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重霾中的新生者
2018-04-22徐佳玮
徐佳玮
摘 要: 四杰在下层文人与唐诗先驱二重身份之下存在着二重矛盾,即“不绝齐梁”与其自觉开拓诗歌新风之间的矛盾。此种矛盾亦可视作四杰青春特质的两方面,须对其进行“瞻前顾后”的兼顾考量其继往开来之创造:“青春”除卻热情、浪漫、激昂、天然等关键词,它同时更是一个过渡期,在变革之中承接着在此之前的历史——部分齐梁遗风,同时开拓着在此之后的新纪元——一个带来了“风骨”、“兴象”、“兴寄”的时代。
关键词: 初唐四杰 青春特质 开拓 齐梁体 兴象 兴寄
可以说在四杰尚未登场的唐诗开创期,堪称罪过之创造的“宫体诗”潜滋暗长。于是此刻诗界所弥漫着的是玫瑰色的重霾:其分子与分子之间以暧昧的互动制造着艳靡的暗涌。由诗推及至更隐秘的道德境地,“知君亦荡子,贱妾自倡家”的公开堕落撺掇着人们不断地借诗之形、书淫之思。至此,“欲望”落入了病态的窠臼,犬马声色的热潮下隐匿着迟暮将死之气——声调、格律的颓丧尚不必论,最要紧的是,诗歌的精气神全然托付至了艳情之辞,不可说这不是对真正诗歌神韵的摧毁与压制。
而后,正如闻一多先生所慷慨描述的一般:“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破开雾霾厚层一般,四杰出现了,在瘴气重织的罅隙中预告着一点曙光的消息。
隐含在这曙光中的,大概可以用“气骨”与“兴寄”二词加以粗略概括。一方面他们以朝气青春之姿态跳出了艳情之无实,在虚无的框架外寻觅到了赋予诗歌意义的另一种路数:以诗表情,“情”回归自然的、健康的“情”,此一点无疑是一种回归,也更是一种充实;另一方面,四杰并未利落清楚地斩断与先前齐梁文风之影响,在某种程度上显现出类似于过渡性质的传承性。因而若论四杰的青春气质,须“瞻前顾后”式地考量。
一、继往开来之“开来”
(一)
就题材内容而言,四杰作品可凭借着眼于“时才命”三者纠葛的言志诗、折射独特艺术目光的写景诗以及矫健激昂的边塞诗与齐梁体产生区分。
在初唐时代背景下,功勋的光辉已在黎明破晓的天际隐隐流动。此时的四杰虽然均陷于“官小而名大”的矛盾之中,但依旧怀揣着强烈的政治愿望,被时代所激发的追求功业的热情与幻想像一场高烧,高烧引起的红晕久久地附在四杰年轻的脸颊,聊作一点青春的旁证。
而这样在热心驱动下写就的诗篇又可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大概可用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举例。开篇一部分“长驱一息背铜梁,直指三巴逾剑阁”是何等气魄,读时宛见一少年将士横眉怒对夷敌,决绝的、愤慨的、激动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同时更是作为了一种旁证,向君主信誓旦旦着自己的忠心;再有“昔时闻道从军乐,今日方知行路难”,尽言道路崎岖,难以攀登,为而后的“重义轻生怀一顾”、“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戎衣故”、“但令一技君王识,谁惮三边征战苦”等句做了铺垫。
“效忠”或许只是一种说辞,隐藏在其中的对功业成就的恳切盼望已经是呼之欲出、那么明显。尽管诗中所流露出近乎冲动的热情,但对比齐梁体普遍较为偏狭的格局与气概,不能不说此一篇的气象更胜一筹,其中所透露出的热望与无畏甚至可以使此类诗歌称得上是有“气骨”的。且若以如此角度观之,诗中那“徒觉炎凉节物非,不知关山千万里”可以说是其青春气质的一个旁证,充斥着醉心于理想而忘却暑热冬寒之纯粹渴望。
而这样简单的建功热情并未长久。如果在“谁惮三边征战苦”阶段,四杰诗歌流露出的是被时代(即“时”)所激发的热切幻想,洋溢着渴望创举的青春梦想,那么或许可以说在四杰纷纷遭遇“时不我待”之遇、沦踬下位之后,他们的目光显得悲切了一些,转向了对自我的审视(即“才”)、对命运的追问(即“命”)。在“时”、“才”、“命”三者的不均衡、不匹配之下,他们似乎觉察到一种自古至今人才不总能遂愿得用的悲情规律。而绝望并未将之陷入如鲠在喉的困窘地步,他们转向了近似于老庄之道的玄虚思想。
