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传统文化与现代变革
2018-04-23董正华
董正华
东亚是一个兼顾地理、历史和文化的概念。偌大一个东亚,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情况自然十分复杂。众多民族聚集,多种传统文化与宗教交汇,16世纪以来又增添了近代西欧的影响。东亚俨如一个汇聚众多民族、文化和宗教的人类博物馆,充满异质性和多样性。
然而,放在世界历史的大版图上,无论从历史文化的角度、还是就其在现代经济政治发展和世界格局中的地位来看,东亚相对于其他区域的特性、东亚自身的一体性还是十分鲜明的。
开放性和凝聚力
古代东亚对人类文明有独特的贡献。以汉字和儒学为象征的中华文明,在很久的历史时期内曾经大规模地向四方传播,其泽被范围超出“中央帝国”而到达东亚东部与南部的许多地区,使古代东亚其他各国深受影响,由此形成共同享有且连绵不断的华夏文明。
同时,无论是中国本土还是东亚地区的“中华文化圈”,其形成都不是单向的从中心向四周传播输出文化的结果。
“华夏”无论族群还是文化,原本就有大量“四夷”元素。千百年来传入中国的不计其数的胡人物品、胡人文化与胡人习俗,早已被普遍接受,有的甚至潜移默化为举世公认的华人标志、华人习俗。历史一再证明,东亚文明正是在所谓“心脏地带”和“四夷”文化之间反复接触碰撞、不断融合的过程中,越来越充盈、越来越繁盛的。以华夏为标识的东亚文明以其强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以及它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获得无比顽强的生命力。而最近百多年来因为遭遇欧风美雨,从天上到地下,从四民百业到衣食住行,没有西洋或者东洋印记的已经所剩无几。正如当年域外的遣唐使们将中华文化带走、然后吸收消化成为自己本土文化的一部分一样,近代以来的中国也从海外输入了大量的新知识和新文化。
東亚与中东、中美洲同为农业发源地,与南亚和地中海东部沿岸同为古典文明的发生地,但是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演进,惟有东亚文明始终未曾中断,而且涵盖范围不断扩大。20世纪80?90年代建立在东亚经济奇迹基础上、一度被人热议的“亚洲价值观”,其基本内容带有鲜明的儒家文化的印记,儒家思想甚至被认为是“亚洲价值观”的核心。以儒学为代表、兼容和吸收其他而形成的“东亚文化”,成为东亚区域文明和东亚地区整体性的重要象征,也是连接东亚广大地区和人民共同心理的强有力纽带。
不断的民族混合和人口移动也对东亚文明的形成有重要影响并构成其另一重要特色。中国人口的主要部分是古代中原的“华夏族”与境内各民族长期融合的结果。历史上大批华人移居南洋,对东南亚的开发和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也带去了汉字文化,传播了华夏文明。在东北亚,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与中国之间的人口移动从未间断。
历史上的“朝贡贸易体系”和由此而形成的“亚洲区域经贸圈”,是将东亚连为一体的又一重要环节。朝贡贸易体系还是一个开放的体系,不排斥体系内国家与体系外地区的往来。在西方殖民者到来之前,东亚朝贡贸易曾经空前繁荣,17?19世纪连接中外的朝贡贸易网,以及与地区间贸易结合的移民浪潮的扩大,形成一种内外共同发展的现象。
朝贡贸易体系对东亚地区的文化传播、对东亚区域经济的形成和东亚文明圈的延续起过巨大作用。朝贡体制的核心是“华夷秩序”。它具有以和平交往为主流、以诚信相交为原则的特点,反映出华夏文明本质上是一种“和天下”的文明。西方殖民主义东来以前,东亚“边缘”与“核心”之间的冲突多是间断性的或局部的,“华夷秩序”的真正崩坏,是西方到来和近代日本崛起以后才发生的。
以华夏文明为标志的前现代东亚,无论思想文化、科学技术还是政治制度、贸易、经济的发展,都曾经在人类发展史上长期居于领先地位,从而给世界以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近现代早期的西方思想界。17?18世纪的欧洲曾经出现“中国热”。20世纪20年代,在经历了世界大战的空前灾难之后,有见识的欧洲学者又一次面向东方,谈论起东方——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越性。东亚文明直到近现代仍然保持着她足以感召世界的强大生命力。然而,恰恰与此同时,东西方都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相互间关系迅速逆转。
