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途:海归博士的“卧底”生活
2018-04-21东亮
东亮
她是从荷兰回国的社会学博士,欧盟外交官夫人,过着住花园洋房、有数名仆人的优雅生活。因偶然接到福特基金会的亚洲扶贫项目,从此,2亿多女工的生存现状研究课题进入她的视野。为拿到第一手真实、生动的材料,她索性直接到工厂打工。前不久,《女工传记》出版,这是她“中国新工人”三部曲的第三部。这些充满正能量的书,被中外学者誉为近年来罕见的“叫好又卖座”的作品。
1968年,吕途出生在长春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从事媒体行业,母亲是大学教师。从中国农业大学毕业后,吕途公派赴荷兰攻读妇女与发展硕士。毕业后,她回到母校,自编教材,开设妇女与发展社会学课程,也做研究和咨询。她作为中国学者执行了很多驻华机构的项目:欧盟、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这让她几乎跑遍国内的每个省份。其间,吕途成了家,有了女儿,但聚少离多,最终婚姻失败。
后来吕途到荷兰攻读博士,2001年圣诞节她应邀去德国好友艾克乐家里度假。正是这次相聚,让他们最终走上了婚姻的红地毯。第二年,二女儿在欧盟总部布鲁塞尔出生。作为欧盟外交官,艾克乐每4年轮值一个国家。年底,她带着两个女儿陪同老公来到印尼首都雅加达,因艾克乐是驻印尼欧盟使团的参赞,而作为外交官夫人,吕途是不允许在丈夫的任职国正式就业的。从此,她开始了全职太太生活。
雅加达处于热带,一年四季繁花似锦。生活上的一切事情:做饭、打扫、园艺、养孩子……统统不必她亲力亲为。偌大的房子里,有不同岗位的侍者维持昂贵而精致的生活。早上醒来,从落地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棕榈树、香蕉树和美丽的鸡蛋花,从卧室门出去可以直接走到后花园和游泳池。当时除了写博士论文,吕途几乎无事可做。她说,那时候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是自己最痛苦的时刻: “当我的生命本身失去社会意义的时候,这一切美景和舒适又有什么意义?”
无所事事的生活让吕途痛苦无比,她想,大好年华是应该工作和奉献的,而不是用来虚度。后来,她把博士论文翻译成为中文正式出版了:《谁搬迁了?——自愿性移民扶贫项目的社会、经济和政策分析》。没想到,此举却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另类“卧底”之
进厂打工
2003年,吕途获得社会学博士后,福特基金会的亚洲扶贫项目找到了吕途,希望她来担任中国区的负责人。吕途把研究对象的目标锁定在打工群体上,单从2亿多人这个庞大的基数上看,她认为打工群体是决定中国现状和未来的重大议题。于是,她到北京的“工友之家”开始做调研,这是一家专为打工群体服务的公益组织,工作人员也是打工者。
打工者一般不拒绝访谈,但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与热情。这让吕途明显感受学者和打工者之间的距离。每次调研,她都开着车去,访谈结束后,又各自归位,毫无关系。
第一次到皮村是2005年冬天。那天,吕途开着自己的车到了村里,约好访谈王德志。他手里正拿着喷火枪在烤暖气片,这所民工子弟学校的暖气被冻住了,如果不及时把冰烧化的话暖气片就会冻裂,第二天学生就无法上课了。虽然对方热情接待,但吕途却感觉非常不自在,看着王德志手里拿着冒火的烤枪,一边接受访谈,一边不停地烤暖气片,她觉得自己的访谈是在耽误人家的宝贵时间。
陪她来的另一个打工者,却非常坦率地对吕途说:“你们这些外来学者就像是拿了照相机来照相,里面有个固定的取景框,框到照相机里的就是你的认识。那不是我们的世界,是被你框进去的世界。”这话听起来虽然很刺耳,但吕途觉得很有道理。
其实吕途对工友的生活世界毫无了解,这样的研究成果,必然是片面甚至可能是错误的。于是,她搬过去和工友们住在一起,八九平方米,没有上下水的小房子,成了她的生活空间,上旱厕,无法洗澡……
吕途想知道,他们“落脚城市”的生活状况。后来发现工友们很尴尬,“是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迷失在城乡之间……”之后,吕途就写出了《打工者居住状况与未来发展》。原本只是一次调研,最终,“工友之家”的工友们拉着她的手,让她留下来。
