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希思克利夫”
2018-04-22陆楚颖
陆楚颖
摘 要: 艾米莉·勃朗特凭借其唯一的小说《呼啸山庄》在世界文坛上享有无可替代的地位。“我就是希思克利夫”是作为荒原之子、共生爱侣的灵魂呐喊;是直击读者心灵“共情心理”的体现;也是天才作者艾米莉·勃朗特自我心理的烛照,是其主观强烈情感在笔下人物身上的映射。
关键词: 呼啸山庄 人物形象 性格 精神分析
1847年,勃朗特三姐妹的小说出版,然而,只有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获得了成功,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并不为当时的读者所喜爱。直至19世纪末期,这部具有独特的叙事手法、深刻的内涵及诗意的小说才开始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毛姆应美国《大西洋月刊》采访时说:“我不知道还有哪一部小说中,爱情的痛苦、迷恋、残酷与执着,曾经如此令人吃惊地描绘出来。”《呼啸山庄》给读者造成巨大冲击力的是男女主人公惊世骇俗、敢爱敢恨、狂飙突进的性格与“我就是希思克利夫”的灵魂共鸣。
一、“我就是希思克利夫”——荒原之子、共生爱侣的灵魂呐喊
《呼啸山庄》描写的荒原在房客洛克伍德眼中是个“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绝的地方,一个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而诞生、成长于荒原的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可谓是游荡荒原的精灵,在那寂寞荒凉的沼泽峡谷、在那风雨呼啸的无边旷野、在那飘荡着清新的石楠花香的山坡,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一同奔跑,一同嬉戏。他们“一个最主要的游戏便是清晨逃到荒原中,在那里待上一整天,过后的惩罚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笑料而已。”
马斯洛说,不仅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是人的一部分,而且人必须至少和自然有最低限度的同型性(和自然相似)才能在自然中生长。……在人和超越他的实在之间并没有绝对的裂缝。[1]凯瑟琳、希思克利夫与呼啸山庄是同型的,他们是荒原之子,自由与不羁是他们的天性。二人互为镜像,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认为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共有着一个灵魂——一个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的灵魂,而凯瑟琳则完全把对方看成是外化了的自我。
凯瑟琳深知自己与希思克利夫有着同样燃烧、激荡的灵魂,她向内利倾吐内心秘密时谈及了自己对希思克利夫与埃德加·林登的感情区别:“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却是源出一处;可林登与我不同,恰如月光之不同于闪电,或寒霜之有别于烈火。”如果仅仅将凯瑟琳的犹豫挣扎视为“受世俗的荣华诱惑”是不恰当的,因为她深深明白“要我答应放弃希思克利夫,人间所有的林登死绝了我也不干。”“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
然而阴错阳差下,希思克利夫愤而离开了呼啸山庄,开始了他不为人知的三年大冒险,凯瑟琳也在世俗荣光的吸引下踏入了象征文明的画眉田庄。尽管凯瑟琳在天性上更倾向于希思克利夫,如果顺从自己内心“原始本我”的呼唤,她无疑更爱希思克利夫,但当他俩在荒野游荡,透过画眉田庄客厅窗户看见了一个与呼啸山庄形成鲜明对比的、闪烁着文明光辉的漂亮温暖的世界时,她心中原来存在的“本我”状态被彻底打破,这恰是凯瑟琳在遍地石楠的荒野中成长的“原始本我”与在体面文明中迷失的“超我”之间的冲突。
“超我”是人格中高级的、道德的心理结构,它往往与理想、道德等原则伴生,受物质与社会的约束。进入画眉山庄,凯瑟琳的举止行为大为改变,甚至超出了内利敢对她所抱的期许;她享受着林登“忍冬拥抱荆棘”般的爱与宽容,同样的,她对丈夫和小姑展示了在“本我”状态下不存拥有的温情与蜜意。
有半年时间“火药像沙土一样散置一旁,毫无危害,因为并没有火星落近引爆它”,而希思克利夫的再次出现便是引爆她那文明、安逸的“超我”世界的火药,凯瑟琳再次清晰地感知到林登与希思克利夫的截然不同;在内心“本我”与“超我”的挣扎中,这个原本自由不羁的灵魂,最终只能“揉碎我的心,好让他们的心也都碎了”,在半疯狂半清醒的状态下,她始终念叨的是呼啸山庄的原野,是自己老房子的卧室;那以往的七年岁月成了一片空白,凯瑟琳从灵魂深处呼喊“希思克利夫,要是我现在跟你比试,你敢来么?要是你敢,我就不放过你啦。……可是你若不来我是不会安息的,永远不会!”