唐初所风靡的道家与道教无疑对渴求从痛苦中解脱的四杰提供了一条出路,从那渴求功业的高烧中冷静下来,他们开始了对宇宙、对命运以及对自己的思索。譬如杨炯的《浮沤赋》,诸如“识盈虚之不定,知造化之皆空”、“觉万化之俄顷,知千龄之瞬息”之句,无不显示出其由郁结升华而得的超脱。尽管杨炯屡任小官小吏,且部分诗文显示出纷繁富丽的辞藻堆砌,颇有些陈、隋遗风,但在类似《浮沤赋》的作品中所显示出的宇宙意识不可说不是已经达到了超越了己身、挣开了束缚的境地。相较于齐梁体大多注视于私情小欲的局限性,“知造化之皆空”之思虽偏向虚无主义的思索,却是开拓了另一番境界,且是一个更广漠的、更开阔的境地。
从近乎冲动的建业热心到寄托于玄渺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四杰由青春气质堕入了薄暮垂老之境,反而是见证了四杰从稚气中渐渐抽身而出,进入更纯正的境界,一个撇弃了偏狭的鲁莽之气的境界,一个渐趋沉静又不失生命力的开阔境地。
(二)
另一种可引来旁证四杰之青春气质的,在于相较于齐梁体诗歌将目光滞留在细碎的局部,四杰的诗歌更注重在整体上使技巧让位于感觉。并不过分锤炼字句,或是追求在繁细琐碎之处创造一点微弱的光,却是将新奇之光投射于意境与韵味的创造中去,如此便营造出了自然流畅之境地,在无自觉意识之中便已造就后人言曰“天然去雕饰”之可爱面目。譬如王勃部分山水写意绘景诗,此一类诗歌在绘景方面总不自觉地施加一层“雾里看花”的意味,大抵都是张朦胧之目、存浪漫之想。但这样的幻象并不被局限于阴柔之气,反而是洋溢着别样的可爱与浪漫,如“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川霁浮光敛,山明落照移”,无不是从少年特有的角度观察,折射着天真烂漫的审美目光,整体而观时,可得见其青春的纯净之气。
最重要的是,在齐梁体诗歌锱铢必较的推敲之下,生产出的却是模式化的固化情感,尚不必谈何意韵,光是这样单调的情感——通常不过是艳情、闺怨之侪——便已是洋溢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暮气,毕竟很大意义上,文化的模式化正意味生命力的减退,意味着毁灭与逝亡。
而对比之下,四杰的诗歌则显现出较为明显的个人色彩,各自阐抒着迥异的独白、以自我的目光对所见进行着刻画,笔触之深浅,各有千秋。譬如上文所提及的王勃,诸如《林塘怀友》之类对景独自销醉的抒怀,不在少数,且与清浅气韵之中自然流露出对春光之迷恋,处处可见一种艺术折光——人世间在他眼里是永不失美感的,一如轻盈的杨柳春华,尽管他总透着一阵迷惘的雾气去体悟这样的美。但也不可要求他透过这“美感”的迷雾探得更深层的事理,正如不可要求他透视初唐气象的表层而观察得深层的底蕴一般。如此论之,王勃无疑可称得上是“青春气质”的表率了:既对世界怀揣着朦胧的希望与热爱,又有不忍(或是不能)深究的一份天然糊涂在。
由自己独特的角度去捕捉相异的艺术感觉并将之投射于意象之中,这样的意象组织起来更可接近诗人意绪,“人”与“诗”在此得到了非常的呼应。不仅仅是简单地创造出了“个人风格”,更是制造出了整体诗歌的“兴象”与“风度”,显示出了特有的革新朝气,换言之,一种青春气质。
(三)
从题材内容角度中跳开,除却“风骨”与“兴象”,就艺术特色层面论之,四杰更是发展了“兴寄”。譬如卢照邻《长安古意》,虽然而今依旧被归类于宫体诗,但其中盛世之气魄已经超越了陈、隋颓靡之气象,加之卢照邻善用对比,诸如“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之盛衰、古今之对比更是寄托了卢照邻对兴衰之欷歔感叹,透露着其对不朽之渴求。这样的忧虑与愿景是齐梁所难以企及的,它跳脱出了宫体诗的死板格局,同时其中“兴寄”之较为宏观的艺术技巧也是对于字句锤炼的局限一种开拓。
