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的“师古”与“新声”
2018-04-22秦天怡
秦天怡
摘 要: 在讲述西厢故事的一系列文学作品中,王实甫的《西厢记》可谓是其中的最高峰。《西厢记》的创作,建立在前人经典作品的基础之上,同时又能体现出别于前人作品的“新声”。通中寓变,则能树立起人物典范;酌于新声,则情节丰厚而不乏;师古据典,则唱词典雅而精美。王实甫通过对前人作品的师法与革新,成就了《西厢记》在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本文将从人物、情节和唱词方面探究《西厢记》的“师古”与“新声”。
关键词: 《西厢记》 人物 情节 唱词 师古 新声
明初贾仲明在《录鬼簿》吊王实甫的词《凌波仙》中说:“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这句话不仅指出了《西厢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也说明了王实甫创作的特点,即以旧有的传奇故事为基础,经过自己的加工、创造,使《西厢记》成为令人耳目一新的杂剧。
西厢故事流传已久,早在唐代元稹的《莺莺传》中就有叙述,后宋人赵令畤写了《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金人董解元又写了《西厢记诸宫调》……唯独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被赞“天下夺魁”,超越了之前任何一部有关西厢故事的文学作品。笔者认为,《西厢记》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是因为其创作过程不断伴随着王实甫的师古与革新,他善于汲取前人作品的精华,又能凭自身才华进行改造、创新。同时,《西厢记》的人物、情节、唱词等方面也体现了这种“师古”与“新声”。
一、《西厢记》人物塑造——通中寓变,能自树立
《西厢记》人物塑造中的“师古”与“新声”,在于王实甫创作中秉承着“通中寓变、能自树立”的观念。通中寓变,即在师法、借鉴前人作品经验的过程中又不乏新的变化。能自树立,即能够树立起新的人物典范。
1.师古:对《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的继承。
王实甫在塑造《西厢记》人物形象时,参考了《莺莺传》和《西厢记诸宫调》中的人物,从中吸取了部分性格特征。
比如张生,元稹《莺莺传》的开头写道:“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而王实甫在描绘张生这一人物形象时,保留了这句话的内涵,即张生“性温茂,美风容”,是个俊美潇洒的翩翩公子。他才华横溢,从他一出场时对黄河盛景的描绘“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等处就可看出,他出口成诗且气度不凡。他保留了《西厢记诸宫调》中张生痴情的特点,并以痴情为重点来写张生。
2.新声:在继承的基础上新变。
《西厢记》中的人物,在继承《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的基础上,又进行了适当的改造和创新,呈现出独具一格的人物风貌。
以崔莺莺为例,《西厢记》中的崔莺莺被去掉了软弱屈从的性格,变成了敢于抗争、执着追求爱情和自由的叛逆少女。她一开始就显露出峥嵘的性格棱角,崔张初见时,莺莺“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而《西厢记诸宫调》中的莺莺则是“尽人顾盼,手把花枝捻”。只多了一个“笑”字,便体现出莺莺的大胆活泼。王实甫着力塑造了莺莺的叛逆性格,她勇敢坚定、充满活力,并且很有主见。当她偷偷溜出闺房被母亲训斥时,王实甫笔下的莺莺“立谢而曰:‘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表面虽恭顺,内心却不服。相比较《西厢记诸宫调》中莺莺“泣谢曰:‘今当改过自新,不必娘自苦苦”,王实甫变“泣谢”为“立谢”,正是为了凸显莺莺的叛逆和大胆。王实甫的这些改变,充分体现了莺莺对爱情的坚定态度和敢于违抗母命坚持与张生结合的决心。
3.树立了典范的人物形象。
《西厢记》中,王实甫通过对前人作品有选择的吸收借鉴以及富有创造性的新变,树立了一个个典范的人物形象。
如红娘,在为张生和莺莺的爱情助力的过程中,《西厢记》中的红娘超越了她原有的的身份地位,呈现出了侠女型的独特人物风貌。在“拷红”这一情节中,红娘面对老夫人的责备,显得不卑不亢,甚至敢于指出此“乃夫人之过也”,之后的大段言辞更是“细数”了夫人之过。她认为老夫人赖婚是失信之举,且既不答应张生与莺莺的婚事又将张生留在书院,使得莺莺与张生二人互生情愫、相思成疾,这也是夫人之过。这些都充分显示了红娘的泼辣伶俐、智勇双全。《西厢记诸宫调》中虽也有红娘在老夫人面前的进言,但相较《西厢记》,言辞要委婉得多。在红娘与张生的关系中,她的侠义气息体现得更为明显。红娘之于张生,不仅仅是莺莺的侍女,更是决定自己和莺莺姻缘的关键人物。《西厢记》中就有两次张生跪请红娘帮忙的场景。痴情的张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红娘身上,把追求爱情的希望都托付与红娘,可见红娘在崔张爱情中的地位之重。而红娘也愿意冒着被老夫人责打的风险,为崔张二人传书递简、牵线搭桥,正体现出了她的侠女面貌。
二、《西厢记》情节架构——资于故实,酌于新声
王实甫在构造《西厢记》情节的过程中,仍然体现了“师古”与“新声”的特点。师古,即资于故实,参酌、借鉴前人的经验和写作原则。新声,即酌于新声,考虑新的形势,采用新的方式方法。
