身子却变成牛,绑在屠宰场的木柱子上,脚下是腥气冲天的烂泥。有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向他走来,他大声叫喊,发出牛的哀叫声。求也无用,四蹄捆绑后,白花花的刀子晃得骨头发软,刀子还没近身,感觉脖子豁开一道口子,鲜血狂乱喷洒,糊住了眼睛,漫天血雨下了起来……多亏明理大师使出佛门狮子吼的功夫,将他从业障中解救。然后他决定了,跟明理大师出家。
爹说这番话的时候,天空白云正飘得热烈,露台上的山茶花红艳艳开放,我妈春风满面为爹泡茶,现场气氛一家团聚其乐融融,所以他的话我不信,我妈更不信。而且爹虚胖的脸上虽然渗着后怕,眼神却从容自如,没有一丝慌乱的杂质,更加肯定他是在说一个玩笑,或者刚从监狱大门出来不久,故意用这种话考验我妈。但是爹拿出手机,微信上有明理大师的回复:静候佳客,同心修禅。别的可以假,明理大师的头像不会假,我妈相信了,我也不得不相信了。
我妈的脸色阴下来,手中的茶壶重重顿在茶桌上,不是有抹布垫着,肯定碎了。真碎了,壶不可惜,茶浪费了,那是十年的普洱,只有爹来才泡的。在我妈发火前,我觉得有理由替我妈阻止爹的荒唐行为,便严肃地说,据我所知明理大师是水云寺的住持,这个寺庙你去不得。
爹嗤我一声,明理大师是得道高僧,有他护佑,佛门之地哪里有去不得的地方?
我看爹还是不明白,只好直接说别的庙你去得,水云寺你去不得。因为你是贪官,从风水角度,贪官到水云寺是羊入虎口,逢吉也要化凶,消不了你的业。
张口说爹是贪官,有失父子礼数,是大不敬。不过责任在他不在我。13岁以前,我一个月见得到爹一次。见到了,我妈也不说喊爹,都说,叫叔叔。在我妈面前,这个叔叔对我很好,只不过我们两个单独相处时,他会恨恨地盯着我萎缩的那条腿,看着侧翻的脚腕,明显有掐死我的冲动,这让我恐惧,害怕单独跟他在一起。13岁以后,这个叔叔忽然不来了。我妈受不了,常常自言自语说砍头的,再恨也是你的儿,这么狠心说不看就不看。我妈其实是拿我做挡箭牌,希望这个叔叔来是看她不是看我。后来才知道不是不来,是变成贪官被抓起来,想来也来不了。得知消息我妈一点不伤心,反倒摆酒庆祝,说再野的男人,从监狱回来都收心了,我儿的爹要回家喽。那时我不懂,我妈怎么会把这个叔叔跟爹混在一起。直到我16岁生日那天,我们三个人重新坐在一起,我妈兴奋地说,以后可以喊爹了。一直喊叔叔,成了贪官以后倒要喊爹,我不愿意,我妈就哭,我只好勉强喊爹。喊出这声爹,爹的眼睛却像深不可测的水潭扔进个小石子,平静得泛不起一圈波纹,哧溜就将石子吸得无影无踪,让我心跳得咚咚咚的。幸好他点点头,说了声以后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愤怒的是爹认了我,但是心中无我,喝口酒说小苦儿,不一定所有场合都要你开口喊爹,该闭嘴时要乖巧。他不让我随便喊爹,却人前人后喊我小苦儿,让我愤怒得抓狂,多次反抗后,爹当着人不喊了,背着人还是叫我小苦儿,我恨得杀他的心都有。此刻说他是贪官,是脱口而出,特别解恨。
我说爹是贪官,我妈不高兴了,瞪着我说你爹过去是贪官,现在法院减刑回来,罪孽已经抵消了,莫贪官贪官挂在嘴上,口风不好,诸事不顺,你都16岁了,小大人身份了,要懂事莫乱说话。
