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哈罗德·布鲁姆解读莎士比亚的再考察
2018-04-22施俞辛
施俞辛
摘 要: 在《西方正典》中,哈罗德·布鲁姆以莎士比亚为中心,建构了西方经典文学的体系。布鲁姆阐释了莎士比亚剧作以纯粹的“审美价值”和原创性精神为西方经典文学设立的标准和限度,还通过“影响的焦虑”进一步探讨了经典的传承与发展。
关键词: 哈罗德·布鲁姆 《西方正典》 莎士比亞 经典
哈罗德·布鲁姆是当代美国最富影响力的文论家、批评家。在《西方正典》中,布鲁姆借鉴了维柯在《新科学》一书中提出的三阶段循环理论,将贵族时代、民主时代、混乱时代三部分作为全书框架,并以莎士比亚为中心,研究了前后共26位作家跻身于经典、成为文化权威的特性,提出经典文学是“必然与历史传承和影响的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其“原创性标志就是某种陌生性”,建构起了西方经典文学的体系。
一、纯粹的“审美价值”
西方文学中关于“经典”的阐释最早由古希腊美学家朗吉弩斯提出,他认为“一篇作品只有在能博得一切时代中一切人的喜爱时,才算得真正崇高”。在《论崇高》中,朗吉弩斯还提出“庄严伟大的思想、强烈而激动的感情、藻饰的艺术、高雅的措词和整个结构的堂皇卓越”等五个文学的标准。而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也认为“娴熟的形象语言、原创性、认知能力、知识及丰富的词汇”等因素融合而成的审美力量是形成经典作品的必要条件,西方经典绝非服务于意识形态的社会纲领,“深入研读经典不会使人变好或变坏,也不会使公民变得更有用或更有害”[1]。可见,布鲁姆的观点与朗吉弩斯一脉相承,他并不推崇“寓教于乐”的文艺道德传统,而坚持纯粹的“审美价值”,认为经典的审美力量“在于增进个体内在自我的成长,让我们知道如何对自己说话和怎样承受自己”。
在当代审美边缘化、文学政治化以及伪马克思主义、伪女权主义等各种时髦的文化批评取代文学批评的背景下,布鲁姆坚持艺术标准而非道德化与政治化的衡量尺度,按照作品的“审美价值”遴选出26位代表不同时代、民族文学精神的西方作家,始于中世纪的但丁,终于混乱时代的贝克特,超越时代、跨越民族,捍卫了经典作品广远而永恒的美学尊严。
莎士比亚的剧作很少受到影响的焦虑,其原创性也无人能及,因此,莎剧是体现布鲁姆批评思想的最佳文本。然而,荒谬的是,“当今的莎士比亚评论,从文化唯物主义(新马克思主义)、新历史主义(福柯)到女性主义,无不……完全背离了莎作的审美价值高度,并试图将他降低到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动力层面上去,似乎李尔、哈姆莱特及福斯塔夫这些人物的创造者与约翰·韦伯斯特和托马斯·米德尔顿之间没有真正的差别”。在当代莎士比亚研究脱离审美层面、离开文学的“想象主义”的背景下,布鲁姆再次强调纯粹的“审美价值”下的西方经典文学体系的建构,以莎剧的“审美价值”作为西方经典文学中的最高尺度,并打破时间顺序,将莎士比亚作为超越但丁和乔叟的贵族时代的第一人。
“审美价值”是经典文学的根本特性,莎剧的原创性精神使其成为世俗经典,或者说世俗的圣经。在《西方正典》中,莎士比亚也被视作经典的中心以及评判前人或后辈是否属于经典作家的标准。布鲁姆所表现出的这种强调经典文学、回归纯粹的“审美价值”以对抗文学批评泛政治、泛文化的倾向,建构起了西方经典文学的历史体系,也为对莎士比亚剧作的解读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二、经典的中心:莎士比亚
在《西方正典》中,布鲁姆将沃尔特·佩特对浪漫主义的重新定义“使美感增加陌生性”适用于所有的经典作品,认为一切经典作品都是原创性的,是陌生性到陌生性的循环。而“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这种特性要么不可能完全被我们同化,要么有可能成为一种既定的习性,而使我们熟视无睹”[2]。可见,布鲁姆对于经典文学的陌生性具有两种维度,即“基于陌生的陌生性和基于普遍的陌生性”[3],前者最好的例子是但丁,而莎士比亚则为后者的典型。但丁和莎士比亚在西方文学中以认知的敏锐、语言的活力和创造的才情融汇而成的本体性激情成为经典,但莎士比亚基于普遍性的审美陌生性原则使其同时展示了艰深和浅显的艺术,即使是在今日多元文化的环境下,也能够抓住属于不同欣赏层次的绝大多数观众,较之但丁更能使其剧作在不同年代、不同性别、不同阶级中都产生共鸣,形成“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盛况,直抵经典的中心。