对凯瑟琳而言,她“就是希思克利夫”;而對希斯克利夫来说,凯瑟琳又何尝不是他的灵魂、他的生命呢!希斯克利夫的灵魂在凯瑟琳去世后未尝有过一日安息,临终前一段时间所感受到的凯瑟琳来自另一世界给他的爱,使他放弃了尘世中的复仇,目露“狂喜之色”与自己的共生爱侣在另一世界相拥而眠。
二、“我就是希思克利夫”——直击读者心灵的“共情心理”
米尔顿·梅洛夫认为,共情就是“关怀一个人,必须能够了解他及他的世界,就好像我就是他,我必须能够好像用他的眼看他的世界及他自己一样,而不能把他看成物品一样从外面去审核、观察,必须能与他同在他的世界里,并进入他的世界,从内部去体认他的生活方式,及他的目标与方向。”[2]
《呼啸山庄》让读者产生“共情心理”的不仅仅是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之间深沉、激烈、狂热的生死之恋,更有希思克利夫在失去灵魂之爱后的锥心泣血之痛,这种深至骨髓的痛苦让人感同身受之余,甚至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希思克利夫的深刻仇恨和残忍复仇,能透过他粗暴残忍的行为与畸形的心态,触摸到他在反抗苦难时表现出的强烈的尊严感、超乎常人的坚毅与巨人般的力量。
凯瑟琳“我就是希思克利夫”的呐喊不仅直击读者心灵,与我们的人性产生幽微共振,同时也会引起阅读者的“共情心理”。如果从童年的遭遇去追溯人物性格形成的原因,也许我们会发现端倪。童年的希思克利夫虽然享受了老恩肖超过了对家庭里的任何人的爱,但这样的爱给他带来的是种种痛苦与磨难:太太的漠视、欣德利的嫉妒和厌恨、甚至同出下层的内利也会掐他、盼望着他“明早就消失不见”。来历不明的希思克利夫是众人眼中的异类,只有凯瑟琳给他带来了光明与快乐。当这唯一的光源为画眉田庄的文明与林登的体面漂亮所吸引时,我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希思克利夫内心的屈辱、自尊与无所适从,他甚至会对自己瞧不起的林登产生艳羡心理,“我多希望能有一头金发和白皙的皮肤,身着体面的衣服,举止优雅,还能像他那样有机会变得富有!”然而经过内利的梳洗与鼓励,变得干净与快活的他却被暴君欣德利痛揍一顿,在众人纵情享乐时被“主人”锁了起来。
从人的本性来说,如果经历了所有的努力与挣扎而依然不能融入自己生存的环境,那么,他便会以极端的方式来捍卫自我的尊严,最终会因仇视整个世界而产生病态的思维与畸形的认知。希思克利夫重回呼啸山庄后对林登家族与欣德利父子的报复固然有自身性格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基于他对“自我价值”的追寻与证明。因为他必须改变一个残酷的事实:不管是在呼啸山庄还是画眉田庄,他都是一个被排斥在外的“边缘人物”。失去凯瑟琳的希思克利夫等于失去了所有的精神依托,走上不择手段的报复道路,正是他渴望凯瑟琳回归,并使所有践踏过他的人臣服的必然选择。
弗洛伊德认为,人有许多本能欲望存在于无意识深渊,拥有巨大的心理能量。从希思克利夫这个狂飙突进的典型形象身上,我们发现了自己潜藏着的群体焦虑:渴望反抗中心权威,摆脱被践踏的悲剧命运。文学作品的典型性正在于我们可以从经典人物身上发现“自己”;正如“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能从阿Q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3]一样,这大概正是《呼啸山庄》最终摆脱时代偏见、光辉日盛,让一代代读者化身其中、为之心魄俱动的原因所在。
三、“我就是希思克利夫”——来自荒原的天才作者自我的心理映射
马修·阿诺德在凭吊艾米莉·勃朗特的诗句中说,她心灵中非凡的热情,强烈的情感,忧伤与大胆,是“拜伦之后,无人能与之媲美的”。[4]《呼啸山庄》是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她借助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这两个自我主观感情“魂化”的典型形象,在作品中尽情地发泄、倾诉自己所有的悲苦、压抑和愤怒。“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不仅是凯瑟琳的深情告白,也是作者的灵魂呐喊,作者正是借助了希思克利夫的犀利言辞、强烈反抗与残忍报复来评判和抨击现实生活。
夏洛蒂·勃朗特在传记中描述,艾米莉酷爱其生活的约克郡北部的乡间荒原,她常独自徘徊在荒野中,体验大自然与人心灵的契合。夜晚,她们姐弟常用读书写诗、杜撰故事来打发寂寞的时光,她所居住的山庄及四周的荒原就是小说塑造的环境原型,正是隔绝闭塞的生活环境帮助她发挥出了伟大神奇的想象。或许正如毛姆所言,艾米莉創作《呼啸山庄》,就像她向自己内心那口寂寞之井深深窥探进去,看到那儿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在自己灵魂深处的隐蔽之所发现了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5]