得了小儿麻痹后,脑袋长得快,我其实早就懂大人的很多事。就拿我妈来说,莫看她一身名牌,动不动就到香港购物,老板娘的架子十足,其实她虚得很,靠割双眼皮、做网红脸撑面子。在肚子里没有我之前,她是个坐台小姐,见不得光。但她聪明,知道这个台是短途旅行,就在嫖客身上找长期饭票,不懈努力中幸运套住爹,颇有远见地种出了我。我妈怀孕之后,果然结束了坐台小姐的生活。爹在开发区买了套别墅养她,三楼住人,一二楼开茶室,我妈因为我,变身老板娘。得知真相我正进入青春期,对性知识早已知晓,自恋中我对自己成为人的来历特别认真。我是在什么场所被種的?是一个包厢,还是一张床,或者是KTV卫生间,或者车上、野外?经常被这个问题逼得发疯。我发疯后果不严重,最多离家出走在大街的角落里躺着,蒙头大睡,然后路人将我当乞丐,扔个一块两块的在脚下。我妈每次找到我都说,小苦儿,讨饭你远一点,省得丢老娘的脸,拎着我的耳朵就把我揪上车,还不忘弯腰捡地上的零钱,腰上的细肉露出来也不管。
爹在我妈面前从不对我发火,说他是贪官,他也不生气,假意问,说说你的理由?我说那个庙是明朝的监察御史、相当于今天的中纪委书记出家的庙,你一个贪官进去,怕是大凶。
爹嗤的一声说,水云寺早就破败了,是我一手负责重建的,那个监察御史有灵要感激我才是。我嘻嘻笑着说,他一定不会感激贪官,因为他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到连自己都不原谅坚决出家赎罪的人。
我妈要拦我,爹说,让他继续,小小年纪,看他能在老子面前卖弄什么。
爹鄙视我,打消了我的心理负担,便说那个监察御史就像现在的中纪委领导在全国明查暗访一样从北京来到我们云江。听说水云寺是佛教胜地,专程造访。累了,在水云寺睡个午觉,看见老鼠将桌子上的两个大黄梨拖走,忽然受启发,故意将门外守候的衙役叫来审问,衙役在他威胁下居然就违心承认偷梨。他联想到自己审案多年,过堂时对犯人大刑伺候是家常便饭,必然有冤案,心中不安,顿悟水云寺,回去后干脆就辞官再千里迢迢回到水云寺出家,皇帝都拦不住。你是一个贪官,是他的对头,他会容你在他的清净地安生?
小苦儿,你爹正处级别居然考不倒你,但你不要咒你亲爹呀。爹被我一口一个贪官骂火了,忍不住叫出了小苦儿三个字。我妈不干了,说他苦在哪点,苦在哪点?你口口声声小苦儿,不说这句话你会死?
爹窝火,说我如今落难,你们娘儿俩就合起来欺负我,不把我当人。
我妈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性格,这句话惹毛了她,冲着爹说,你一辈子为你那个家,老婆儿子送到国外,自己坐牢受苦不说,还被那个女人伤口撒盐,跟你离婚。我呢,痴婆娘等汉子,洗心革面等到你离婚,满心欢喜以为这辈子终于有个男人撑家了。你个太监养的竟然有家不回,有奶不摸要出家!
我妈指着爹的那根指头安着又长又亮的红指甲,我盯着指甲,希望用意念弹出指甲,刺进爹的脑门。可惜红指甲不听话,牢牢粘在手指上。
爹毕竟是上过大堂,吃过牢饭,见过另一种世面的人,我妈的这点小脾气他当蚊子嗡嗡叫,挥手赶一赶的兴趣都没有,说我如今了无牵挂,就是放不下你,放不下这个小苦儿,才来看看,何苦跟我赌气?爹第二次喊小苦儿,奇怪的是我妈没有发火,我也不那么生气,我跟我妈就那么呆看着他。后来我才悟过来,是爹的语气感动了我们,我和我妈都从他的口气中听到了关心,像自来水从水龙头自然流出的关心。
爹感受到恨意从我身上消退,心中满意,特意补充说,两个黄梨没有那么大的感召力,那个监察御史心中肯定有秘密,不要被历史故事迷惑。然后用手擦擦我妈脸上的泪水,放到鼻尖闻闻,说,香呢,以后闻不到了。我妈被这个举动感动得放声大哭,抱着爹说,死男人,我养得起你,这个家是你的家,不要出家好不好?
