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元夕》中“人”之新解
2018-04-22邵妍
邵妍
概 要: 辛弃疾的名作《青玉案·元夕》历来为人们所传诵,有关词人苦苦寻觅的那位佳人的身份,历来有各种解释。本文在兼收两种主要观点的同时,将该词的创作与东晋、南宋二朝相似的历史联系起来,试图发掘“人”的意象的新的可能性,进而探讨由此可以引发的更深层的意蕴。
关键词: 辛弃疾 《青玉案·元夕》
“论者基本公认,辛弃疾则可说是每饭不忘抗金”,①辛词杰出作品绝大多数都与抗金有关,而《青玉案·元夕》②一词却以其平易却深切的爱情意味为人所传颂。接着,人们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指出这首词应当有更深层的含义,即词人苦苦寻觅的佳人当是词人自己,更进一步揭示了词人内心的那种难以被人理解的孤寂。笔者以为后者固然更加深刻,但前者未必没有可取之处。综合二者考虑,词中的“人”当还可以指代北宋旧都汴京,进而代指整个宋朝江山。
一、时代背景及创作动机
有关这首词的创作时间,学界历来是有争议的。但不论是哪一种说法,辛弃疾强烈的报国心和对外疲软、主和派占上风的政治背景都是相同的,因而这里姑且不对确切的创作时间进行探讨,而只将其放在词人主要活跃的南宋孝宗朝的大背景下来看。
宋孝宗被称为“南渡诸帝之首”,然而终孝宗一朝,国内虽有乾淳之治,对外战争方面却无可称道之处。其虽有意恢复,也曾任用张浚等进行北伐,然而朝中主和派势力强劲,终究没有能够将北伐政策贯彻到底。辛弃疾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几番沉浮、终未得用的。
历史上还有一个朝代的处境与南宋相仿,便是偏安建康的东晋。然而将东晋与南宋进行对比,我们又会发现,在北伐一事上,东晋远胜过南宋。一方面,从实际举措上来看,东晋一朝从祖逖开始,直至最终代晋自立的刘裕,北伐不断,且一度取得丰硕的成果。另一方面,从氛围上看,东晋的统治集团中,主战力量一直没有放弃北伐的理想。在《世说新语》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③
这段话在《晋书》中也有记载,讲的是南渡之后,人们在宴饮游乐时发生的一段对话。人们正在秀丽的风景中对饮,却突然想到陷落的故国,于是纷纷涕下,随即丞相王导鞭策大家,应当思考如何才能收复失地,而不是干坐着哭泣。这段话就很能显示东晋统治集团的心态。
由此,我们便可以探讨辛弃疾创作这首词时的动机了。正值元夕“美日”,词人在创作这首词之前,必是也处在这样一个聚会当中,即乐景生悲情。面对着这样一个南宋,辛弃疾每每想到东晋,都会产生向往而又悲愤的心情。辛弃疾在词中常用东晋故事。“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是怀念东晋名相谢安及著名的淝水之战。“我最怜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写的是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以及他和同为名将的刘琨的友谊。“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桓温北伐时发出的对岁月流逝的感叹,词人亦以此自伤,有时不我待之叹。在另一首词中,词人也曾直接化用《世说新语》的这段记载。此外还有许多。
因此,我们所要探讨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句,就很可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因为东晋还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话,是想“克复神州”的人都必然会想起的,即“举目见日,不见长安”④。《青玉案》词的末句正有这句话的意味。此事也见于《世说新语》。晋元帝问晋明帝,长安和太阳哪一个更近一些。年幼的晋明帝说,比起太阳,太阳离建康更近,因为太阳是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但長安是无论如何也望不到的。长安是西晋都城。言者或许无心,听者之心却被深深打动。在《青玉案》一词中,不论词人此刻是身在临安还是身在带湖,其之于汴京,都正如建康之于长安。在一片“花千树”“星如雨”的灯火缭乱中,词人寻故都而不得,然后才想起汴京只该在“灯火阑珊处”,则悲怆之情自然流露,笔下亦自然挥就。此外,词人在《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曾写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也是这样一种意思。
同时,两个都城的今昔对比也会让辛弃疾生出感叹之情。东晋时,长安落入胡人之手,成为必争之地,频繁易主,而同时期的建康则成为了全国人口最多的城市。同样的,南宋的临安在孝宗的治理下也是远远胜过汴京。此处灯火与阑珊的对比,恰可视作汴京与临安的对比。这种对比勾起了词人的思绪,自然想到了萧条的汴京。假如词人身在临安,他可即生对比;假如词人不在,那么非都城的地方尚且繁华如此,临安就更不用说了。
二、复杂性及合理性
“人”可以是指汴京,但也可以并不只是指汴京,它可以有多重含义,对自喻说来说也是如此。因此,我们不妨认为,这两层含义是同时存在的。
我们在开头提到,把《青玉案·元夕》解读成情诗也是有可取之处的。这种可取之处在于,其讲出了这个遗世独立的“人”其实是一个“美人”意象。讲出了是一个“美人”意象,那么寄寓其上的感情就更加丰富而深刻了。此处辛弃疾也正是对一个自己以外的对象,即汴京,怀有着深厚的感情。