“兴寄”在骆宾王的咏物诗中也均有显现,譬如最有名的一首《在狱咏蝉》。“蝉”或许当时得见于骆宾王,或许并不,但对于久困狱中的骆宾王而言,“蝉”已然是化作一份精神象征,以其居高声远之姿态寄托着骆宾王的清白高洁之品质。这样的咏物诗便是将汉魏比兴咏怀的传统注入进了不关兴寄的齐梁体中,且并非只是物理性质的简单叠加,而是产生了奇特的化学反应,新生出了别样的审美感受。
二、继往开来之“继往”
当今基本达成共识的一点是,虽然四杰有明显批判宫廷问题中齐梁遗风的自觉意识,并作出了意义重大的开拓与充实,但不可否认的是,四杰并未完全隔绝他们所批判的,反而时常“词旨华靡”,延“陈隋之遗风”。但时人并不应站立于高地来苛责,其一是因为历朝历代的文人均有模拟前人遗作之传统;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四杰的诗文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自己提倡的文学革新主张的左右。
于是出于两个原因,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倾向。
先是第一种,模拟拟乐府以及齐梁体的清绮特点,创造出一种近似于民歌的清浅流畅的语调,同时常有偶句中夹杂散句与流水对的现象,使得诗歌流畅自然。这一点可以举例卢照邻《梅花落》:“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读来易懂,并未刻意地玩弄技巧或死盯字词而大做文章,但却构思浅显、无深广之思索,在这一点上不觉齐梁,与此同时却又不可否认地显示出一种天然畅通之沛然文气。
第二种倾向大抵是受了许敬宗为倡导的“龙朔文风”之影响。许敬宗所代表的文体,实质上还是上官仪文风的一种“变体”,可视作龙朔初文场变体的一个倾向,最主要的特点便是穷极雕饰、尽心堆砌,将日、月、星叠加,将乾坤、宇宙混合,试图营造磅礴之气氛,但其实不过变相的颂歌,皇家厚泽在其粉饰之下被抬上高地且熠熠生辉,局限非常。
王勃虽当时积极反对上官仪之纤微文风,在文学主张上却是与许敬宗极为投合的——这一点或许可从杨炯《王勃集序》中窥见。虽然王勃诗作大多显出浪漫的艺术折光,但其所作之赋、颂却截然两物,依据杨炯的评论便是“壮而不虚,刚而能润”,实际上便是与许敬宗一派的博广夸张相呼应的,诸如“太宗皇帝云房揖契,压麟玺于庭轩;雷渚翔英,扰龙钤于周镐”之铺排在其大颂大赋中比比皆是。
但毕竟王勃客观而论只能算作下层文人群体中的一个,且政治洞察力并未達到令其跳脱开来作反叛者的程度,其与宫廷文学自然是脱不开联系。有人指出王勃虚夸富丽的这部分作品其实又迎合武后喜好的嫌疑,这或许恰好印证了四杰在追求功业上的高度热情,这一场“高烧”使他们奉迎,这却又确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三、综述
行文至此,“不绝齐梁”一点仍不可被视为磨灭四杰青春气质的败笔。正如开篇所言,“青春”除却热情、浪漫、激昂、天然等关键词,它同时更是一个过渡期,在变革之中承接着在此之前的历史——部分齐梁遗风,同时开拓着在此之后的新纪元——一个带来了“风骨”、“兴象”、“兴寄”的时代。
总的来说,一方面他们迎合权力者诚然作出了雅颂正声的变体,是为了“迎合”,更是为了不负自己对于功业的热心追求;一方面他们在时代之下思索才、命、时三者纠葛而阐发出了种种悲叹也好、超然之语也罢,总之是开拓了一个更为深远的境界,在这一方面可以称得上是洗净了宫体诗的偏狭私念,使诗歌重新成为了诗歌。所以,四杰作为先导,不仅在个人意义上保持着青春特质,更为整个唐诗发展带来了青春特质以及无限的生命力、创造力,其在艺术上的继往开来是不可忽视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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