爹摇头,说这是决定好的事,你要做的是管好这个儿子。
那你今晚必须住在这里。我妈只好退让。爹犹豫很久,才勉强点点头。
爹先是叫叔叔,后来叫贪官,现在又是和尚,今晚还要住在我家,才缓和的情绪如那条无用的腿失去支撑般崩溃。我转身离开,走到大街,出走的冲动像鞭子,抽打着我只想远离这个家。
裹在街灯与暗影中,我的思维敏捷麻利,按以前离家出走的习惯,先找个恨我妈的理由。
如果我妈养我真上心,我不会得小儿麻痹。可恶的是我得了小儿麻痹,她差点扔了我。其实她已经这么做了,要不是看在因为我她才有了一幢别墅的份上,她不会又将我带回家,这是她喝醉后对我发火说的。虽说是4岁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大热天,我妈带着我到了省城,吃完汉堡牛排薯条后,我妈带我去公园看狮子大象。看着看着,我妈就不见了。我妈经常对我说,儿子,你是妈的福星,是你给了妈所有,所以我不会去想我妈这次不要我了。所以我妈半天不见,我当然要去找她。我顺着路慢慢找,没有人看出我是个弃儿是因为我不哭不叫,身上穿着新衣服,手拿冰淇淋,背着个小包包,一眼看去,是有钱人家的残疾儿,甚至引来那些肢体健全小孩的嫉妒。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累了,坐在路边等妈妈。一个流浪汉看出我迷路,过来抢我的小包包。我大哭起来,被巡逻的警察发现,将我带到派出所。又过了很久,我妈来了,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看着我,我摇摇晃晃扑过去,她下意识躲闪后才不情愿抱住我,依偎在她怀里,我亲眼看到她手臂上的汗毛唰地站起来。15岁以后,我学会思考大人的行为,回想起那件事,站起的汗毛就是嫌弃我的证据。
找到了离开的理由,我在大街拦下一辆出租车,说送我上省城。驾驶员看我是个半截小子,怀疑地说,上省城要600块钱,你付得出吗?还有,看你年纪应该是中学生,不会是逃学吧?
我认真告诉这个驾驶员,我不是逃學,是老师说我爹妈出车祸,我要立即赶上去,不然天都黑了,我胆子又小,哪敢一个人到省城。说完我暗自好笑,初二我就回家闲着,早就无学可逃。我不上学的理由特别简单,跟腿好的同学在一起心烦,跟残疾人在一起更心烦。我妈劝告无用,伸出巴掌想打我,我笑呵呵地说早就等着这一巴掌。我妈长叹一声说成龙上天,你只好成蛇钻草了。我不上学,并不是不读书。每个月我都到书店买几大摞书,每天在露台翻看。我妈看我静得下来,才稍稍放心。驾驶员还是不信,说你爹妈住哪个医院?我说省二院骨外科,在17楼。我在省二院看过腿,对这里熟悉。驾驶员又问,去了拿不到钱怎么办?我说简单,现在就给你,用微信红包给你。我不喜欢带钱,因为我的微信有钱。经常有男人讨好我妈发微信红包给我,我妈说发了也白发,还是有人要发,所以我不缺钱。驾驶员这才惊讶地看着我,让我想起刮目相看这个成语。
到了省二院,我下了车,跟驾驶员告别,感谢他路上为我买了个面包和一瓶水。夜晚的医院,人稀稀拉拉,没有谁注意我的存在,连保安都不愿理搭理我。我在走廊上的椅子躺下,安心睡着,直到保安用警棍将我逼出医院。
惺忪的睡眼下,医院四周尽是旅社红色的门头,暖融融吸引着我。但是我不想住旅社,我只想做真正的流浪儿。我找到一个墙角,蜷缩着继续睡觉。
天亮后,我被哭声吵醒。一群人抬着口棺材,披麻戴孝,从我面前走过,拥进医院。我对死人不感兴趣,继续睡觉。刚闭上眼睛,被人踢了一脚。睁眼一看,是刚才抬棺材那群人中带头的那个,记得他是因为一群人只有他穿T恤休闲裤黄皮鞋。黄皮鞋那一脚踢在我的脚踝上,疼得钻心。小苦儿,飘单还是带乡?一句小苦儿惹恼了我,四顾身边有个烂梨,抓了扔过去。黄皮鞋躲开,哈哈笑了,说小兄弟,对不住了,想挣钱吗?一天50块,管吃。我是见过钱的人,那人见我眼都不眨,认定遇到油子了,便五十五十加到200块。200块我也看不上,只是这人走了我不知道今天该干什么,图好玩,跟着他进了医院。