2012年5月,吕途来到苏州,刚开始她担心身体不适,试图排除所有上夜班的工厂,后来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机器一开就24小时,工人需要两班倒。最后通过一个黑中介,吕途找了别人的身份证复印件,进入了一家台资电子厂,不用付中介费,因为工厂缺女工。
呂途的工作是在流水线上贴标签,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夜班车间有60多人,每个生产线20人加一个线长。线长站在女工前面,车间主任则站在最前面。训话时,车间主任会强调产品质量,以及不许戴耳机听歌。工人通常不会在意车间主任的训话,为防止犯困,依然会戴耳机听歌。车间主任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训话时又必须说。
吕途双手纤长而白皙,一看就知道没做过什么粗活。下班回到宿舍怕“露馅”,也不敢给亲友打电话,就蒙头睡觉,其余时间都把本子藏在书后面做笔记。看到吕途看书,室友觉得很奇怪,她们通常在电脑上看电视剧。
工人们大多结伴而行,只有吕途形单影只。同宿舍里有两个甘肃女孩,老家是同一个村子的,上同一所职高,一起进厂实习,一起离开原来的厂。无论进哪个厂,如果分不到同一个生产线上,她们宁愿共同离开。
在吕途看来,工厂里“做伴”比工作重要。有次培训,几百号人坐在一个大房间里,培训师在前面扯着嗓子说话。有几个熟识的工人在下面说话、闹腾,随后被呵斥着赶了出去。她们在外面依旧嘻嘻哈哈,打闹不停,觉得无所谓。“我就不相信她们不难受,但是一起不被当人看,她们就可以忍受了。”吕途认为这时候的陪伴实际上是对心灵受到伤害的转嫁。
由于对生产线上的有毒黏合剂过敏,第一天晚上她觉得痒,第二天腿上开始长一些红点儿,第三天红点开始连片红肿,等到第四天下班的时候,吕途走路都困难了。
吕途同工友说这个事情,看看她们的反应,对方的回答却是沉默,“感觉我自己犯了错误似的”。同宿舍女工的反应是:去看医生吧。“好像所有人都和工厂达成了一种共识:自己消化自己的问题。”咬牙坚持十几天后,吕途不得不过早结束了工厂体验。
作品卖疯,
最愧疚的是对不起女儿
为搜集到更多的素材,2013年,吕途又到一家德资电子厂打工。有一天晚上因当时实在太困了,看到车间角落里有一堆刚拆下来的纸壳,不知道规矩的吕途就找了一个箱子坐下,然后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没想到睡得正香,主管一拍台子就把她震醒。“当时我吓了一跳。”遭到一顿训斥后,因为她是新人,才没有立即卷铺盖走人。
女博士后来发现,没有人会表现得像她这么狼狈,“我过了两天就习惯一些了,也就没有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躺在地上睡觉了”。
其间吕途观察到一种情况,同上一家工厂不同,这个厂里本地人居多,很多老工人已经干了十多年了,但新工人流动很快。
生产线上几乎所有老工人都是吕途这些新工人的监工,无论谁,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她。她们会告诉她要这样做,而不应该那样做。吕途上厕所回来,老工人会问她为什么不从这边走,走那边绕远了。她们去食堂打饭,会对做饭的人说:“我们要给你们打分,看你们做的是什么,跟垃圾一样。”在这家德资厂,本地户籍及资历是两道横行的盾牌,切割开了本地人和外地人,老工人与新工人。
其间,吕途边打工边写作,先后出版了《迷失与崛起》《文化与命运》,被学者们誉为近年来罕见的“叫好又卖座”的作品。有趣的是,这位女博士好像打工上了瘾,2015年因病动了一次手术后,身体刚痊愈,她又成了一名流水线上的女工。
2017年底,吕途出版了《女工传记》,这是她“中国新工人”三部曲的第三部。她深入访谈了100多人,记录了34位女工的所思所想、生命故事,她们是从50后到90后的普通人,大概也是亿万中国女工群体普遍命运的缩影。书中展现了女工群体坚韧的精神面貌,以及生命力的惊人伸展。新书同样卖疯!
吕途希望能讓工人群体读到自己的故事,能有启发——比如子女的教育、夫妻感情、互联网生活等等。
每每谈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以及十多年来为了中国新工人奔走,和孩子聚少离多,吕途总会红了眼睛。她的亲朋批评她这样做似乎有点自私,说她作为母亲失职——对此吕途只能部分认可,因为陪伴女儿们的时光里,她全心投入,合计的时间也并不短。
吕途最近一次大哭,是小女儿生病。她在飞机上情绪崩溃时给自己写了一首歌,《我的生命是一本书》:我的生命是一本书/学着陪伴儿女长大/迈步走过沟壑山川/我不仰视不低头/学会忍耐与等待/我学会永不改变。
但朋友们也说,与吕途接触,你能接收到一种坚韧而温柔的力量!