童年时代的离群索居、闭塞隔绝与生活环境的清贫苦寒造就了艾米莉缄默少语、落落寡欢的性格,促使她喜欢沉浸在无尽的幻想与对命运的长久思索之中。为了生计,艾米莉一生离开过家乡两次,但均因对外部环境倍感不适而很快回到家中。她的家临近豪渥斯工业区,但是位于城镇与荒野之间,这使得她们姐弟一方面看到了正在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现状,另一方面仍能受到旷野自由气息的感染。生性敏感的艾米莉,亲眼目睹了英国工业文明对下层人民生活的冲击,亲身经历了经济上的不平等对整个社会及人际关系的冲击。她率性而为,勇于站在上流社会的对立面,对“希思克利夫”们倔强粗暴的叛逆与反抗精神充满了理解与同情。在她看来,人类本应顺应自然,本该过着顺应天性的生活,生存的意义在于展现真正属于自己的纯真“本我”状态。而如果悖情逆理,使人的生存状态受到人类自身创造的文明进程与工业化发展的侵扰,人类的天性难免就会受到扭曲,人类也就失去了心灵的平和与宁静。
从艾米莉的诗作及小说《呼啸山庄》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个才华横溢却不幸早逝的天才作家对整个英国社会、甚至对她自己都有着强烈的反叛情绪和深层的悲观意识。可以想见,希思克利夫那不为同时代人所接受的疯狂的复仇故事背后,映射出了作者本人对现实生活的抵触与否定。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分析:人的本能冲动总是潜在的并受到压抑,通常只能在梦中通过显性的事物表现出来。而艾米莉则通过她短暂的人生中仅存的这部伟大的小说来再现她在现实生活中潜藏的压抑的情感。
在小说中,希思克利夫的阴郁、愤懑、狂傲、温情、悲哀、沮丧……都与艾米莉的性格有着某种相似,艾米莉仿佛是在灵魂深处寻觅到了那种与自己潜藏的暴烈天性相契合的因子,而希思克利夫正是她主观强烈情感的烛照。于是,她的爱走极端的性格、她的与人群隔阂、沉默寡言以及有些病态的心理,都从希思克利夫身上得到了体现。希思克利夫的叛逆与诅咒是艾米莉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与反抗,希思克利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疯狂复仇是艾米莉对当时畸形社会中世俗等级观念践踏人性的有力抗击;而小说最后希思克利夫感受到了凯瑟琳的爱与呼唤,“我就快要到达我的天堂了”,目露“狂喜之色”的他于大雨倾盆的夜里与凯瑟琳的灵魂相聚,“和风柔柔地在草间吹过……而那一片净土之下,睡着的人儿并未得到安眠。”最终爱超越了时空、化解了仇恨、获得了新生的结局也许正是这位天才作家给予这个曾让她失望的世界最后的善意。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弱女子的身体里,却蕴藏着流芳200年的爆发力以及对人间至情至性的追求。而唯有这样狂飙突进、疾风暴雨式的追求,才能够穿透时代,在200年后的今天仍旧弥漫着思想与文学的馨香。
四、结语
凯瑟琳、希思克利夫与呼啸山庄是同型的,他们是荒原之子,共有着一个灵魂。凯瑟琳在两个男人间进行的选择可以看成是她在原始自我和文化超我之间的彷徨。“我就是希思克利夫”的呐喊直击读者心灵,引起阅读者的“共情心理”。从希思克利夫这个狂飙突进的典型形象身上,我们发现了自己潜藏着的群体焦虑。“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不仅是凯瑟琳的深情告白,也是作者的灵魂呐喊,艾米莉·勃朗特正是借助了希思克利夫的犀利言辞、强烈反抗与残忍报复来评判和抨击现实生活,希思克利夫正是她主观强烈情感的烛照。
参考文献:
[1]林方.人的潜能和价值[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2]米尔顿·梅洛夫(Milton Mayeroff).关怀的力量[M].陈正芬,译.北京:经济新潮社,2011.
[3]林兴宅.论阿Q性格系统[J].鲁迅研究,1985(02).
[4]马修·阿诺德.豪渥斯墓园.
[5]吴翔之.在现实与超越之间——《呼啸山庄》主题意向新论[J].长春理工大学学报,2011(02).
[6][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徐晓雯,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
[7][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彭润金,译.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
[8]高万隆,孙靖,刘富丽,赵学峰.艾米莉·勃朗特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9][英]盖斯·凯尔夫人.夏洛蒂·勃朗特传[M].祝庆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