到了住院部门厅,一口棺材放在门口,上方挂着一条横幅:草菅人命,天理何在。我正目瞪口呆,有人将麻布衣服给我穿上。黄皮鞋低声说,孝子哭丧,上前跪下。要我跪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是奇耻大辱!我不干,伸手脱衣服。黄皮鞋眼露凶光,说敢!挥挥手,两个披麻戴孝的大人上来架着我,在棺材前跪下。那条好腿的膝盖扑通撞在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逼得我扑倒在地,手居然触碰到了棺材,又疼又怕,眼泪嗖地滚出来。黄皮鞋见状,大声起哄,一片叫骂哭喊声腾空而起,撕心裂肺冲击着门厅。黑漆漆的棺材盖像巨大的怪兽压迫着我,恐惧中我浑身发抖,拼命要挣脱暗中压着我的大手。终于在混乱扩大,人群波浪般涌动时,我借机脱身站起来。环顾四周,围观的人群中有医院保安,有维持秩序的警察。我一把抱住黄皮鞋,哇的一声尖叫起来。尖叫声像狼孩的嗥叫,穿越全部嘈杂声,如皮鞭响亮击碎喧闹。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惊疑地看着我。我对警察大声说,他不是我家的人,他逼着我们来,他敲诈我们,他是骗子。我这个众人眼中的孝子才说出这番话,早就等待时机的警察一拥而上,按倒黄皮鞋,带上手铐,推进警车。当然,我也一同被带走。
事后,警察说,小伙不错,立了一功,帮助我们摆平一场医闹。那个医闹头子说,输在一个小叫花子手上,江湖名声从此废了,你是这个。说完竖起大拇指。我却后怕得要命,离家出走居然这么凶险,下一步我该怎么办?犹豫间,动了回家的念头,只是一个人灰头土脸回去,一点面子都没有。正在后悔,我妈来了,紧紧抱着我,滚烫的眼泪流在我的脸上。回家,以后再也不叫你小苦儿了,回家,我们回家。我妈自顾自地说,眼泪扑簌扑簌烫得我心酸。
注意到小苦儿三个字从我妈嘴里出来那么顺溜,我又生气了。原来背着我你也叫我小苦儿。我委屈地抗议。
心肝,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妈挂着泪笑着答应。
回到家,一个和尚坐在家中,我吃了一惊,再一看,是爹。我妈叫了满桌的外卖,爹只喝白开水。我饿,但爹的那身灰衣服堵住我的胃口,这顿回家的饭吃得艰难。爹不急,神情表明他知道施加在我身上的无形压力让我别扭,他就是要这个效果。等我吃完饭,才严肃地说,儿子,我只有一个请求,答应我再也不要离家出走。爹说的是请求,我答应了他。我才一答应,爹长舒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儿子,爹以前不容易,现在也不容易,我先回庙里,你好好过日子,别让我再操心,爹其实累得很。猝然的慈爱,烙得我的心热呼呼,那身灰衣服捂出了爹的人情味,爹不那么讨厌了。
然后爹走了,两个多星期没有消息,我妈心慌,带着我去看爹。水云寺在云峰山,离城十多公里。满山的松树草皮听得到生长的声音,土香味跟菌子香味混在一起,随风声包裹着我们。你爹真会选地方,我妈低声夸了一句,整个人就皈依佛法了。
顺着水泥路,已经看见水云寺琉璃瓦挑檐下的红墙了,我妈忽然站住说,今天我身子不方便进庙,你去。不要喊爹,喊尘逸师傅,说完将一个袋子递给我。
我离家出走,爹在家等着我,他出家我来看他,也算还他的人情。我接过袋子,慢慢走进庙门。门廊的四大金刚对我有巨大的压迫力,我低头避过,来到院子。一株大人都抱不过来的柏树古老得像铁,有神灵附体的威严。四顾无人,我打个寒颤,转身想走,忽然听到廊檐一侧的房里有人说话,是爹的声音。我一拐一拐蹩过去,从窗户看见爹恭恭敬敬站着说话,听他说话的是个老和尚,老得看不出年纪,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是慈祥的。老和尚一眼看见我,深邃的眼神马上安详,目光立刻暖心,水一样的抚慰流淌过来,悄无声息静了我的心,不慌不怕,听着爹说话。
爹说了很多,远到了那个出家的监察御史,我记不得那么多,主要的还是听懂了。意思大致是云江有句民谣,说云峰不出头,清官不到头,原因是云峰山的顶是口锅,翻过来的大锅,压制了云江的风水,百姓苍生因此受累。这个风水当年的监察御史早已发现,苦于时辰未到,不可妄动,将破解方法藏在水云寺,留下偈语:明理百年春,云江舍利生;佛心不西归,云峰塔归真。
爹说到这句偈语时,老和尚目光离开了我,伸手示意爹不要说了,然后指指我。
没叫爹,也没叫尘逸师傅,将一袋子东西递过去,说我妈叫我来看你。爹看看老和尚,老和尚点头,爹便带着我到了僧房。爹将那袋子东西翻看一遍,留下内衣毛巾,剩下的让我带回去。爹将我送到庙门前的空地,嘱咐说,刚才我跟明理法师说的话对谁也不能说,包括你妈。爹的身后是巍峨的庙宇,庄严的佛地,爹跟明理大师的说话,为什么不能对人说?