东亚的衰落和中国的转型
从18世纪后期到20世纪上半叶,东亚绝大多数地区遭遇工业化欧洲的全球扩张,跌入落后挨打的深渊。在100余年时间内,东南亚除了泰国几乎全部沦为西方的殖民地;东北亚只有日本经由维新改革成为新兴的东方强国,其余各国也纷纷沦为列强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维系东亚传统整体性的“华夷秩序”和朝贡贸易体系迅速解体。
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的百余年间,先有西方列强以各项不平等条约将东亚纳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使之成为西方中心的一个边缘地区;继有日本帝国主义用刺刀强迫各国屈从于日本企图建立的东亚新体系。百余年间东亚经受了巨大的创痛,也激起了东亚各国空前未有的大变革。
面对变局,中国人开始冲破障碍发动变革,中华文明再次表现出她内在的顽强生命力。大变革的先声是儒学当中“经世致用”思潮的兴起。随即,一批睁眼看世界的知识分子提倡了解和学习西方。中国人的世界观也开始从传统的“天下观”向正视各国邦交关系的现代国家和国际观念转变。大变革在正统儒学意识形态和既有政治体制框架内部开始:洋务派打“自强”的旗号,遵循的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古训。
洋务运动所推行的“器物层面的现代化”,是近代以来中华文明革故鼎新的第一步。但是,仅有这一步而不继续前进,则变革必然受挫。甲午战争对于曾经长期居于朝贡体系边缘地位的日本来说是“以小搏大”,但这是经过明治维新、完成了政治经济制度变革的生气勃勃的新日本,而对手中国则在骨子里继续腐朽衰败。洋务派诸大员一方面受制于中央政府中腐败、顽固势力的牵制,另一方面为自身地方势力代表、“外臣”的地位所限,洋务活动声势大而成效小。有识者开始思考进一步的政治经济制度上的改革。
由于清王朝“中央军”即八旗兵的腐败而导致的中国地方军事实力的兴起,使各省督抚得以手握重兵、独断一方。庚子之变,一些地方重臣竟然公开对抗慈禧,宣布“东南互保”。辛亥以后,各省纷纷“独立”。孙中山的共和创建和袁世凯的集权尝试都没有成功。从北洋军阀到蒋记南京政府建立后的各地新军阀,以更蛮横更无法理的地方专制,取代了传统的中央集权专制,并且连年相互混战。本应在清王朝崩溃后出现的统一的现代多民族国家,却迟迟不能建设起来,更不用说强国富民。
长期的分裂割据和频繁的民族危机,阻碍了中国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从君主专制向民主共和的转变。洋务运动失败,维新思潮兴起,出现了开设议院的各种方案和对民权、平等、自由观念的宣传。中国的民主启蒙由此开端。与维新运动的兴起同时,孙中山创立“兴中会”鼓吹反满革命,提出“创立合众政府”即仿行美利坚“合众国”式制度。兴中会曾与主张君主立宪的维新派商谈合作。1905年成立的同盟会才真正确立了民主共和的理念。至于清末立宪,最激进的改革主张也只限于开明君主制。立宪改革的最大成果是各省咨议局和中央资政院,但均非立法机构而只有建言权。1908年要求速开国会的请愿,首倡者的用意是挽救危局防止革命,却遭到清廷严厉弹压,结果反而促使更多人向往或者同情革命。
从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到1912年2月宣统皇帝退位,中间不过四个月时间。造成清王朝如此迅速解体的力量,除了革命派,还有主要由地方绅商组成的各省咨议局,以及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北洋军阀实力派,而且革命派比后两种力量相对弱小。这就意味着,辛亥革命以后的国家重建,必然要面对解决中央政府与地方势力、军阀势力之间关系的艰难任务,面对中央集权与分裂割据之间的矛盾冲突问题。民主建设因此而充满未定之数,整个中国陷入军阀割据与混战的四分五裂局面。和平改革无望,民主革命则需要重新启蒙、重新发动。于是有《新青年》和“新文化运动”。