1.资于故实。
唐代元稹的《莺莺传》用较短的篇幅讲述了张生与崔莺莺一段曲折且含有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从张生与莺莺初见到张生平贼军之乱再到二人以诗传情、定情幽会,到最后张生始乱终弃及莺莺婉拒张生的见面要求,这一切都是以精简的笔墨道出,情节比较单薄。
王实甫在创作《西厢记》时,继承了《莺莺传》与《西厢记诸宫调》的大部分情节,如崔张二人初见、孙飞虎兵围普救寺、张生设法解围兵之困、红娘传简、崔莺莺赖简等等,删减剔除了部分不合理的情节,并且在情节上进行了更深入的开掘,在描写上也更为精工,能够更好地体现人物性格、表现主题。
2.酌于新声。
王实甫《西厢记》对《西厢记诸宫调》情节上最大的新变,在于结尾。《西廂记》是以白马将军杜确来到普救寺,揭开郑恒的谎言,郑恒触树而死,崔张终成眷属为结尾的,而《西厢记诸宫调》的结尾则是崔张二人出走投奔白马将军,郑恒触阶而死,崔张终获团圆。二者的差别在于有无出走。王实甫为何要将看似更能表现反封建主题的“出走”作删改呢?在笔者看来,有以下两个原因。其一,《西厢记诸宫调》中莺莺张生的出走,是在法聪和尚的建议下完成的,张生得知老夫人又将莺莺重新许配给郑恒后,急得昏倒在地。张生与莺莺相见后,二人一筹莫展,正准备上吊自尽,结果被红娘和法聪救下,这时法聪提议投奔杜确,二人才出走,这样的出走其实是崔张走投无路时的选择,并没有多少反抗性,甚至显得二人面对封建势力十分无助和软弱。其二,《西厢记》中的莺莺张生虽然未出走,但是他们对爱情的捍卫十分坚定,没有屈服和动摇。张生在老夫人面前极力为自己分辨,敢于与说谎的郑恒对质,在整个过程中崔张二人的反抗性格展露无遗,终于得到了团圆。王实甫对结尾的修改重造,使得崔张二人的叛逆性格得到完善,也更凸显了作品反封建的主题。
三、《西厢记》唱词语言——师古据典,凭情负气
王实甫在写作《西厢记》时,“师古据典,凭情负气”,在“师古”的同时又能体现出别于经典的“新声”。他有意识地借鉴了以往经典作品的语言特色,善于运用典故,多化用唐诗宋词且凭借自身才情对唱词语言进行更深入的加工、打磨。
1.善用典故,含蓄隽永。
王实甫写作《西厢记》唱词时,引入了“师古据典”的方法,即善于师法前人作品的经验,运用典故以丰厚其语言的意蕴内涵。
如《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折桂令】:
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泪眼偷淹,酩子里揾湿香罗。他那里眼倦开软瘫做一垛;我这里手难抬称不起肩窝。病染沉疴,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甚么喽啰!
这支曲子中运用了两个典故。“玉液金波”典出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开瓶泻尊中,玉液黄金卮”,“梦里南柯”典出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这首曲子出现在老夫人“赖婚”这一情节当中。“玉液金波”与“梦里南柯”,一指美酒,一指美梦。老夫人的赖婚如同晴天霹雳,张生咽不下美酒,他心底期盼的与莺莺的姻缘也化为一场梦。“玉液金波”反衬出张生苦闷的心情,“梦里南柯”体现出他极度失落惆怅的心理。运用典故而非直接诉说,一方面使唱词赋有含蓄隽永之美,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王实甫自身艺术创作的美学追求。
2.化用经典,凭情负气。
《西厢记》唱词的精美雅致,更有赖于他“凭情负气”、锐意创新,即依托自身的情感体验和文学才气与对唐诗宋词进行巧妙的化用,在此基础上又加以创新和改造,体现出他个人的审美特点,即“新声”。
如《西廂记》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龙】: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落红成阵”语出秦观《水龙吟》“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风飘万点正愁人”出自杜甫《曲江》中的“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系春心情短柳丝长”出自杨果《越调小桃红》中的“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源自欧阳修《千秋岁·春恨》的“夜长春梦短,人远天涯近”。短短一支曲子,有四处化用了唐宋诗词,这使整段唱词念来柔婉蕴藉、满口余香。这首曲子出现在崔莺莺邂逅张生之后,表面上是在描写春景,实则蕴含了莺莺对张生的思念之情。在莺莺眼中,她看到的一切景物似乎都脉脉含情,阵阵落花勾起了她的伤春之情,看到柳丝飞絮,她就会联想到“人远天涯近”,由于封建礼教的阻隔,近在眼前的张生,也变得远在天边。王实甫凭靠自己的情志和个人气质来化用唐诗宋词,使唱词烙上了他个人的审美特质。
四、结语
王伯良曾评价《西厢记》:“实甫《西厢》,千古绝技;微词奥旨,未易窥测。”[1]敷演张生、莺莺爱情的“西厢”故事有很多版本,唯独《西厢记》能够获得“千古绝技”、“天下夺魁”的赞誉,关键在于王实甫在创作中不断地“师古”与不断地赋予作品“新声”。他在有选择地吸取前人作品经验的前提下,亦能发挥自身才情加以新变,赋予作品其个人的审美特色,正是如此,王实甫才创作出这样华美、令人赏心悦目的《西厢记》。
参考文献:
[1]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