走下坡,我妈已经迎上来,见袋子还有东西,拿出来看看,火就上来了,骂说狗杂种,敢退老娘买的飞机杯,果真还有别的女人。骂完后,扔下我,气鼓鼓要进水云寺。走到半路,想起什么,又恨恨回来,甩下我匆匆走到停车场,将车开到我面前,说走,离开这个伤心地。
我妈一生气,是可以上房揭瓦的人,爹退了她的飞机杯,回到家还不依不饶,到处打电话发泄,又哭又骂,说痴婆娘等汉子,我就是傻冒一个。
我不相信爹在那个风都不停的地方会有女人,再说还有那个老和尚看管,爹不老实都不行。爹妈的这些事与我无关,嫌烦,我躲在露台上看书消磨时间。想着爹说的那些话,又在网上搜索那个监察御史,果然有发现。原来那个监察御史在水云寺出家后,暗中走访云江山水,发觉云峰山是一口铁锅,压住了云江的龙脉。这个监察御史出家前跟少林寺住持是至交,他专门修书一封到少林寺,请教破解之法。少林寺住持回信说在锅顶修九层宝塔,龙脉即可出头,然宝塔若无百年高僧舍利镇压,后果不堪设想,有天崩地裂的危害。监察御史便不敢轻易建塔,留下偈语,藏下建塔位置图,静待大德高僧完成此愿。
原来爹要建塔!
我以为出家就是打个盘腿念念经,不分白天黑夜消磨时光,结果还要辛辛苦苦修塔!爹多管闲事不说,公然退了飞机杯,害得我妈天天拿我出气,直到我妈发现我又有离家出走的苗头,才清醒回来,对我严加看管,生怕我跑了。还求我说,小祖宗,好歹你也是官二代、富家子弟,千万不要再跑了,你妈丢不起这个脸。我觉得我妈丢不丢脸是她自己的事,外面的世界对我这个残疾人太凶险,不是因为在家里憋得慌,被我妈恨得慌,我离家干什么?
但我仍然决定离家出走,不过要有借口,没有借口,离家不好玩。
借口被我妈赶走了,没过多长时间,我妈忽然笑逐颜开,带我出门吃大餐。一路说误会你爹了,他在外面没有女人,始終是出家人,欲望淡了。不过还算有良心,没有忘记我们。说话间的幸福,跟我5岁时得到一杯巧克力冰淇淋的快乐一模一样。我说,妈,爹是和尚,跟你没有关系了,他不会拦着你找个老晚爹给我的。我妈兴奋中,不介意我调侃她,杵我脑门一指头说,不是因为你,你妈几个老晚爹都找了。说完抱着我温情地说,还好有你,你爹才会回来。我说他已经是和尚。我妈依然情意绵绵地说,儿子,你不懂,男人不管多久都要回家的。到后来,我才知道,明天是明理法师的百岁生日,水云寺联合云江市佛教协会,摆下百桌素席,为明理法师庆生。爹专程找人送了一幅请柬给我妈,我妈才高兴得快发疯。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一套素雅的衣服,我第一次没有闻到她身上的脂粉味,才明白我妈这次真的是上心了。临走我妈遗憾地说,儿子可惜不方便带你去,要不然就可以请明理法师摸摸你的顶。我说人家过百岁生日,哪有时间给我摸顶,前次我去他就摸过了。我妈还是遗憾地说,多摸一次是一次。
天黑透以后,我妈才回来,手里多了个黄色的手提袋,上面印着个圆圆的佛字。欣慰地叫我她到身边,从袋子拿出个小福章给我戴上,激动地说,今天一整天,你爹都跟明理法师在一起。那个大和尚真不得了,一百岁的人,说话声音还硬朗得很。儿子,告诉你,大和尚说他要在水云寺后面山顶建一座塔,圆寂后骨殖保存在塔中。儿子,你知不知道,这个大和尚道行深得不得了,西藏青海的大法师、山东河南的大和尚都跟他关系好得很。佛缘也不得了,才说完要建塔,大和尚的一个俗家弟子就捐五百万。儿子,你爹跟在明理法师身边跟对了。
我看我妈兴奋过头,赶忙打断她的话说,你就不怕爹跟着老和尚忘了我们?