(一)人物表现
在布鲁姆看来,莎士比亚最高的原创性体现在人物表现上,从在乔叟的启发下创作福斯塔夫开始,莎士比亚就对文学人物的全部意义作出了改变,一系列杰出的戏剧形象也遍布于众多剧作。“每一个人都会不停地自我倾诉与倾听,然后才进行思考并依照已知情况行事”,莎士比亚发现了这一点,并在剧作中开创了对自我变化的描写。他广泛地“扩展主要人物自我倾听的效果,尤其是他们的变化能力”,使人物开始重新设想自己本身,并在此基础上通过智力与想象实现自我转向。可以说,人物的自我言说和自我倾听是莎士比亚文学创新中的最非凡之举,这不仅是心灵与自己的对话,或内在心理斗争的反映,更是生命对文学必然产生的结果的一种反应。莎士比亚对人物自我言说性的挖掘一反中世纪以来脱离纯粹的“审美价值”而服务于封建统治的以神为本的文学主流,充分表现出人物的丰富性和普遍性,体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文学对人本身的回归。正如布鲁姆所说:“莎士比亚代表了他们的伤悲,他们与莎氏用语言所塑造的人物认同。对他们来说,莎氏的普遍性不是历史的而是最基本的,因为他们的生活被他搬上了舞台。在他的人物之中,他们看到和遇到了自身的苦恼和幻想,而不是早期商业化伦敦城所显示出的社会能量”。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展现了对人本身的回归,而莎士比亚基于普遍的陌生性使其在复兴传统的同时,修正了古希腊、古罗马戏剧中理想化的英雄,塑造出福斯塔夫、哈姆莱特等更具普世性且能够超越时代的人物,在展现文艺复兴人本身价值的同时,更强调了人物的普遍性和丰富性。在之后的专著《莎士比亚:人类的发明》中,布鲁姆也总结道:莎士比亚成为不可取代的经典核心的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发明了人类。由此可见,莎士比亚作为人民的诗人在人物表现上开创了一种空前的形式,他与经典一起创造了我们,因而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抛弃莎士比亚,不能抛弃以他为中心的经典。
(二)语言
莎士比亚有一种语言艺术的震撼,他把握语言的能力甚至远胜包括但丁在内的所有经典作家。在剧作中,莎士比亚的语言具有极大的丰富性,没有任何一个作家在语言的丰富性上能够与他相比。为了凸显人物表现的自我言说性,达成人物改变自我的目的,莎士比亚创造性地使用了人物独白,从而使剧作产生幻想以及形象语言的效应,得以脱离特定的艺术形式而活动。布鲁姆认为:“莎士比亚独特的力量在于,他的悲剧主人公,不管是正角还是反角,都消解了戏剧和自然之间的界限”,这也让莎士比亚的剧作具有了自然本身的真实性。18世纪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塞缪尔·约翰逊也曾说莎士比亚凌驾于所有作家之上,至少是超过所有现代作家,他是自然的诗人,“为他的读者们举起风俗习惯和生活的真实镜子”。布鲁姆认为,这个评价在表面上呼应了哈姆莱特对演员的夸奖,但塞缪尔·约翰逊将“自然”视为一种使独特个性融入共性的现实原则,既富启示性又有误导性,而莎士比亚及笔下的哈姆莱特则更睿智,他们从冲突的角度看待自然,“你不可能面向任何一个自然举起镜子,或自以为是地认为你的现实感受比莎氏悲剧更加丰富。没有哪部文学作品会如莎剧那样提醒你,剧作只能和剧作相比;同时也暗示你,一种悲剧理念不只是像另一种悲剧理念(尽管可能会像),它还像人或人的变化,或是像人的变化的最终形式即死亡”。
在人物的语言上,莎士比亚也经常暗示词汇更像人而不像物,且有着与人物表现一致的超凡的丰富性和普遍性。莎士比亞在语言方面的高超能力使其剧作中遍布精彩绝妙的比喻和暗示,同时,丰富的人物语言也使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表现更具丰富性,这是他之前或之后的任何作家都不能与之相比的。
(三)非功利性
莎士比亚是自然的艺术家,在与但丁、弥尔顿、托尔斯泰这些具有强烈个性的人物相比时,莎士比亚是最无个性、最无自我意识的,但在创作中,他却洞察力超群,表现出无人能比的新颖、深刻的思想性。尽管具有明显的社交能力,莎士比亚在大作家中却出奇地孤僻,在所有的经典作家中,莎士比亚留下的生平资料也是最少的,我们所知的仅有剧作,但却无法借助详尽的生平传记去阐释他的剧作。