美人具有其独特寓意始于屈原。王逸在为《离骚》作的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⑤屈原用美人来譬喻君主,表达自己对君王的忠心,亦有人借此指出屈原的同性恋倾向。此处不谈屈原是同性恋这个说法是否合理,但结合屈原的生平及《离骚》文本,美人意象所蕴含的作者对君王的情感之强烈是无疑的。词人所找寻的人与周围的“蛾儿雪柳”“笑语盈盈”格格不入,却能让词人千百度地寻觅,则其必也是一个美人,纵使不是外表美貌,也必然有吸引词人的其他特质。既是美人,则辛弃疾对她的爱慕之深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但此处的美人断不可能是君王。辛弃疾固然可以拥有像屈原一样浓烈的对君王的一片忠心,但并不至于要“众里寻他千百度”。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自喻说的可取之处,即彼时辛弃疾的心情正是与屈原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⑥大相符合的。
然则意象之高妙,就在其含义的多重性。“隐以复义为工”⑦,这一点在以凝练为特点的诗词作品中尤为明显。辛弃疾作为词中妙手,更不会不通此道。“诗有内外意”⑧,一象两意方成一意象,但正如一诗可多解,一象三意、四意,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但丁曾在其给康·格朗德的信中举了《旧约》中的一句诗为例,给出了四重含义的解读,在今天看来当然难免穿凿之嫌,但诗的多意性特征却可从中看出。在这首词中,以美人自喻,难免就要舍弃其中包含的对他者的深切情思。尽管将这解释为对自己的爱,或者说是孤芳自赏,也能够说得通,但这两种感情毕竟是不一样的。近代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在其著作《爱的艺术》中指出,爱情是人摆脱孤独感的唯一途径,其前提在于拥有爱的能力,如奉献、责任心等。在这里,辛弃疾所处的社会不是弗洛姆索要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对“那人”的爱也未必是爱情,但爱的能力是共同的,即其需要包含有对他人的尊重、关心、责任心等,而这是自愛所不能具备的。
因此,自喻和爱他人这两种说法,不论是舍弃何者,都会削弱对词人的复杂感情的理解:舍去自喻,就难以解释其内心的孤独与无奈;舍去爱他人,就少了爱的能力的体现。在这里,笔者认为,对汴京及汴京所代指的宋朝江山及百姓的爱,正是爱他人的体现。美人是汴京,就具有了让辛弃疾魂牵梦绕的特质,因为辛弃疾的爱国思想是毋庸置疑的。
三、主旨的深化
“人”意象的复杂性也即造就了整首词的内涵的复杂性,整首词的主旨及意蕴亦由此而得到升华。这种复杂性尤其体现在末句的“灯火阑珊处”上。
“人”指词人自己,则阑珊的灯火恰表明了词人心中的孤寂及其所处政治环境的阴暗。以“人”指汴京来说,这里的“灯火阑珊处”也可有多层含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首先,从词人所在的地方望去,千里之外的汴京城自然是灯火阑珊的。第二,刘克庄的《北来人》中写道,汴京已是“寝园残石马,废殿泣铜驼”。南宋的汴州远不如临安繁华,然而如何破落,词人也不忍去想,不愿去写,便只说是灯火阑珊,却更添了一缕凄然之感。第三,临安的灯已经亮到了极致,然而仍然有阑珊之处,那便是说,临安的灯再亮也照不到旧都汴京,南宋的繁华说到底不过是虚假的偏安罢了,本不能掩盖其后的国耻,然而却偏偏蒙蔽了许许多多的人的眼和心,使他们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第四,汴京城中仍有“妆髻尚宣和”的“凄凉旧京女”(刘克庄《北来人》),整个中原地区更不知有多少人在金兵的蹂躏下苦苦挣扎。辛弃疾曾言金兵“视吾民如晚妾之御敌子”。“辛巳之岁相挺以兴,矫首南望,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⑨,临安的繁华无法点亮那些贫苦的人们心中的希望之火,而实际上阑珊更比灯火多,词人及广大人民内心的悲苦,更不是临安的灯火所能驱散的。
由此可见,《青玉案·元夕》一词中“人”的意象实际上是复杂的,并不只包含有一层意思。辛弃疾所苦苦寻觅的那一位佳人,既是孤独的自己,也更是遥远的旧都汴京。因而这首词所包含的悲愤与渴盼,实非“宝马雕车”所堪载也。
注释:
①梁超然.略伦辛弃疾在词史上的地位[A].孙崇恩,等主编.辛弃疾研究论文集[C].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3.2:19.
②本文中辛词的所有引用均来源于邓广铭著《稼轩词编年笺注》,中华书局。下文不再一一标注。
③④刘义庆,原著.刘孝标,原注.朱奇志,校注.世说新语[M].岳麓书社,2007:44,319.
⑤王逸.《离骚经序》,《全汉文》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8:767.
⑥屈原,著.林家骊,译注.离骚[M].北京:中华书局,2009:9.
⑦刘勰.文心雕龙.
⑧白居易.《金针诗格》,《格致丛书》本.
⑨辛弃疾,著.胡亚魁,杨静,译注.美芹十论[M].中山:中山大学出版社,2012:60-62.
参考文献: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6.
[2]屈光.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论[J].中国社会科学,2002(3):16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