但中国的新文化启蒙生不逢时。两次鸦片战争已经暴露了西方社会“现代性”的野蛮性一面,暴露了西方主導的现代国际条约体系的民族利己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本性。第一次世界大战进一步展示出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阴暗面。战后中国的民族危机再次凸现,且更为严重。救亡迫在眉睫,民主启蒙的声音和民主国家建设的任务便常常被压倒。由于对中国发展的道路、动力、方向,对怎样建设和建设什么样的社会认识不一,形成革命与改良、激进与保守、自由主义与国家主义等对立的思潮、运动的尖锐冲突。中国的内忧与外患同时加深,社会和政治进一步衰败,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边缘化与下层社会的革命化同步发展。
1923年,梁启超指出:50年来中国政治诚然并无进化,但国民的自觉政治意识即民族建国精神和民主精神日益鲜明、扩大,而旧势力不过是旧时代的游魂。“经过一番之后,政治上的新时代,自然会产生出来。”他预言“十八九世纪所演于欧美之壮剧, 势必趋而集于亚东”。作为一个经历了晚清以来历次改革、革命,又目睹“旧势力猖獗”的思想界领袖,他的这些对中华文明未来趋势的预期、对中国乃至东亚地区发展趋势的判断,后来已经大部分得到验证。
东亚复兴的意义
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东亚已经成长为世界最有活力的三大经济区域之一,成长为一个与欧洲、北美鼎足而立的和平、合作的新东亚。东亚人已经从近代的战乱、贫困、被殖民、被奴役的屈辱中走出,对自己历史悠久的传统文明及其未来前景重新获得了自信。
1871年11月,日本明治政府派遣岩仓使团赴欧美各国考察。日本以开放心态捷足先登走上现代化道路。
东亚从西方引进了理性、科学、思想自由、政治民主、市场经济等现代观念、现代知识和现代制度。但是东亚社会没有被西方“现代性”所淹没。东亚现代发展中的社会、经济与政治,表现出许多不同于西方的特点。尽管有誉有毁,见仁见智,但不可否认,东亚自身的文明传统在其间起了重要的作用。
随着人类交往的全球化,各种文明不可能再有平行的独立的发展。在与现代工业文明接触以后,东亚思想已经发生巨变,即使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也有了明显的现代意识。但是,丰富多彩的世界历史既不是零碎的、杂乱无章的堆积,也从来没有单线的、惟一的模式。既有的文明形态和发展模式一样,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资本主义鼓动起来的无限追求利润、利益和贪得无厌的向自然界索取的非理性欲望,“进化”与“进步”观念背后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逻辑,工业和科学发展带来的工具理性至上和科技霸权,都需要矫正。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全球性普遍伦理和现代性问题一样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然而,正像世界文化和生活方式呈现多元化存在状态一样,人们对现代性和普世伦理的理解也是多元的。全球化、普世性不等于全盘放弃地方性和个性。不能要求人们在特殊与普遍之间、在相对主义与绝对主义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现代世界体系作为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的产物,至今还充斥着霸权主义和不平等。作为对抗这种霸权和不平等的工具的国家主权,正在不断被全球化所侵蚀。一个能实现“世界大同”的、拥有人类共同体主权的“世界共和国”,迄今还只是美好的理想。在此情况下,以平等合作为基础的区域共同体的出现,是合理的历史性选择。
从历史发展长时段即历史的结构性变革角度来看,东亚区域合作与东亚一体化的进程才刚刚开始。但是,一个建立在和平发展、民主、繁荣和平等联合基础上的“东亚共同体”,毕竟代表了东亚各国人民的共同利益和愿望,也是东亚文明复兴的要求和复兴的东亚文明的必要载体。
文化和文明是历史的积淀。随着东亚的复兴,具有深刻内涵与高度多样性、包容性的东亚文明,必将对世界和平与发展、对人类的美好前景做出贡献。
(作者为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香港珠海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