我妈笑着摆手说,不会,你爹我最懂,他不是做大和尚的料,修好宝塔,他肯定回来,一家人就可以团聚喽。
这一点我信我妈,老和尚的眼神有温暖我的慈祥,爹不一样,眼睛里始终藏着什么,对我,对我妈,对老和尚,都不透明。
云峰山修建宝塔一事上了报纸电视,好多人到庙上捐款,我妈也捐了五万,还用我的名字捐了一万。
戴着开过光的佛章,看着每天笑呵呵的我妈,又有功德名字留在水云寺,我忽然感觉自己变了,在心口蹲守着的离家欲望完全消失,看书累了会下楼看我妈在干什么、茶室的客人在聊什么。有一天,我妈带来一个人,我吃了一惊。这个人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叫石东。跟我一样,也是小儿麻痹,但是倔强,开了一个广告公司,专做纸质广告。每天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找客户拉广告,不仅自食其力还解决了十来个人的就业,上电视上报纸,风光得很。我妈要为水云寺义务做募捐广告,就喊他上门。
石东留个鸡冠头,用发胶紧紧粘住,说话时眼角故意快速眨巴,我立刻喜欢上了他。就问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做广告公司的老总。
我的胆子一直很大。石东说,我比你大八岁,5年前打工做业务员,3年前开公司。其实,石东环顾我家一圈后说,你的条件比我好得多,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比我做得更好,关键是信心。第一次有人说我也可以做事,我的心暖暖的,从此喜欢上石东,还加了他的微信,关心他每天做的事情。
我妈变化最大,学会了初一十五吃素。我妈喜欢折腾,吃素也要吃出动静。每到初一十五,她便大张旗鼓,邀约一帮人吃一天的素,到茶楼打麻将喝茶的客人免费赠送一份。吃了几次,嫌口味不好,干脆请厨师上门掌勺。所以每到初一十五,我家比过年还热闹。
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吃素这一天,一个熟人顺嘴说水云寺出桃花事了,有个富婆捐助一百万建塔,还包养了寺里的一个师傅。别人不当回事,我妈认真了,打听到这个富婆很年轻,是爹出家前的小三。我就说他不要飞机杯肯定有鬼,真的还养着小。我妈拉着我,怒气冲冲来到水云寺。爹倒坦然,说以前跟我的不止你,也不止她,她愿意为佛事随喜功德,是大善行。人做善事你来兴师问罪,过分了。一番话说得我妈哑口无言,听到的又是传闻,只好怏怏回家,从此不再吃素。但是无风不起浪,我妈还是放心不下,托人调查这个女人。等了半个月,说有这个女人,开个服装店,经济条件一般。听说以前跟几个人都有一腿,后来跟这些人不联系了。这一百万是另有人委托她捐的,至于是谁不清楚。委托人专门交待,这件事水有点深,忘了好。花了钱,花了时间,得来这么个不清不楚的结果,我妈失望,自我安慰说,你爹答应过我的,有你在,他一定回家,但愿他不是骗我们。
16岁后的日子太快,一下就到我17岁生日,我妈特别兴奋,说你爹昨晚打招呼了,等着他回来为你过生日。爹自从我离家出走回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我也习惯了他出家当和尚的日子,忽然说要回来,我紧张中还有些恼怒,接着是期待。一直等到下午,我妈笑嘻嘻地说,儿子,走,你爹到了。我妈今天的打扮不同,穿一件雪白的老式尖领衬衣,奇怪的是第二个纽扣是红色的,像宝石一样耀眼。我妈看我盯着纽扣,开心说这件衬衣是你爹买的,这颗纽扣也是他缝上的,你爹跟你妈以前浪漫呢。