莎士比亚与笔下机敏的主角福斯塔夫、罗瑟琳、哈姆莱特等相差无几,不谈神学、形而上学、伦理学,也没有任何政治理念,他不受意识形态的约束,却依然能在其剧作中体现极大的丰富性和普遍性。莎士比亚由此表现出来的非功利性也被布鲁姆认为是他居经典核心的部分原因,“莎士比亚是无功利性的一个奇迹,他既不相信也不不信,既不道德化也不赞同虚无主义”。莎士比亚的剧作将人物表现、语言艺术和自然融合到一起,并形成纯粹的“审美价值”凸显人本身,反对中世纪神学中心的同时,拒绝为任何带有意识形态的政治宣传品和道德说教服务。
莎士比亚“为解释我们所设想的语境超过了我们能够用来分析莎剧人物的语境”,在观念和意象上,莎士比亚总是超过任何人,我们无法以新的信条或理论来阐释莎士比亚,他的剧作包罗万象,他的文学表现力无人能及,他的剧作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渗透到社会历史、文化等方方面面。但莎士比亚及其剧作拒绝任何道德的、历史的、神学的和历史的功利化阐释,无论哪种意识形态都无法将他的剧作所要传达的理念囊括进去。
由此,布鲁姆更加坚定:莎士比亚就是经典,他语言的丰富性、人物的自我言说性以及不受任何意识形态约束的非功利性都为经典文学设立了标准和限度,可以说,莎士比亚无可取代,且不论意识形态如何变化,他都将继续占据西方经典的中心。
三、“影响的非焦虑性”
在布鲁姆的诸多诗学思想中,“误读”和“影响的焦虑”理论更新了人们对文学传统的认知。面对前人的文学成就,后人会通过各种有意或无意的“误读”来为自己的创作提供空间,但这种既想超越前人,又时刻生活在前人阴影之下的创作活动造成了“影响的焦虑”。
布鲁姆认为,任何作家都会受到前人及其文学成就的影响,并因此产生被约束的焦虑。然而,没有“影响的焦虑”的创作过程,是不会产生有感染力强烈的经典作品的,因此,在《西方正典》中,布鲁姆重申了“影响的焦虑”给作家带来的对原创性的渴求的重要性:“与作家继承的前人作品中的形象和隐喻有所不同,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就是渴望置身他处,置身于自己的时空之中,获得一种必然与历史传承和影响的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经典的陌生性并不依赖大胆创新带来的冲击而存在,但是,任何一部要与传统做必胜的竞赛并加入经典的作品首先应该具有原创魅力”。在创作过程中,平庸的作家往往会陷入前人的窠臼而忽略自身的原创性,只有少数作家能克服“影响的焦虑”,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特色,从而建立新的经典。
莎士比亚作为经典的中心,以纯粹的“审美价值”和基于普遍的陌生性表现出高度的原创性精神,从而超越但丁和乔叟、脱离“影响的焦虑”,为文学设立了标准和限度。而他对后人产生的持久的、强烈的“影响的焦虑”也是他成为经典的中心的部分原因。在论述莎士比亚之后的经典作家时,布鲁姆都将他们对莎士比亚相联系,从贵族时代的弥尔顿,再到混乱时代的弗洛伊德、普鲁斯特、乔伊斯和贝克特,他们的创作过程都有意或无意地受到了莎士比亚的影响,或是延续莎士比亚的个人风格以开创属于他们时代的文学精神,或是在某种意义上与之竞争从而“互为经典”。
可见,文学活动产生于后人对先前文学作品的反应,这种反应主要包括阅读、阐释和创作,但后人对文学传统的延续并不满足于善意的传递或传承,而是要在承担“影响的焦虑”的分量下,表现自我内在性的深度,在丰富的西方文学传统中以原创性精神成为经典,并使经典的扩容成为可能。
四、结语
在《西方正典》中,哈罗德·布鲁姆将莎士比亚视为经典的中心,并把莎剧作为衡量经典的标尺,认为经典文学必须关注文本纯粹的“审美价值”并体现审美自主性。在基于普遍性的原创性精神的作用下,莎剧呈现出人物语言的丰富性,并开创了人物表现的自我言说性,成为后世经典创作的来源。也正是在“影响的焦虑”的作用下,后世才得以产生一批又一批建立在莎士比亚经典基础上的作家。可以说,布鲁姆对莎士比亚的解读是其自身美学观的充分展现,同时也是对经典该如何传承与发展的别样解读。
参考文献:
[1][美]哈罗德·布鲁姆,著.江宁康,译.西方正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2]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3]伍蠡甫,翁义钦.欧洲文论简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