红纽扣很小,大片白色的衬托下,眼睛想躲都躲不开,晃得我满眼艳红色,暗暗吃我妈的醋。带着小心眼,跟着我妈来到城外一家农家乐,进到最里面的包间,爹果然等着我们。
爹没有穿僧衣,穿休闲裤夹克衫,反差太大,我不习惯。我妈则惊喜地叫起来,还是这身打扮逗我喜欢。爹瘦了一圈,精气神看上去年轻十岁,满脸兴奋地说,今天是双喜,一喜是宝塔竣工,二喜是儿子过生日。宝塔竣工啦?我妈笑逐颜开抱着我说,儿子,你爹可以回家喽。爹也宽慰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云江千年的风水在我手上改变。云江事,云江人,而今迈步从头越。我听不懂,我妈也听不懂,爹惊觉,掩饰说,随口说说,随口说说。然后长久盯着那颗红纽扣,眼角居然湿了。
第二天,来我家喝茶的客人大多数都在说宝塔这件事,说水云寺的宝塔如铜剑擎天,云江的官员从此打破清官不到头的紧箍咒,今后到省里、中央做官的通道就打开了。云江的新时代到来了。只要明理法师一坐化,骨殖镇守宝塔,风水的根就稳固了。
怪不得爹那么骄傲。
按我妈的说法,塔建起来,爹该回家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爹并没有回家,问我妈,我妈敷衍说快了快了,其实她自己也心慌。
又等了几个月,爹还是没有回家,不是他不想回,而是又回不了家了。我妈得到消息,说爹再次被抓了,我妈说你爹憨得很,为别人修塔,给别人纳福,还是保不住自己。说了半天我才知道,我们云江市有个大领导,是个贪官,听算命先生说在云峰山修宝塔可以改变风水,保他升官发财,就委托爹办这件事,还私下出了一百万。这个人是爹的恩人,爹磨不开,只好答应。谁知道宝塔修了,风水转了,大领导还是被抓。抓也就抓了,听说堂都没有过就供出了爹原来没有交待的好多事。
爹出家了还是个贪官,我觉得有个天大的铁锤梆地抡碎了我的灵魂,粉碎的魂灵像灰尘一样飘落在地,随风四散……
我妈倒还镇静,说也好,也好,法院判实了,他安心,我也安心,我们等他回家就是。
我沮丧万分,说这样的爹要来干什么!
我妈一听,满脸涨红,怒气冲冲吼叫起来,不是你爹阻拦,我早就不管你。你知不知道,故意丢掉你那次,你爹说找不到你要杀了我!敢不认你爹,我掐死你这个小苦兒!我妈浑身的怒火是真的,尽管我已经过了十七岁的生日,还是被她吓得屁滚尿流。
受我爹我妈的惊吓,我有了新的离家理由,不过这次不是流浪,而是到石东的广告公司打工。他先是搂着我的肩膀,激动得满脸通红,大拇指在我眼前晃了个不停,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缓过神,马上带领我参加员工早会。石东大声喊:大家早上好。他的员工异口同声回答:好!很好!!非常好!!!声音之整齐响亮,令我热血沸腾,也跟着大声喊:非常好!可惜喊完这声后,一切都不好了——我妈来了,高傲地不理所有人,将我扯回家中。等我再回到石东那里,他双手作揖,说你妈是我的大客户,我得罪不起,求你了。
石东的确惹不起我妈这只母老虎,我沮丧回到家,我妈得意地望着我,引发了我更强烈的愤怒。流浪有危险,打工无门路,我猛然想起明理法师。他让我浑身温暖的目光像一座山,没有人能够撼动,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明亮。
我爹可以出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出家?
而且他出家是假,我出家是真,我妈脾气再大在明理法师面前也得皈依服法。
我为自己这个伟大的决定得意,忍不住藐视还在自鸣得意的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